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枕风不说话了,看不见他表情的赵眠莫名慌乱。察言观色是他强项,看到魏枕风的脸,听到魏枕风的声音,他就能判断出对方现在的心情。可现在魏枕风非但没有说话,连动作都没有了,除了少年强有力的心跳和他的一部分,他什么都感觉不到。倘若魏枕风真的敢做一些突破他底线的事,他死也要拉着魏枕风一起死!赵眠禁不住未知的煎熬,刚想回头看看魏枕风,魏枕风却主动帮他转了过来。他终于看到了魏枕风的表情。少年的青涩已经完全褪去,剩下的只有属于成年男子的欲念被两颗泪痣无限放大。眸子里沉沉的一片,被长得过分的眼睫遮挡,映着他的瞳仁却异常的明亮。……是好看的,好看到他似乎都没那么疼了。他控制不住地身体一紧。魏枕风感觉到赵眠的反应,眉心皱了皱,竭力保持着公事公办的冷静:“抱紧我。”赵眠不想那么听话,僵硬着身体没有动。直到魏枕风露出不满的神色,用特别的方式催促了他一下,他才不情不愿地抬起手,搂住了少年的脖子。更深露重,石壁上落满一层微霜。清寒的秋夜,唯有一温泉,一篝火,和两个少年是热的。魏枕风给两人稍稍整理了一下,而后长腿一迈,抱着已然昏睡的太子殿下回到了岸上。两人的衣服全部湿透,但魏枕风的衣服至少还能穿,而赵眠的早已破烂不堪,必须用手拢起来才能挡住他身上的痕迹。魏枕风从屋内拿了被子盖在了赵眠身上。离开温泉,寒风吹在浑身湿透的身体上,是能轻易把人冻病的程度。他往篝火里不停地投入竹筒,火越烧越大,火焰的温暖驱散了深秋的凄寒。魏枕风抬眸看向昏睡不醒的赵眠。长发粘在脸上,嘴唇一半苍白如纸,一半残留着殷红的鲜血。他缩成了很小的一团,睡梦中依旧蹙着眉,也不知是冷的,还是疼的,清瘦的身体浴在火光中,仿佛下一刻就要碎了。即便是碎了,这人嘴大概也还是硬的。魏枕风想。大火很快烤干了两人的衣服。魏枕风将赵眠抱回小屋里,放在**,然后回到自己房中睡下。这一夜发生的很多事情都不在他的设想中。但他活下来了,和赵眠一起。魏枕风躺在**,抬起手在月光下端详着自己的手腕。褪去一层黑皮,在自己原本的肤色上一眼就能看见那条又细又红的线。雌雄双蛊每月十五发作,如果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他和赵眠还是找不到解药,那下个月的满月之夜,他们岂不是又要……魏枕风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四个字,很难形容。在赵眠身体里的感觉,已经突破了他的认知,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就爱沉迷风月。于他而言,可以理解这份热爱,但不至于,和这一样快乐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真正让他一时半会儿走不出来的是赵眠当时的表情。一向盛气凌人的太子殿下被他逼到几乎崩溃,精致尊贵的脸上露出臣服软弱的姿态,最后气急败坏,委委屈屈地吐露出自己的心声。身体有多软,嘴就有多硬。到最后,连嘴都硬不起来了。次日清晨。长期在外的生活使魏枕风养成了浅眠的习惯,赵眠一走进来他就醒了。他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果然看到了一个清减的身影跌跌跄跄地朝自己走来。两人才刚经历了一次蛊发,赵眠还是承受的一方,昨夜明明都昏过去了,一大早还能“身残志坚”地来找他,肯定是想干什么坏事。看他走得如此艰难,腰都挺不直,还要边扶着墙边走,魏枕风有种不好的预感。他维持着睡姿,闭上眼,听着赵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在他床边停下。他能感觉到赵眠落在自己脸上的视线,他似乎看了他很久,呼吸也变得急促,然后——魏枕风猛地睁开眼,又快又稳地抓住了赵眠握着匕首的手。还来?这家伙不长记性的么?!