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中山李氏我在傍晚的时候回到家中。我们在长安东华街有一栋独门独院的宅子,闲置三年,荒草没膝,一大早父亲便遣人收拾。待我回来的时候,厅堂院落已经焕然一新。三妹梦妍和四弟李季从厢房里追逐着跑出来。梦妍手里擎着一支竹骨风筝,边跑边笑:“来追我啊,来啊!”四弟带着哭腔叫嚷:“姐姐,给我,给我嘛!这是大哥买给我的!”“就不给你!”梦妍穿着一件水红色的长裙,像只花蝴蝶似的在柳荫里穿梭,一不小心差点撞了我。我从她高擎的手中夺过风筝递给有些恼了的季儿。三妹赌气地跺了一下脚:“二哥总是偏心小弟!”“你偏得把他逗哭吗?”我淡淡说着,把马牵去后院。梦妍和季儿跟在身后,叽叽喳喳。“他都这么大了,还总是哭!也不害臊!”三妹控诉。“你总是抢我的东西!”季儿争辩。他只有十三岁,长得白白净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总带着几分撒娇的神气。就男孩子来说,他确实柔弱了些。但跳起翘袖折腰舞来,也有模有样。梦妍学着娘的样子,点着季儿的脑门儿数落:“李季啊李季,你是随了谁这么爱哭?”季儿被她点得脑袋歪了又歪,好看的小嘴儿往下弯去,磨蹭着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我摸了摸他格外柔软的额发。梦妍连忙抓住我另一只手:“我跟你说,二哥。三年前,你不在的时候,有一次我们到一个高官府里奏乐,那位老爷家的公子喜欢小童,看上季儿,要把他留在府里,问季儿愿不愿意。季儿瞪着大眼睛看了那公子半天,哇得一声吓哭了。”“季儿不喜欢男子!”四弟涨红着脸争辩。我不禁有些好笑:“难道季儿有喜欢的女子?”“季儿也不喜欢女子。”他嘟囔着。“那你喜欢什么?”梦妍戏谑地问。“季儿喜欢风筝!”他喊一声,抱着风筝跑开了。梦妍笑得揪住马尾巴,马儿嘶鸣一声,顿时尥了蹶子,差点踢中她。我摇摇头,就这样的野蛮粗鲁,哪个王侯家的公子肯娶她?拴好马儿,她一蹦一跳地跟着我往前院走去。“你听说了吗,二哥?平阳公主府原来那个歌女卫子夫,做了皇后了!卫家原本只是个奴隶之家,现在却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豪门!他的两个姐姐都嫁给了年轻的两千石高官,多少人争着抢着跟她们攀亲戚呢!”我嗯了一声。梦妍撅起小嘴儿,颇有些不服气的神情:“一个女奴都能成为大汉皇后,哼!”我不言语,径自走入琴室。“二哥,你也在宫里待过,你见过卫子夫吗?她长得有我一半漂亮吗?”她自负地捋着胸前的一缕青丝。“她没有你一半漂亮,但你没有她半分沉着。”“女人足够美貌就好,要沉着做什么,又不是行军打仗!”“宫廷是另一个更为残酷的战场。”我抚上七弦琴,凝望着门外越来越浓重的暮色。梦妍听不懂,用手指飞快地绕着发梢。豪放而哀伤的乐曲从我指间泄落。梦妍歪着脑袋聆听:“这曲子不错,我赶紧帮你记下来,若能再配上词,就更好了。”她拈起狼毫笔,记下琴谱。我唇角裂开一丝冰冷的微笑,用我云烟般飘渺的嗓音,低声唱道:“生男无喜,生女无怒,独不见卫子夫霸天下?……”梦妍丢下狼毫笔,笔尖的墨迹污损了我鹅黄的衣角,她怒声道:“二哥,怎么长那卫子夫的威风!我不依!”“这么好的曲子,必定会在坊间流传,天下尽知。”大哥李广利从门外走进来。他是我们兄妹间长相比较硬朗的一个,但也是清秀无比。平时喜欢舞刀弄剑,骑马射猎,可不论做什么,总感觉优美有余,勇猛不足。同样是秀丽的容颜,他跟卫青看起来却是那么的不同。卫青胸中蛰伏着一头猛虎,而我大哥眼睛里却是花团锦簇。“哼,她那样的女奴也配做皇后!”梦妍从不懂得掩饰自己的愤怒。“三妹莫要嫉妒!”大哥席地而坐,笑嘻嘻地说,“卫子夫能当上皇后,是因为她有个会打仗的兄弟!等你大哥我将来建了军功,也让你入宫当个夫人,怎么样?”“为什么是夫人?我明明比她好看,人家要做皇后嘛!”“好好好,咱不做夫人,就做皇后!过来,大哥背一个!”梦妍猴子似地蹿上李广利的肩膀。“我也要背……”季儿跑过来,跟在他们身后转悠着,小声咕哝。“你下来,我再背季儿一会儿。”大哥说。“不嘛!”梦妍不肯。“我也要背……”季儿依然咕哝着,声音不大,但锲而不舍。“就不给你背,有本事你就哭吧?”梦妍冲他做鬼脸。“爹爹,姐姐又欺负我……”季儿哽咽着喊了一声。