第三十章千古遗恨没有什么词语能够形容这个血腥残酷的夜晚。十几个粗鄙的差役,对浑身血肉模糊的公子轮番施暴,长达四个时辰。他被按在地上,抵在墙上,锁在刑架上。鲜血哩哩啦啦地从股间淌落,流过这里的每一块地砖。曾经代表着法度和威严的廷尉大堂,沦为人间地狱。我一直在嘶声怒吼,失控的,疯狂的。双目充血,声带撕裂。直到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趴在地上抽搐般地打战和喘息。耳边是漫无边际的污言秽语,是肉、体和灵魂被一次次撕裂的恐怖声息。可是没有公子的声音。被血渍粘在一起的长发,打着绺儿垂在他面前。他就像一具破碎了的人偶娃娃,无声无息地承受着他所不能理解的这残忍荒诞的一切。无数次昏迷,一次比一次更加深沉,最后冷水已经无法泼醒他,只能换成浓浓的盐水。但再浓的盐水浇在伤口上,他也只是惊痛地睁大眼睛,喉咙里已经发不出一声□□。在一阵紧似一阵的施虐中,凝聚的眼神又很快涣散,光芒熄灭,沉入新的黑暗。“妈的,真没意思,**似的!”一个差役一边在公子身上耸动着身体,一边埋怨。“行了行了,别弄死了他!”另一个头头模样的人催促着,“先把他押回牢房,歇息两个时辰再审吧!”“呵呵,海大人不是说过,玩死了算他的吗?”“哼,真要玩死了,掉脑袋的肯定是你不是他!”我和公子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架起来,拖行几步,丢进一间牢房里。公子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浑身上下的衣服都已经被撕烂,血迹斑斑,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我捂住嘴巴,忍过一阵嚎啕大哭的冲动。有好长时间,我不敢靠近他。我真的很怕,当我的手接触他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我试着爬过去,轻轻翻过他的身体,将他的头扶起来,小心移到我的腿上。也许是牵动了伤处,他微不可闻地□□了一声,巨大的心酸顿时淹没了我。眼泪噼里啪啦地掉落在他惨白的面颊。我拈起衣角就着那些泪珠,一点一点抹去他脸上的血污。“公子……”我只能发出无比嘶哑的声音,喉咙里就像着了火。“公子……”我又叫了一声。他似是有所知觉,伤痕累累的手指动了动,身体挣扎着,本能地想要躲开我。“别怕,公子。别怕……是我啊,是延年,公子……”我抱住他的头,失声痛哭。“延年……”公子喃喃一声,神智慢慢变得清醒。“我……我还活着?”他声息微弱,就像一根快要崩断的琴弦。我用力点头,泪水雨滴般地落了他满脸。“为什么还活着?”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公子!……”我紧紧地抱住他,心如刀割般地剧痛。他受伤的手指深深陷入我胳膊上的肌肉里,一阵剧烈的喘息过后,他错乱地摇头:“杀了我!杀了我!求你杀了我!”“不!——”我哭喊着,“不,公子!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着见到皇上!你要问问他为什么!……”听到“皇上”两个字,他像被蛇咬似的瑟缩了一下,手指从我胳膊上垂落下去。我轻轻拂开他脸上的乱发,看到他的眼泪决堤似的汹涌滚落,淌着脸上的血污,有一瞬间的错觉,让我觉得他哭出的都是血。“再有几天,过完十九岁生日,我与他在一起整整十二年……”公子薄若蝉翼的声音在冰冷的空气中颤动,“一起读书,相拥而眠,我们也曾拥有过两小无猜的童年……如果他不是皇帝,我也许更容易表达我自己。可他偏偏是一个皇帝。因此……我对他所有的爱,都蒙上了谄媚邀宠的影子。我也曾深深痛苦过,在朝臣乃至亲人轻蔑的眼神里……我不得不用狂放不羁来掩饰我自己,假装对那一切的唾弃毫不在意……如果他爱我,佞幸又如何?……多么单纯,多么愚蠢……哈哈哈……多么愚蠢……”随着令人心碎的狂笑,鲜血从他唇边汩汩涌出。我抹着那些血,说不出一个可以安慰他的字眼,只觉心如刀绞。这一个夜晚,公子流尽了他一生所有的泪水。我的灵魂在那一刻被打湿,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一直下着雨。公子的笑声慢慢止息,我看看他的脸,似乎又昏睡过去。我宁愿他就一直这样睡着,没有疼痛没有屈辱。