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一眼万年三月初三,是公子的生日,也是迎春的上巳节。往日在宫里的时候,皇上会偕同嫔妃河边饮宴,嬉水祈福。枯枝吐绿,岩壑含翠,被冰雪封禁了一季的世界,焕发出盎然生机。我早早起身,揉了面团,要为公子煮一碗香喷喷的长寿面。门在身后轻轻洞开。我回头,看到公子披着一袭洁白长缕,手里端着一支蜡烛,影影绰绰地站在门口。橘色的火焰在他灿若星子的双眸里摇曳,他的脸庞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焕发出谜一般美丽的微光。风扬起他乌黑的青丝和胜雪的衣袂,袅袅兮飘然欲飞。“延年恭贺公子生辰。”我拘了拘礼,过去扶他,“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温水,我要洗澡。”公子放下烛台。公子每与皇上亲热,晨起必要沐浴,只是此处的条件比不得宫里,着凉了可如何是好?公子看出我的迟疑,微笑说了句:“没关系。”他虽总是不温不火,但我从来就拗不过,只得依言往浴桶里加满温水,扶他进去。他撩过满头长发浸入水中,我接过手来,掬着那一捧青丝,细细揉搓干净,用毛巾拧干,垂在桶外,用炭盆烘着。他倚在桶畔,似是若有所思,有一下没一下往肩膀上撩着水。水流下来依然是清的,公子的身子一直都是那么干净。我把毛巾浸湿了,轻轻擦着他的脖子。一夜云雨,留下满身姹紫嫣红的爱痕,夹杂着触目惊心的伤疤。公子的皮肤太娇嫩了,即使是蜻蜓点水的伤害,也会痛彻心扉。他这一生,就是太不懂得疼惜自己了。我拿起公子的手,用小剪刀一点一点修净水葱似的指甲:“延年还没有想好要给公子什么礼物呢。”“不是有长寿面吗?”公子垂眸浅笑。“那算什么礼物?”“怎么不算?”公子掠了掠我耳边的碎发,“你温柔沉默地伴在我身边,就像暖心的小手炉一般,谢谢你,延年。”我有点脸红的低下头,嗫嚅着:“公子说哪里话……”公子的指尖掠过我的脸庞,抬起我的下巴:“我会成为韩嫣,而你要成为李延年!懂吗?”我怔怔地看着他。他莞尔一笑,弹了一下我的鼻尖:“准备衣服吧,水有点凉了。”“今天是公子生辰,穿漂亮一点吧?”我颇有兴致地打开衣柜。公子微笑颔首:“就听延年的。”我挑选了一件簇新的冬装,依然是雪白的锦绫,领口压着一圈松软的风毛。月白色镶红宝石的宽衣带下悬着我为他做的香囊。一袭大红软缎披风垂在身后,即使是最壮丽的江山也不及他半分妖娆。“把头发梳起来吧。”他端坐在妆奁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我把已经干透了的柔软长发梳顺,挽紧,嵌上雕花镂空的白玉头冠。“好一个丰神俊朗的翩翩少年!”皇上迈进来,从背后抱住公子,两人一起看着镜子。“再也不会有比你更美的人了,我的嫣儿……”皇上慨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公子昂起脸,与皇上唇齿缠绵。待公子微微喘息,皇上才放开他,拥着他的肩膀,把面颊贴在他如玉的脸上:“有时候看着嫣儿的脸,我会感到莫名的悲伤……”“为何?”公子低声问。“也说不出为什么,可能因为你太美了。”皇上拿起公子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口。“两位公子,过来吃面吧。”我摆好早餐,为了配寿面,特意拌了几样爽口的小菜。皇上从碗里捞出一根面条,挑剔地说:“长寿面长寿面,重点就在‘长’上!你看你这面条怎么都是一段一段的!”“对不起啊,皇上。我生平第一次做面条,您就将就吃吧!”我有些懊恼地说。公子笑着吃了一口:“至少味道很好!”“明年的长寿面我给你做!”皇上大言不惭的,抄起一筷子送进嘴里。“皇上,待会儿你去集市,卖完了柴火早点回来。我们一起去水边为公子祈福吧?”我嚼着面条,含混不清地说。皇上点点头:“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可不会吆喝。”“那公子一个人在家吗?”我不放心地看看公子。公子无所谓地摆了下手:“还怕我被人偷了吗?”“可惜马车要装柴火,没地方坐。不然嫣儿也可以一起去呢!”“你们早去早回,我在家等着。”公子说。“也好!”皇上说,“等我把小狗抱回来给你做伴儿。”“给它取个名字吧?”公子说。“抱回来再取名字也不迟啊。”皇上说。“现在取吧,我想知道。”公子放下筷子,凝视着皇上。“嗯……它是绣球的弟弟,就叫混球好了。”我和公子都大笑着摇头。“我看它毛色金黄,和皇上以前赐我的金丸有同样的光泽,就叫金丸吧。”公子说。“金丸?”皇上煞有介事地点头,“委实不错。”吃罢了早饭,公子帮着我们一起把柴火装上马车。