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病人一起进餐是一件他觉得了无趣味的事。当然,一起进餐的人不包括“犬蔷薇”或“山毛榉”楼里的患者。这种聚餐初看很平常,但总弥散着一种浓重的郁悒气氛。医生们夸夸其谈,但大多数病人仿佛是劳碌了一个上午,或是感到压抑,他们很少开日,只是埋着头吃饭。午餐后,迪克回到家里。尼科尔在客厅里,一脸怪异的神情。“读读这个。”她说。他打开一封信。信是一个新近出院的女子写来的,这女子出院时,有些医务人员对她的病情仍然很不放心。她在信中明白无误地指控他勾引她的女儿,她女儿是在她病情严重时来看护母亲的。信中说她相信戴弗太太或许愿意知道这一情况,了解她丈夫的“真面目”。迪克又把信读了一遍。尽管信是用清晰简洁的英语写的,然而他还是辨认出这是一封出自躁狂症患者的信。曾经有过一次,他答应她女儿,一个轻挑的黑发小妞的请求,带她一起坐车去苏黎世,晚上又带她回到诊所。在一种随意。有些迁就的情况下他吻了她。后来,她很想趁机发展下去,但他不感兴趣,以后,也许就是这个缘故,这女孩怨恨他,并将她母亲带走了。“这封信全是疯话,”他说,“我跟那个女孩根本没有这种事。我甚至都不喜欢她。”“是的,我也尽可能这么想。”尼科尔说。“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是吗?”“我一直坐在这儿。”他压低声音,换了种责备的口吻,坐在她身边。“真是荒唐。这封信是一个精神病人写的。”“我也曾是个精神病人。”他站起来,断然说道:“我们别再谈这种无聊事了,尼科尔。去把孩子们叫来,我们出门走走吧。”迪克开车,他们坐在车里沿着湖的小岬行驶。太阳和湖水辉映在挡风玻璃上,金光灿烂。汽车穿过一片常青树林。这是迪克的雷诺车,车身矮小,除了孩子,大人们个个都像要把车身顶破似的。家庭女教师坐在后排孩子们中间,犹如竖立着的一根桅杆。他们对这条路非常熟悉——他们会闻到松针的清香味和火炉的煤烟味。高高的太阳迎面照射到孩子们戴着的草帽上。尼科尔沉默不语。迪克在她冷冷的瞪视下颇不自在。跟她在一起他常常感到孤寂。她时常会拿那些本应留给她自己去琢磨的个人方面的隐秘来麻烦他,“我喜欢这个,我更喜欢那个”,但这天下午,要是她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说上一阵,让他从中了解她的想法,他会觉得高兴的。要是她陷在她的思绪里,把自己封闭起来,这种情况是最令人头痛的。在楚格,家庭女教师下车离开了他们。戴弗一家前往阿吉里集市,途中超车经过了仿佛为他们开路的庞大的蒸汽压路机。迪克停好车,见尼科尔看着他并不动身,便说:“来吧,亲爱的。”她嘴唇咧开,猛地挤出一个阴郁的笑容。他的胃部一阵**,但他装作没看见,又招呼道:“来吧。孩子们也好下车。”“哦,我马上就来。”她回答说,像是从她心里编织的某个故事中抽出一句话来,他听了摸不着头脑。“别着急,我就来——”“那么来吧。”他走到她身边时,她扭过头去,但那嘲笑的、缥缈的笑容仍从她脸上闪过。只是在拉尼尔几次跟她说话后,她方才把注意力集中到所谈的话题上来,那是关于“潘趣和朱迪”的木偶演出的。只有围绕这个话题,她才能慢慢静下心来。迪克在想该怎么办。他对她的看法具有两重性——既是丈夫的,又是精神病学家的——这使他越来越无能为力。在这六年之中,她好几次使他超越了对她应有的界限,通过激发他的强烈的同情之心,或以充满智慧的言行——怪诞的和不相干的——来解除他的戒备。只是事过之后,他才一方面感到紧张的心情松弛下来,同时意识到,她比他良好的判断更高一筹,又赢了一局。同托普西讨论了那出木偶戏——戏中的潘趣是否就是去年他们在戛纳看过的那个潘趣——之后,全家又一路光顾起两旁的露天货摊来。女式呢帽置于丝绒背心上,摊开的瑞士各州产的各式衬衫色彩绚丽,它们摆放在黄色和橙色的货车及陈列架上,倒也有模有样。他们还听到一种挑逗性的女子舞蹈表演中的吼声和丁当声。尼科尔冷不了地跑开了,如此突然,迪克一时都未反应过来。他看见她黄色的衣衫在前面的人群中闪动,犹如飘动着的一条神奇的黄色绸带。他拔脚追上去。她悄无声息地跑着,他不声不响地追着。她这一跑,他更觉得这个火辣辣的下午阳光刺眼,闷热难忍了。他忘了孩子。接着他转身往回朝孩子们跑去。