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人心难测一道半旧的白布条蒙上我的双目。骤降的黑暗让周围的一切变得陌生而虚幻。听觉和触感被无限放大,刀剪叮当的声响让我不由自主地瑟瑟发抖。几双手同时按上我的肩膀,好像有阴冷的风直接从灵魂穿过。疼痛是突然降临的。我蓦地绷紧了身体,惨叫的声音几乎掀开屋顶。我颤抖着攥紧雕龙纹珮,在几欲崩溃的剧痛中,祈求公子给我力量。时间就像粘稠的岩浆,缓慢而骇人地流淌。我一次又一次地昏厥,汗水湿透了木头做的刑床。其实让我痛不欲生的远远不止疼痛,还有肉体被阉割,尊严被剥离的恐惧。我永远不再是我了,不再是男人,也无法成为女人。我将以怪物般尴尬的存在,渡完惨淡余生。希望这条复仇之路是短暂的,就在此时此刻,我已感到活得不耐烦了。净身三日之内,不得饮水不得进食,以减少排泄物。我依然被五花大绑,奄奄一息地躺在铺着竹席的土炕上。不要说火烧火燎的痛楚,就是口渴已经让我生不如死。可是事情渐渐变得蹊跷,除了第一天早晨有当班的小太监给我换过药,接连一天一夜都没有看见一个影子。我就像被遗弃在大海上的一叶孤舟,嗓子因干渴而失声,连最简单的呼救都做不到。下、体的伤处得不到护理,越来越疼了,可能早已肿胀化脓。第三天,我开始发烧,眼睛就像糊了一层浆糊,恍恍惚惚。他们把我忘了吗?我就这样赤身**、脏脏无比地死在这净身房里吗?我还没有为公子报仇,竟然就这么毫无价值地死了……太可笑了……我想发笑,干涸的眼角却滚下一滴豆大的泪珠。“咦?好像还没死啊……”我隐隐约约听到一点动静儿,有人用手指戳了戳了我的脸颊。我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人摆弄。“这伤口都化脓了,臭死了!”一个人嫌弃地说。“唉,也可怜见儿的,长得花骨朵似的,家里人怎么舍得把这么漂亮的孩子送进来阉了!”另一个声音说。“掌事为什么不让给他换药啊?”“嘘,小点声儿!”另一个声音压低了说,“听说上头交代了,不能让他活着离开这净身房!”“那还不如一刀捅死他得了,受这活罪!”“切,没见识!捅死了,一旦有人追究起来,谁负责?但若因为伤口恢复不好,发炎化脓而死,那就再正常不过了!”“我看他这样子也熬不过今天了,干脆抬出去埋了得了,实在太难闻了!”“也好,结束了他的痛苦,我们也算积了阴德!小哥儿,做了鬼可千万别回来找我们,要找就找想要你死的人吧!阿弥陀佛!”我被人撕撕扯扯地解下来,扯着腿和胳膊抬了一段路,放在冰冷的草地上。“就在这儿吧,挖吧!”耳畔传来掘土的声音,细碎的泥尘随风扑上我的脸庞。好恶毒的女人啊,王太后!表面答应了我的请求,暗地里却要我死得这般屈辱……我没法为你复仇了,公子。延年太没用了……九泉之下见了你,会挨骂吧?呵呵,公子啊,延年好想你……想得心都碎了……我被人抬起来,放入坑底。泥土一层一层覆盖,湖水般凝重的黑暗从四面涌来,淹没了我。我不甘心!我好恨!然而,我连小手指都无法动一下了……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好美的星空,明明灭灭,闪闪烁烁,就像公子秋水流转的眼波。有人用衣袖揩去我脸上的泥土,低声唤:“李延年……”我转动眼珠,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喉结滑动了一下,嗓子里仿佛着了火。他拿起身边的水囊,喂我喝了几口,感慨说:“算你小子命大!”“陈士昭……”我喃喃着。没错,他就是当日在长乐宫前浇了公子满身井水的陈公公。“为何救我?”我皱紧眉头,身体的疼痛越来越清晰了。“长乐宫上下的奴才都欠韩大人一条命!”他说着,眼睛里泛起隐隐的泪花。“想不到你还是这种人!”我扯动嘴角。“不要多说了,杂家送你出宫!”他小心着扶我起来,“勉强能走吗?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为了活命疼也忍着吧!”我看看身上,已经换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太监衣裳。倚着他的身体挣扎着站起,脚刚落地,剧痛袭来,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此处离宫门不远,坚持一下,外面有马车接应!”