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过后的第五天,一切都已经交代好了。阿威之前派人散出去的消息已经确保在整个重庆城流传,除去他们要钓的那只大鱼,已经差不多有十几波人去后街文玩店里看过了。不过后街至少也得有七八间文玩店,林金山这次能沉得住气,大概就是因为派人在调查到底是哪一间。山下传来消息,说林金山今天会带着他的副官到后街去,目的不言而喻。余毅一大早便起了身,给自己换了一整套裁剪得体的西装,打扮得光鲜亮丽。等谭思麟起床开门,便看到他在院里对着琉璃镜刮胡子。谭思麟还从来没有见过他不蓄胡子的模样,不是像个虬髯大汉般的满脸细密,就是那刚刚冒气的胡茬占满了整个下巴。他还专门让山上的小弟送来抹头发的油膏,让那个在青楼楚馆看场子的小弟帮他梳了一个大背头,这样一套整下来活像个贵族大家的少爷。十五年来的漂泊和艰辛早已磨掉了他骨子里的那份贵气,只是脑袋里残存的记忆是抹不去的,只要他肯,举手抬足间还是可以演一演那个爱新觉罗·渝毅。谭思麟给自己换上了一身绣着暗纹的白色袍子,手里握着一柄纸扇,坐上了王麻子开的那辆车。余毅走过来敲敲车窗,示意他伸出头来,然后把脸凑过去啄了一下他今天极为红艳的双唇。思宇也站在边上看着,可是他不知道谭思麟要去干什么,只是直觉这是一件有危险的事情,拉着他的袖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谭思麟想嘱咐他照顾好春娇,可是这样说又好像在交代遗言一般不太吉利,所以也闭上了嘴,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便让王麻子开动汽车。两辆极速行驶的汽车共同向山下跑去,只是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分驶了一左一右不同的方向。“叹不尽功名事古今贤良,在金殿领王命镇守西凉,惟愿得西番地复归我皇。玉门关观杀得风吹草芒,亦似有渔樵人放牛牧羊。看将来西番地原非草莽,但愿得此一去复归我邦......”“谭先生这段《玉门关》唱得极好。”“夫人听得欢喜,就是我的荣幸。”谭思麟颔首微微一笑,林陈秀云的贴身丫鬟为他端来一杯人参茶,他抬手饮进,似乎和平时有点不一样,但掩饰得很好,在场的其他人都没有发现。“夫人,思麟有一事相求。”“请说。”“近来我听人介绍了几本书,觉得挺新奇的。可是有一本我找遍了重庆城都没有找到,听说军爷识读百书,便想来向他借借。”“哦?什么书?”“《水浒传》,是一本白话故事书。”林陈秀云偏头想了一想,说道:“书房里好像有,我前些日子好像看见我相公在翻看,我带你去吧。”谭思麟点点头站起来,起来的时候故意把身子往前倾了倾。他今天穿的袍子袖口有点宽,抬手间正好带翻了林夫人身前的茶杯,一杯温热的毛尖就这么喂了青色的布料,竟觉得有些可惜。正是乍暖还寒时候,一杯茶水直直地深入一层又一层布料,染湿了林夫人裙子下摆的一大片。谭思麟赶紧作礼道歉,直赔不是。林陈秀云也没跟她计较,带着丫鬟就要回房里换衣服,要谭思麟稍等片刻。待她与丫鬟两人走远后,谭思麟便沿着那铺着光滑鹅卵石的小路,去寻林金山的书房。那日余毅给了他一副地图,是之前在林府待过的几个小弟画出来的,如今交到他手里正合适。背诵唱词练出来的记忆力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发挥,他镇定自若地找到那个门关得紧紧的书房,轻轻一堆,闪身而入。林金山的书房里的摆设甚少,只是每一幅字画没一个瓷器,都叫谭思麟这个外行人看得咋舌,怎么想都不会是便宜货。桌案上堆着几本书,还有几个纸袋,像是公务之类的文件。书架上的藏书被打理得很好,谭思麟不费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那本《水浒传》,捏在手里开始搜寻余毅想要的东西。桌案上的文件袋他一个一个地打开来看过,又小心翼翼地放好。屋里的抽屉他也尽量轻手轻脚地开过,而书架上的藏书,他甚至一本一本拿下来翻上一翻,都没有发现有什么看起来就很机密的书信文件。他不确定上头给林金山的书信是否就在这间书房里,亦或是被林金山给烧掉了。火盆里没有纸片状的灰,只有些许未烧干净的木炭。他站在桌案前环视整间屋子,仔细想想自己还有什么地方没有搜过。外头有些脚步声,他登时闪到那雕花屏风的后面,仔细聆听了一会,等外边没有了声音之后再继续行动。屋子的能藏东西的就那些地方,他全都找了个遍,却没有发现任何他们想要的东西。也许那封书信会被放在政府办公大楼里,他尽力找过了就好。谭思麟拿起那本略显破旧的《水浒传》,慢慢地开了门。木门被一双白净的手拉开,谭思麟一眼望过去,心里登时咯噔了一下。林金山就背着手站在台阶下看着自己书房上的牌匾。且看余毅这边,那匪头打扮得有模有样,一只戴了黑色手套的大手扶在政府办公大楼的门上,缓缓地推开了。这里每天出入的人很多,不管是什么身份的人都有,所以他这身打扮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堂里并没有引起注意。林金山的办公室就在四楼,他走过那被刷得油亮的木质地板,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走廊。这里平时都是一些高官要员出入的地方,闲杂人等是不可进入的。他的皮鞋底子垫了一小块棉布,只要他谨慎小心,便不会发出那踩在地板上噔噔噔的脚步声。余毅走过一间又一间的办公室,有些屋子甚至能清楚地听到里边的说话声。他慢慢地找到林金山的办公室,可是好死不死,正当他想扭开大门开关的时候,后边两个巡逻兵便大声地叫住了他。