我撕下身上干净的布条,小心缚住几处较深的伤口,但鲜血很快将那些布条浸得湿透。我已经麻木,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下一下抚摸着公子的头发,时间流逝,牢房里的光线渐渐亮了。一阵锁链哗啦之声响过,几个差役走进来,拖拽我的公子。“起来,过堂!”我死死地抱住公子,不想再把他交给任何人。我像发了疯的猎狗一样撕咬那些差役的手。纠缠中,公子慢慢醒了。他睁开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某个地方不动。“快起来,装什么死,过堂了!”差役凶狠地喊叫。“我扶你起来,公子。”公子大睁着眼睛,微微摇了摇头:“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我就像被雷劈了一般,怔在原地。两个差役趁我恍惚间,架起公子,将他拖出监室。公子瞎了。公子瞎了。公子瞎了……我的脑袋里就像投下了一枚石子,一圈一圈荡出余韵,回响着同一个声音,公子瞎了。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脚步已经追上去,从凶狠的差役手里抢出公子:“让我扶他!”我的语气那么不容置辩。他们也正好懒得出力,便松开了手。我抱住他的腰,将他一只手搭过肩膀,扶着他一步一挪地走入大堂。大堂里异常肃穆。先前的血迹和污物已经打扫干净。我们被人狠推了一把,公子支撑不住,摔倒在地。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将他扶起。只能任他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地喘息。我不知道等待公子的是何种酷刑,我也不想知道。公子断气的那一刻,我便会咬舌自尽,我已经下了决心。可是,过了许久,堂上一丝声音也没有。我微觉诧异,抬起头,顿时呆若木鸡。大堂之上,赫然端坐着太后和皇帝!皇帝似是不能相信眼睛所见的一切,愣怔地看着堂下血肉模糊的人形,身体的颤抖连隔了这么远的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能有半柱香那么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身子,举步维艰地靠近公子。他蹲下身子,指尖颤抖着,轻轻拨开公子脸上的乱发。公子像被烫了一下,挣扎着避开他的手,双臂紧紧护住自己的身体:“不!不要!不要碰我!不要……”那双惊惧无措的美目大大的睁着,却没有任何焦距。皇上抬起手在他面前晃动了两下,公子沾满泪珠的长睫眨也不眨。“不!——”皇上喉间突然发出撕裂般的怒吼,双手猛然抓起公子的肩膀,癫狂地摇撼,“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公子一时听不出这变了调儿的声音,痛苦又无助地挣扎:“放开我!放开我!不要再□□我了!杀了我!杀了我吧!海东青,你杀了我!……”“嫣儿……”皇帝的牙齿都打战了,“朕的嫣儿……”公子蓦然呆住,大口的鲜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他摸索着揪紧皇上的衣服,咬牙说:“刘彻……嫣儿爱错了你……愚蠢至此,死不足惜!”他凭着记忆,奇准无比地抽出皇帝腰间的佩剑,举剑向自己颈项抹去。皇上来不及阻止,只能一把抓住剑身,刀刃入掌,血流如注。公子体力不支,身子晃了几晃,一头栽倒在皇上怀里。“皇儿!”太后惊吓地站起来。海东青快步上前,抱拳说:“皇上,韩嫣奸佞,堂上拔剑,意图不轨……”皇上反手一剑,刺入他的脏腑。海东青圆瞪着双目,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皇上抱起公子,大步往堂外走去。“彻儿!”太后厉声叫道,“这是廷尉府大堂,你要把这待罪之臣带到哪里去?彻儿——”“你会后悔的,母后!”皇上头也不回。不知为何,我竟痴笑起来,笑得颤抖了肩膀。没有用了,皇上。公子不会原谅你的。这辈子都不会。一个人从身后扶住我,轻轻叫了声:“延年?”是卫青的声音。我脑中紧绷的那根弦立刻就断了,眼前一阵天旋地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