皇上拍拍捆绑结实的柴垛,环顾四周:“这满园的梅花,一夜之间竟全开了。”“这是花神特地来给公子贺寿的!”我把凸出来的一堆,往里面推了推。公子拥着大红披风站在怒放的梅树下,光艳夺目,让人睁不开眼睛。皇上拉过公子的手,呵了两口热气:“看你手凉的,快回屋里去吧。”“我送送你。”公子看着皇上,神色从容而凄凉。驶出梅苑,皇上跳上马车:“别送了,嫣儿!快回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公子也不说什么,依然跟在马车旁边,不急不缓地走着。“快回去吧!”皇上拍了拍公子的肩头。公子用力攥住他的手,嘴唇颤抖了片刻,吐出两个字:“保重!”皇上微笑点头,扬了一鞭,马车快起来。公子追了几步,落在后面。我探出头来喊:“我们很快回来的!”“照顾皇上——”公子沙哑的声音远远传来。“放心吧。”我回头看着那披着大红披风的灿若朝曦的影子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完全看不见了。心头掠过一痕极深邃极尖锐的痛楚,让我无端端心烦意乱起来。皇上心情也似是有些不好,眉头深锁,一路想着什么。快到集市的时候,他突然开口说:“嫣儿好像有点不太对劲儿。”我浑身一个激灵:“怎么说?”“他看着我的眼神……就像生离死别似的!”我一把抓住皇上的手腕:“我们回去,皇上!快,回去!”皇上似是被我的紧张镇住了,勒转马头,厉声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应该早点跟您说的!”我几乎哭出来,“昨天您母后来找过公子,公子让我别告诉您!”皇上大惊失色:“他们都说了什么?”我哆哆嗦嗦地把公子和太后当日的对话重复了一遍,皇上顿时面如死灰。他愣怔了一瞬间,跳下马车,胡乱卸下车驾,飞身上马;我也纵身跃上另一匹马背,一路飞驰电掣地赶回梅苑。你千万不要有事啊,公子!你千万不要有事啊……我一路疯狂地祷告着,泪水模糊了双眼。梅苑和往常一样平静,静得让人心惊。皇上滚下马背,大叫着嫣儿,跑上楼阁。楼上空空如也,里外都寻不见公子的身影。“皇上……”我瞪着纸镇下压着的一张白纸,浑身颤抖地竟无法将它拈起。彻:成为千古一帝的那一天再来找我吧我会在奈何桥畔等你不见不散。在此之前请忘了我好好活着嫣儿绝笔“不!——不!——”皇上发疯般地怒吼几声,狂奔下楼,“嫣儿!嫣儿——你在哪里!嫣儿——”“公子!公子——”我就像被人牵着线的木偶似地扑向梅林。头脑里一片空白,肌肉麻木,甚至忘了哭。突然,脚下一个踉跄,我摔倒在地,手掌抹上大片粘稠的东西,伸到面前一看,竟是殷红的血浆。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顺着血浆流淌的方向,我看到了公子最喜欢的那株梅树。灿烂的花丛下,公子倚树而坐,平静的脸庞垂在一边,就像睡着了一般。在他胸前,赫然插着那把皇帝送给他的纤阿剑,鲜血流淌下来,染红了洁白的衣衫。“公子!——”我撕心裂肺地大叫一声。皇上从另一处飞快地赶来,在距公子几步远的地方蓦然顿住。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公子胸前的利剑,一剑穿胸,他竟然用了这样大的力气来结束自己。“你这骗子……你这骗子……”皇上蹒跚地扑过去,将公子已经冷了的身体抱进怀里,一连迭声地说,“你这骗子……你这骗子…… ”他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公子的头发,亲吻他染血的唇角 :“不是说好了,同生共死的吗?你怎么这样狠的心,把我一个人留下……你怎么这样狠心……”一行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太后扶着小丫头的手走在最前面。她看着公子血染的身躯,深深点了下头,老泪纵横地说:“好,韩嫣……”皇上抱着公子,呆呆地抬起头:“你不会如愿以偿的,母后……”他握紧公子胸前的剑柄,已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刺了下去,剑尖穿过公子的脊背,深**入他的身体。一痕鲜血滑出嘴角,他更紧地抱住公子,喃喃说:“嫣儿,刘彻现在就来找你了……”“彻儿!——”太后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快救皇上!快救皇上!——”很多人的声音响起。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眼睛里只有我那已经泪尽血绝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