“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我是来找林上校谈事情的。”“林上校今日没有上班,你难道不知道吗?这里闲杂人等不得进出,你是怎么进来的?”“我问过前台了,那位小姐说我可以自己上来等林上校。”那两个巡逻兵似乎不太相信他,那是看惯了好些浑水摸鱼的伎俩的,直问余毅的姓名,还要他拿出身上带着的所有证件。余毅话里行间一直在打太极,避免留下姓名。即使是个假名,林金山这个老狐狸也一定会有所察觉的。正当事情开始往麻烦的方向进展的时候,后面传来一个温润的男声。“哎?这不是于先生嘛?我刚才在下边找了你好久了!”那人看起来也像是有军衔加身的,两个巡逻兵转过去,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高声问好:“温秘书。”“你们可以走了,这位是商会的于战平,于先生。前几日约了林上校商谈公事 。”男人转过去朝余毅伸出手,握住之后面带抱歉地说道:“没想到不凑巧啊,林上校今日有事外出,我先带你进去坐一坐吧!”余毅反握住他的手,用力地紧了紧之后松开。说实话,这个人是谁他根本不认识。为什么会有这个变数他也不知道,现下也只能静观其变了。男人把他引进林金山的办公室,关上门之后,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我叫温明尹,是吴将军的人,他之前告诉过我,只要遇见你办事,就要无条件配合。”“幸会。”余毅点点头,在听见吴明承的名字之后,他就对眼前这个温明尹有了一半的信任。可是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过反水的特务,所以另一半信任,余毅还是乖乖地放在了心底。“余先生这次来,是要办什么事吗?”“找个东西。”“什么东西?”余毅静静地望向他的眼睛,温明尹的瞳仁里很清澈,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恶意,所以他说道:“上头给林金山的一封书信,定了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多少人,剿灭护国军。”“哦?”温明尹挑了挑眉,说道:“我确实知道这封信放在哪里,也能帮你找到。但是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我暂时还不能暴露身份,所以还得由你自己来完成。”余毅点了点头,确实,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做,这时候他们只能互相帮助,互相掩藏。门被轻轻扭开,温明尹缓步走出来,从逐渐缩小的门缝可以看到,一身黑西装的余毅正翘着腿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摊开的报纸。他把门合上,走向了走廊尽头的茶水间。“告坐。适才何人到此?班侯爷到来,催讨贡俸。老大王怎样回答?情愿年年进贡,每岁来朝......”阿威很长一段时间都和谭思麟、思宇待在一起,耳濡目染地也听了几个名段,此时正在车里瞎哼哼呢。余毅衣角带风地跑来,把手里的西装外套穿上,问道:“去后街。”“大哥,拿到了?”“拿到了。”汽车急速行驶至后街狂风寨旁支开的文玩店前,余毅走上前问了掌柜,“林金山来没来?”“没有。”奇怪,明明秘密监视着林府和办公大楼的那几个弟兄都收到风说林金山今日就要过文玩店找传国玉玺,如今连个影儿都见不到。如果不是他不信文玩店里藏着玉玺,那就是......“不好,阿威!你去叫几十个兄弟过来,老王载我去林府。”“可是你一个人......”“没事,林金山暂时还没胆子把我怎么样?”一阵清风吹来,拂乱了谭思麟塞在耳后的发丝。一时间院里寂静无声,就连林金山,也是不拿正眼看他。“军爷。”谭思麟握紧了手里的书,微微地弯了弯腰。“你拿的是什么?”“哦,是《水浒传》。”谭思麟喉头似被哽住一般,可是他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镇定下来。“我听人说这个故事本挺好的,便想过来借借。谁知道不小心洒了水杯,害夫人要回房去换衣服,所以就自己来了。”林金山微微眯了眼睛,脸上不相信的神色让他有了慌张。“余毅这个人虽然在重庆城里的势力可以与政府抗衡,但就是有一个缺点,有些许自负。”林金山终于抬起头看他,脸上尽是谭思麟不熟悉的神色,“如今重庆城在全国的地位有多么的重要,我这个上校如果只是浪得虚名,又怎么能担此重任呢?”“军爷,思麟只是个唱戏的而已......”“你原本可以过平平静静的生活,可惜,扯上了余毅这么个土匪。”原来一切他都知道,原来他们的所作所为林金山不是一清二楚,就是猜了个大半。谭思麟或许还是太过稚嫩,他不懂什么叫做政治,也不懂什么叫做勾心斗角。于是今天,他就被自己的无知、和余毅相同的自负给害了。“来人,把他给我押下去。”林金山招手叫人,却被身后一个声音给打断了。男人气喘吁吁,说道:“林上校,我朋友的愿意只是要向你借本书,没想到误入禁地,你不会要对他动用私刑吧?”“私刑?怎么会。”林金山转过身看着余毅,大声对院里突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一队新军吩咐道:“谭思麟私闯民宅,意图不轨。带到城郊监狱里去,待我去审!”阿威叫的那帮兄弟还没有到,余毅的领带早已被他自己扯乱。他被林金山的亲兵包围住,看着谭思麟一言不发低着头被带走,只能皱紧眉头。“等我。”(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