我们抬头,才看到父亲负手走了进来。他还不到四十岁,身材高挑,面容秀雅而清瘦。“这么大的姑娘家还让哥哥背着,也不怕人笑话!”父亲轻斥一句,又摸摸四弟的头发,“季儿都是男子汉了,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梦妍从大哥肩膀上滑下来:“爹爹,您去乐府了吗?”父亲点头,揽着着季儿的肩膀走入琴室,招呼我们在他身边坐下:“我刚才从乐府得到消息,过几天是皇上二十四岁生辰,长安城里有名的几个乐坊都要选送歌舞曲艺,我们中山李氏也算小有名气,可以直接参加最后的角逐。我想让梦妍做一段独舞敬献陛下,你们可有疑义?”“爹爹,这不是做梦吧?”梦妍跪起神来,瞪着父亲,“我要见到皇上啦?”爹爹点头:“如果可以通过乐官的挑选,我的妍儿就能在未央宫里为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跳舞了!”梦妍很用力地拍了一下手,长时间愣愣怔怔,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三妹的舞技虽然不如二弟,但赢过那些乐坊舞女,还不是轻而易举?”大哥李广利欣喜异常地说。父亲的目光投向我,叫了声:“瑞儿?”我陡然一惊,才收回远游的神思。皇上已经二十四岁了,如果公子还活着,应该是二十二岁。脑海里浮现他轻摇折扇,漫步太液池的翩翩风姿,对于美,我的父亲和兄弟真是一无所知。只有俏丽的容颜,还入不了皇上的眼。有公子的倾国倾城在先,还有什么美色能让皇上惊艳呢?“你在想什么呢,瑞儿?”父亲温和地问。“没什么。”我摇了下头。父亲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如果你是个女孩子就好了,性情沉静,举止优雅,又进退知礼,定能让帝王倾心。”“爹爹这是哪里话?”三妹嘟着小嘴,“难道我就不高贵优雅吗?”“姐姐就像老虎一样优雅!”季儿认真地说。“呸!”三妹啐季儿一口,“你会说就说,不会说趁早闭嘴!”季儿捧着脸蛋,委屈地瞟着她爹爹莞尔一笑,再次把目光投向我:“论气质论舞技,瑞儿是家里最出色的。”“论容貌,二哥哥也是顶顶漂亮的!”季儿有些稚气地说。话音刚落,头顶挨了三妹一下子:“给我闭嘴!”“你总打他做什么?”大哥瞪了三妹一眼。“好啦!”父亲头疼地斥责一句,“瑞儿,你负责给妍儿编舞,并督促她日夜演练。”“是。”我点头。“广利和季儿这几天也不要出去闲逛了,在家陪着妍儿练习。”“好。”“妍儿,你如果想顺利入宫,光耀门楣,一切都要听从二哥的安排。从今天开始,我们家族的命运全系于你一身,你当全力以赴,不得有误!”“知道了,爹爹。”一切安排妥当,厨房里传出娘喊吃饭的声音。餐桌上,爹爹和娘亲已经商定,让三妹做《鼓上舞》。鼓面看似平滑结实,其实轻薄而充满弹性。要想在鼓上自如起舞,需要过人的技巧和过硬的基本功。同时舞者必须体态轻盈,曼妙生姿,跳起来才会翩若惊鸿。为了重演卫子夫的辉煌,三妹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勤奋。常常练至深夜,卧睡琴房。短短十日之后,已经能在鼓上自在飞舞。然而只有我心里清楚,她是见不到皇上的。因为,在未央宫里一舞倾城的那个人,必须是我。又练了两天,离皇上的生辰只剩下三日。正如全家所料,三妹顺利通过乐官的挑选,独拔头筹,赢得入宫献艺的机会。节目单已经递进宫去,由皇后亲自过目。她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一定能看到李梦妍的名字,但她永远都不会想到这个名字跟三年前就死在净身房里的李延年有什么关系。三妹在鼓上做最后的演练和润色。父母兄弟都骄傲地看着她,仿若看着平步青云的金光大道。她正跳到**处,一个旋身,突然,鼓架断裂,大鼓轰然落地。三妹从鼓上跌落下去,扭伤了脚。这种伤没什么大碍,但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能行走的,更别说跳舞了。在三妹歇斯底里地大哭声中,全家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沮丧和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