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木地板咯吱咯吱地响,脚步声越离越近,人未到声先到,“思麟,思麟!”“小六,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思麟,那位军爷又要请你去喝茶了。”小六喘了几口气,趴到桌上抱怨道:“每次来都那么大排场,害得我们都不能做生意!”谭思麟描眉的手顿住,不知道自己是该去打盆水洗脸呢,还是继续在脸上添墨画彩。他对着铜镜端详自己脸上快完成的妆容,索性不管它了,直接撩起袍子就往楼下的场子去了。“军爷,今日怎么有空来听戏?”谭思麟缓缓走着,远远就瞧见了已逾知天命、头发寥寥无几的林金山。他身旁坐着几位穿着旗袍、姿态妖娆的姑娘,谭思麟看着,一股恶心感不禁打从心里蔓延出来。他从池塘边走过,正打算给自己一点时间克服对那个老男人的厌恶,耳旁便炸响了嘶鸣声。他吓了一大跳,不知这马儿是从哪里来的,还离他这么近,高高扬起的前肢好像要踩踏他一样。谭思麟一个踉跄,就摔进了身后的池塘里。“哎!”马上的人喊了一声,勒住缰绳迫使马停下,叫手下去把呛了水的谭思麟拉上来。一身狼狈的谭思麟不住喘气,手扶在那个军官的臂上恍恍惚惚的。等他回过神来,便皱起眉头瞪视害他落水的人,那股气势令那男人都吃了一惊。林金山看到了这场意外,忙从那边赶来了。他拉着谭思麟的手安慰着,又抬头看那个男人,责备道:“我说余老弟啊,怎么能把马骑到梨园里来呢?吓到了人岂不是不好。”那男人还没有说话,谭思麟便不着痕迹地挣开林金山的手,借机抹了一把脸。岂料在场的所有人都低低笑出了声,他诧异地抬手一看,白净地手掌满是油彩,他的妆花了。那男人递过来一条手帕,朝他点点头,说道:“多有冒犯,对不住了。”谭思麟接过手帕,却没有擦脸,他正好找到借口远离这个让他作呕的老男人。林金山大笑几声替他们解围,“思麟啊,这位可是堂堂的将军,余毅,你可不能不给他面子啊。”“怎敢。”谭思麟低头告辞,“军爷,思麟回去洗把脸再过来。”余毅看着谭思麟顶着一张大花脸抬头挺胸地从他面前走过,目光不自觉地跟随上去。他早听说林金山特别捧一个小生,这其中存的什么心思众人皆知。林金山今日请他来听戏,他便知道是梨园。他早就看林金山不顺眼,故意骑着马进来摆场子,没想到惊到了这个梨园新秀,还害人家落了水,糊成一张大花脸。谭思麟不多时便下来了,洗了满脸油菜的他显得异常清秀,一双眉眼秀丽动人。余毅暗暗在心里赞叹,难怪林金山这个老色鬼一直惦记着。“重庆还没有一个小生像思麟唱得这么好的。”林金山左拥右抱,单手夹着雪茄,笑呵呵地说道。“军爷过奖。”谭思麟静坐在他对面,一双巧手移来转去地烹茶,倒像唱戏似的优雅,“请。”余毅默然地拿起一杯饮下,在心里盘算着些什么。他一个土匪头子,林金山今天请他到这里来听戏,无非是要和他攀关系。而自己在重庆也算个土霸王,他这声“将军”似是抬举,又像嘲讽。“思麟啊,余老弟平时里最爱听剧,你给他唱一段?”“不了。”还未等谭思麟开口,余毅就先拒绝了,“今天害先生落水,就不劳烦了。”林金山大笑,声如洪钟,“我可是专门为你安排了这出戏啊。”“戏以后可以听。”谭思麟识相地没说话,余毅和林金山今天在较什么劲,说什么话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戏子,彩衣一披,浓妆一抹,只唱一出普普通通的戏就好。“改天我请先生喝茶,当作赔罪。”余毅起身,牵了他栓在树下、刚刚吓坏谭思麟的那匹马,告辞要走。“好。”谭思麟低低应了。哒哒地马蹄声渐行渐远,谭思麟装水煮开。头一偏挡开林金山摸上来的手。“思麟啊,平日里我请你喝茶你倒是不肯,怎么余毅请你就答应了?”“军爷说笑了,是思麟请你喝茶。”谭思麟把新泡的茶放到他面前,起身准备去后台上妆。他当然会答应余毅,因为余毅根本就不会请他喝茶。他虽然表现得中规中矩,但谭思麟还是从他的眼里看出一丝不屑,或许是误会他和林金山的关系,或许因为他只是个戏子。“适才扫墓灵隐去,归来风雨忽迷离,百忙中哪有闲情意……呀!柳下避雨怎相宜?……好了,雨已止了……”“思麟!”“小六,整天咋咋呼呼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思麟,上次骑马那位爷,派人来了,说请你去喝茶。”谭思麟皱起眉头,这次他真的算错了。他还以为余毅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这茶他还真得喝了。余毅看起来仪表堂堂,看来里边跟林金山不过是一个芯。谭思麟穿了一身浅色长袍,什么都没带,就坐上了停在梨园门口的汽车。正所谓艺高人胆大,谭思麟像一尊雕塑似的坐在后座上望着窗外风景,完全不把前座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放在眼里。只是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怪,从一堆建筑慢慢变成农田,山林,现在正往深山里开去。他不了解余毅,还差点以为真的像林金山说的那样,是一个将军。车子越行越深,正当谭思麟思考自己平日里有没有得罪什么人的时候,前边开车的人忽然把车子停在山路边,开车门请他下车。