他一把抓住孩子的手臂向前走,眼睛不停地往一个又一个货摊扫过。“太太,”他对站在一台白色摇奖机后面的一位少妇叫道,“我可以把孩子交给你照看一会吗?我有急事——我给您十个法郎。”“好的。”他把孩子领进摊位。“——跟这位好心的太太呆在一起。”“好吧,迪克。”他又冲出去,但不见了她的身影。他围着旋转木马绕圈,不停地跟着跑,后来发现他在边上跑的时候,眼睛始终盯着同一匹木马。他在酒吧间的人群中挤着往前走。接着,他想起尼科尔的一种嗜好,便一把掀开一个占卜者的帐篷的门帘,朝里面张望。一个嗡嗡的声音在跟他打招呼:“在尼罗河生下的一个排行第七的女子的第七个女儿——请进,先生——”他放下门帘,朝位于湖边的一家游乐场跑去,蓝天下,一架小型费里斯转轮①慢悠悠地转着圈。他看见她就在那儿——①一种垂直转动的巨轮上挂有座位的游乐设施。此刻,她正孤身一人处于转轮的顶部座舱。当她的座舱降下来,他看见她兴高采烈地大笑着。他悄悄地躲在人群当中。当转轮又转了一圈,人们发现尼科尔在歇斯底里大发作。“瞧我这模样!”“瞧这英国人的样子!”她又一次降下来——这次转轮在音乐声中慢慢减速。十几个人围住她的座舱,她的怪笑引得他们全都嘻嘻哈哈地痴笑起来,但尼科尔一见到迪克,笑声立马消失——她做了个开溜的手势,转身就走,但他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紧紧地抓住,旁观者散去了。“你为什么要如此失态?”“你很清楚为什么。”“不,我不清楚。”“这真是怪事——放开我——把我当成了没有一点灵性的白痴了。你以为我看不出那女孩是怎样瞧你的吗——那个黑皮肤小女孩。哦,真是好笑——勾引一个孩子,她还不到十五岁。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在这儿歇歇,安静点。”他们在一张桌子旁坐下来。她眼睛里充满了疑虑,她的手在眼前摆动着,仿佛有什么东西挡着她的视线。“我要喝一杯——我要白兰地。”“你不能喝白兰地——要是你想喝酒,你可以来杯啤酒。”“我为什么不能喝白兰地?”“我们别争了。听我说——关于那个女孩的事是个误会,你明白什么是误会吗?”“每当我看见你不想让我看见的事,你总说这是误会。”他有一种噩梦中会有的负疚感。在噩梦中,我们常被指控犯有某种罪过,而这种罪过又同某种我们难以否认的经历有关,然而,一旦惊醒过来,我们又发现并未犯过如此的罪过。他把目光移开,以免同她对视。“我把孩子留给了货摊上的一位吉普赛人。我们该去接他们了。”“你以为你是谁?”她追问道,“斯文加利①?”——①英国小说家莫里耶尔笔下一个用催眠术控制女主人公使其唯命是从的音乐家。十多分钟前,他们还是一家人。此刻,当他极不情愿地用肩膀把她挤到一个角落时,他明白他们全家大小只是一个充满着危机的偶然事件的产物。“我们回家去吧。”“家!”她吼叫道,声音狂暴,以致她的尖叫有些发颤和嘶哑了。“坐下来,想一想我们都在腐烂,孩子们的尸骨在我打开的每一只盒子里腐烂,不是吗?真是肮脏!”几乎是同时,他如释重负地看到她的这番话也吓着了她自己。极为**的尼科尔看到他脸上有退让的神色,她自己的脸色也温和起来,她恳求道,“帮帮我,帮帮我,迪克!”他感到一阵揪心的痛楚,这多可怕。一个如此娇美的身躯竟然站立不住,只能吊着,吊在他身上。在一定程度上这又是对的,男人就得这样:挑大梁、拿主意、当家理财。然而在某种意义上,迪克和尼科尔已成为一体的、平等的,既不是对立的,又不是互补的。她就是迪克,是他骨子里的伤痛,他不可能旁观她精神崩溃而无动于衷,他天生的温情和怜悯从心底汩汩流出——他只能采取具有现代特征的步骤:干预疗法——他打算从苏黎世雇一个护士,今晚就照料她。“你能帮助我。”那悦耳但又有些生硬的话语吸引着他,“你以前帮助过我,现在你也能帮助我。”“我只能像以前那样来帮你。”“总有人能帮助我。”“也许是的。最能帮助你的是你自己。我们去找孩子们吧。”有许多带白色摇奖机的货摊——当迪克走到第一台摇奖货摊前打听却遭到人们否认时,他不禁惊慌起来。尼科尔站在旁边,眼露凶光,不想承认是她的孩子,抱怨他们是她力图搅混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此时,迪克找到了孩子们,他们被一群把他们当作洋娃娃而细细打量的女人围着,还有一些乡下孩子盯着他们。