陈公公扶着我的胳膊。“陈公公,您可知道,是谁想要延年的命?”我虚弱地问。陈公公皱眉不语。我哼笑一声:“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我蹒跚着,往前挪动。每走一步,都有血涌出伤口。陈公公跺了一下脚,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反正李延年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我就索性让你明白!”“多谢公公赐教。”汗珠从额角淌落下来,我忍着剧痛,缓步穿过幽暗的草地,走入更深沉的阴影中。“你以为想要你小命儿的是太后吗?”他故弄玄虚地瞟了我一眼。“难道不是?”我不动声色。“当然不是。杂家打小儿跟着太后,年轻时候她也算有些手段,如今毕竟是老了,竟吃斋念佛起来。”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那会是谁?”“就是这宫里最温柔最仁慈最让你想不到的那位!”“卫娘娘?”我难以置信,“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怎么会?!你一定搞错了!”陈公公缩着肩膀,抹粉般惨白的面孔露出阴澹澹的冷笑:“这宫里的事情,也许瞒得了皇上,瞒得了妃嫔,却瞒不了太监!杂家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但你的命是卫娘娘要的,就连韩大人的命也是卫娘娘要的!太后在梅苑跟韩大人说的一席话,那就是卫娘娘一句一句教给她的。杂家亲耳所闻,亲眼所见,你爱信不信!”我的脚就像生了根儿般地钉在地上,一颗心迅速往下沉去。陈公公妖里妖气的声音漂荡在耳边,仿佛来自地狱。“卫娘娘可不是一般人啊,一个女奴的女儿,想在这险恶宫廷站稳脚跟,谈何容易!计除海棠夫人,一石二鸟;调走张汤,夜审韩嫣,也是她为太后设的计谋。可怜风华绝世的韩大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折于何人之手!”“卫子夫……”我颤抖着握紧拳头,牙齿咬破了嘴唇,血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延。陈公公自顾自地叹息一句:“唉,倒也怪不了韩大人,就连瞧惯了嫔妃嘴脸的我,竟也险些看走了眼,更何况目高过顶的韩大人……咦,怎么不走了?”他轻轻拽了我一下,我麻木地迈开腿。“经过这些时日,杂家总算看出来了。”他继续说,“那卫娘娘可是奔着皇后的高位去的,谁若是成了她的绊脚石,她就会不计一切后果地搬开他!比如说你!”“我?”我再次吃了一惊。“没错,小延年!”陈公公觑着我点头,“她要除掉你,是因为你有潜质成为第二个韩嫣!瞧瞧你这如花似玉的小脸蛋,真真是个美人胚子呢!”我一把揪住陈公公的手腕,咬牙问:“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有些事情何需要杂家说呢?你应该自己去领会!”陈公公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呆呆地松开手,没错,没错……卫子夫……她先是搬开了陈皇后,而后就是我的公子。她就是这一切一切悲剧的源头。太后当然也脱不了干系,但她不过是那把扎进公子心窝的刀子,而卫子夫却是那只握刀子的手。那弱不禁风,巧笑嫣然,永远谦顺温柔的卫夫人。我的血在身体里凝结,一点一滴练成百丈寒冰。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每一张柔情的面具下都可能是被欲、望烧红了的眼睛。你太天真了,李延年。你远远不够资格做她的对手。陈公公带着我混过侍卫的盘查,将我送上一辆简陋的青盖马车。“走吧!”陈公公怅惘地拍了一下马车,“走得远远的,过安生日子去吧!”安生?这两个字再也不属于我了。我掀开车帘,看着高不可及的城门,暗暗发誓:“卫子夫,李延年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