他们沿着一条长长而又潮湿的石阶走了没多久,就看到林子里一个巨大的木门。两个男人将木门打开,带着谭思麟走进去。饶是天真无邪的人,也不会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处境是多么危险。那两个男人将自己带到土匪窝里来,而且放他一个人等在一个空荡荡的厅里。谭思麟定下心神,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软弱。他刚坐下,就听到余毅的声音。“谭先生呢?”“在厅里。”谭思麟站起身,定定地望着穿着一身粗布衣衫,胡子拉碴的余毅,朝他点了点头。“谭先生,今天余某请你喝茶,算是赔罪。”余毅拿着一条布巾擦着脸上的汗珠,他的袖子挽起,裤子上还沾着些许木屑。他把谭思麟引到后院,石桌上确实摆着一副茶具。谭思麟自刚才就一言不发,他顺从地坐下,等待余毅给他烹茶。余毅提了一壶刚烧开的水,倒进茶叶里,然后握着茶盅一撇,三个白瓷小杯里就装了八分满的红汤。他伸手拿了一杯慢慢品尝,却皱起了眉。这不是好茶。茶汤苦涩,味道浓郁,饶是味觉再迟钝的人,也会苦得皱眉。谭思麟放下茶杯,“心意到了,茶还不够。”余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道:“那我差人去换些好的。”“不用了。”谭思麟抬手制止他,“余爷,有话直说吧。”“林金山待你如何?”“军爷捧我的戏,我心存感激。”“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余毅又倒水浸茶,然后马上翻手倒出,茶的颜色变浅了,也容易入口,喉头还有余香。谭思麟又饮一杯,挑眉大方说道:“城里谁不知道余爷是土霸王,想怎样就怎样,我一个低贱的戏子,有哪里是爷看上的。”“我看上你这张脸。”余毅挑起他的下巴仔细看了两眼,“我十五岁从皇城根里逃命过来,难得林金山还懂我,找了个会唱剧的。不过他这马屁是拍到大腿根儿上了,爷我不中意的,是他。”“什么意思?”“林金山这个老色鬼,对你存什么心思我看的清楚。”余毅又给他倒了杯茶,并把它放到谭思麟面前,“爷想请你帮个忙,搞一搞那个老头。”“我为什么要帮你?我只是个唱戏的,林金山想弄死我就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我没那个能力。”“你有。”余毅贴近他的脸,邪气的笑容看得谭思麟莫名其妙心跳加速,“你帮我,我就帮你赎身,说到做到。”谭思麟捧着茶杯摇头,似乎没有找到这其中的利益关系,“我不明白。”“你明白的,你心里跟明镜似的。只要一件事,你只要帮我搞定一件事,你的卖身契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不过,为了拿出点诚意,我可以保护你的安全。至少,不会被那老头揩油。”“我需要时间考虑。”“请便,我等你的消息。”余毅把茶杯烫水重新洗了一下,“再喝几杯,我送你回去。”他们相对无言地喝了几杯茶,平静而又安然。余毅亲自把他送回了梨园,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走了。谭思麟正想回到房里,就听到院子里班主和师兄在说些什么。“林爷这些天来得有些频繁。”“都是请思麟的?”“嗯,我早就说过,让思麟去他府上一趟了。”“不,爹,你怎么能这样?林金山对思麟存什么肮脏心思,你不会不知道。”谭思麟皱了皱眉,转身走了。他一直知道林金山在想些什么,那让他作呕的目光每次投在他身上,都让他极不舒服。他也知道班主一直想做个顺水人情,可是奈何谭思麟是重庆新晋的名角,除了林金山,还有大把的人捧他。虽然他很感谢班主在他孤苦无依地时候给他一口饭吃,还让他学会了唱戏,可是这卖身契,他恨不得夺回来烧了它。他长在大清灭亡后的年代,一切都是那么混乱,也是那么扭曲。谭思麟不甘心任人摆布,也不甘心一辈子委屈在梨园里唱戏。“小六。”“怎么了?”“你帮我送封信到街口的凉茶铺子里。”谭思麟把信纸轻轻吹干塞在信封里,差小六送出去,他知道对方会收到信。这林金山果真如此fang dang,女人也要男人也要,谭思麟才不会那么窝囊。他走到梳妆台上看着自己白净的脸蛋和炯炯有神的眼睛,抬起了画笔开始上妆。两个时辰后,远在山上砍柴的土霸王余毅抖掉身上的碎木屑,接过手下人递来的信封。他摊开来看,微微晕开的墨迹仿佛能看到主人那只纤细的手提着笔勾勒出每一笔划。“余爷,有空,思麟请你喝茶。”“有趣,有趣。”余毅把信纸胡乱一折收进怀里,继续抡起斧头。他没看错谭思麟,在这混乱的年代,他能有这般玲珑剔透不容易,光是答应余毅的请求就很不容易了。毕竟有谁能想到,一个整天浓妆艳抹的戏子,也有如此胆识。如果今日谭思麟没有应承他,他也不会勉强。余毅明白每个人寻求安稳生活的心情,所以他也会忘掉今天的事情,重新想办法。然而谭思麟确实让他刮目相看,并不只是一个唱戏的那么简单。华灯初上,锣鼓声响。彩衣披身,手挽纸扇。咿呀声起,满座皆叹。抬手移步,满目流光。“寒舍住在清波门外,钱王祠畔小桥西。些小之事何足介意,怎敢劳玉趾访寒微?好一位娘子!一见神仙归天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