“谢谢,先生,呵,先生心眼真好。这真让人高兴,先生,太太。再见,我的孩子。”他们驱车回家,忧伤之情向他们涌来。汽车也似乎因为他们全家的忧虑和痛苦而沉重了许多。孩子们因为失望而嘟着嘴巴。不幸呈现出它那可怕、黑色的不祥色彩。在楚格附近,尼科尔好不容易才说出一句话,这是她以前说过的有关一座雾气朦胧的黄色房子的话。这座房子远离公路,看上去像是一幅还没干的画,然而说这句话也不过是试图抓住飞速抛出去的一根绳子而已。迪克想要歇一会——他知道一回家就会有争执,他也许要花费很多时间,把事情整个儿向她细细解释。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有理由被称为人格分裂者——尼科尔是这样一个人,要么无需解释,要么无法解释,所以需要以一种积极和肯定的持之以恒的方式对待她,对她现实的道路永远敞开,使逃避之路难以通行。然而伴随着疯狂而出现的才思敏捷,多才多艺就如同丰沛的雨水渗进、漫过和冲刷着堤坝。这需要许多人的齐心协力的配合。他觉得这一次尼科尔需要自我治疗。他准备等待,直到她回忆起先前的经历并感到厌恶。他煞费苦心地筹划,想重新采用一年前放松下来的饮食节制疗法。他驾车朝一座小山开去,那是到诊所的一条近路。他脚踩油门加速驶上一段与山坡平行的笔直的山路,这时汽车左倾右斜剧烈晃动起来,迪克还听见尼科尔尖利的喊叫声,他赶紧把那抓住方向盘的疯狂的手扳开,扶正方向盘,汽车又偏转方向,向路边冲去。汽车碾开低矮的灌木丛,又颠簸了一下,最后成九十度地撞上了一棵树木,这才慢慢停下来。孩子们惊叫起来,尼科尔也尖叫着,咒骂着,手挥舞着要抓迪克的脸。迪克首先想到的是不知道汽车倾斜成什么样,他无法估量,因而他设法推开尼科尔的手臂,爬上车身,再把孩子们抱出去。这时,他看到汽车停在一个稳固的位置。他站在那儿身子发抖,气喘吁吁,一时也顾不上做别的什么事。“你!”他喊道。她乐呵呵地大笑着,对发生的事不内疚,不害怕,也不放在心上。无论谁来到现场,都不会想到她就是肇事者,她就像一个孩子搞了个恶作剧似的笑着。‘你害怕了,是不是?”她取笑他,“你想活命!”她这么一说,惊魂未定的迪克倒怀疑他是否在自相惊扰——但孩子们一脸的紧张,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见此情景,他真想把她那张挂着冷笑的脸碾个稀巴烂。就在他们上方有一家小店,走曲折的山道上去约有半英里,而爬山则不过一百码,透过山林可看见小店的一侧。“抓住托普西的手,”他对拉尼尔说,“就这样,抓紧点,爬上那个山头——看见那条小路了吗?你到了店里,就告诉他们说‘我们的汽车坏了’,一定要叫个人下来。”拉尼尔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对暗下来的天色和这以前从未见过的事情充满了疑惑,便问道:“你们要干什么,迪克?”“我们呆在这儿看着汽车。”两个孩子谁也没看母亲一眼就动身走了。“经过上边那条路的时候要小心!注意着两边!”迪克在他们身后喊道。他和尼科尔互相瞪着,犹如同一座房子但隔着一块天井的两扇喷着烈焰的窗户。随后,她取出一只粉盒,照了照盒中的镜子,理了理两边的鬓发。迪克又望着爬山的孩子,直到他们消失在半山腰的树林中。随后他绕着汽车走了一圈,察看车子的损坏情况,盘算着如何把车子弄回到路上。在沙土上,他可以找出汽车摇晃着冲过一百英尺距离的痕迹。他内心充满了并非是愤怒的强烈的厌恶感。几分钟后,店老板跑下山来。“天哪!”他叫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开快车了吗?还算幸运!要不是那棵树,你们就翻下山去了!”趁店老板埃米尔在场,利用汽车宽宽的黑色挡板及他脸上的串串汗珠的掩饰,迪克不露声色地向尼科尔示意,让他来帮助她离开汽车。于是,她从汽车下倾的一侧跳下去,但在山坡上失去了平衡,跪倒在地,接着又爬起来。她看着两个男人力图搬动汽车,露出了不屑的神态,即使这样,迪克也不去计较,说:“到孩子们那儿去,尼科尔。”她刚走开,他便想起她曾经要求喝白兰地酒,山上的小店里就能喝到白兰地。他告诉埃米尔别管汽车了,让司机和大卡车把它拖到路上去,说完他们匆匆向小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