魏枕风眼中迸发出怒意,刚要发作——啪。赵眠用另一只没有拿匕首的手狠狠痛击了他的脸颊。赵眠的动作太过突然,注意力全放在匕首上的他根本来不及反应。……好一招声东击西。第二次被赵眠扇耳光,魏枕风恨不能把人捆起来好好教训一番。可他转念一想,至少赵眠只是想打他,并没有真的要杀他。太子殿下是有多不甘心啊,觉都不睡了,拖着半废的身体也要来赏他这一耳光。可惜,太子殿下扇人的力气明显不如上一回,拼尽全力的一耳光连印子都没在他脸上留下,还是蛮惨的。魏枕风面无表情地望着赵眠,拳头紧了又松,才淡道:“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一觉醒来,赵眠又痛又累,脑子昏昏沉沉,身上冷热交替,可昨夜的情形他依旧记得一清二楚。既然魏枕风那么喜欢逼迫他说实话,那他今日便说个痛快。反正,他多狼狈难看的模样都被魏枕风看过了,再在他面前执着维持一国储君的仪态和威严还有什么意义。“我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了,我都做好准备了,为什么要对我发疯。”赵眠想要用他一贯高高在上的声音痛斥魏枕风的恶行,可他一开口,只有喑哑的轻声,“就因为你叫魏枕‘风’就可以随意发疯吗?!你还威胁我,太放肆了,你是真的不怕死。”魏枕风:“……”魏枕风被扇耳光的气瞬间消了一大半。少年的脾气大抵皆是如此,来得快,去得也快。另一个少年真心的剖白再加一个莫名其妙的谐音笑话就能让他有那么一点想笑。他当然清楚这个时候不能笑,否则会把太子殿下刺激得更厉害。魏枕风想了想,犹豫地抬起手,轻轻地放在了赵眠颤抖的双肩上。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哄人,憋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话:“好了好了,错了错了,对不起。”赵眠哑声道:“别碰我。”魏枕风便拿开了手:“那你坐。”听到“坐”这个字眼,赵眠的脸色愈发难看,喃喃道:“你让我怎么坐……”魏枕风愣了愣,朝赵眠腰下瞥了眼,突然心虚:“要不你还是躺着吧。来来来,本王亲自伺候太子殿下您就寝。”听到“太子殿下”四字,赵眠愣了一愣。他头疼得厉害,疼到快要失去思考的能力:“你又差点把我弄哭了?”魏枕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口子一旦被撕开,赵眠就再也没办法停下自己的控诉。他端得太久了,在父皇丞相面前,在文武百官面前,在朋友下属面前。他好累,他好困,他真的……没力气再装了。“我不能哭的,我是太子,太子是不能哭的。”赵眠轻声道,“我也不能撒娇,不能粘人。”魏枕风隐约觉得赵眠的话不太对,但此刻他也无法分心想其他:“你还好吗?你是不是在梦游?”正常的太子殿下会说出这种话?赵眠视野中的少年出现了重影。他闭上眼,摇了摇头,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可当他睁眼时,眼前只看到了一片漆黑,双腿也失去了支撑他身体的力气。“赵眠?”魏枕风眼疾手快地接住了险些昏倒在地的太子殿下,即便隔着衣料他也能感觉到对方身上惊人的热度,连呼出的气都是热的。魏枕风脸色微变:“你身上好烫,你生病了。”他立刻将赵眠抱起来,放在自己的**,盖好被子:“我去烧点水。”赵眠缩在被子里,露出半个脑袋:“王爷。”“嗯?”赵眠声音闷闷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一个人吃解药?”魏枕风随口一说:“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年少时我还送了你礼物。我以为,我们也许是朋友。”朋友?赵眠虽然不清醒,说他国坏话的本能却还在。他扯了扯嘴角,用最后一丝力气讥讽道:“你们北渊人……都会和自己的朋友上床?”魏枕风:“……睡你的觉吧。”赵眠扛不住疲惫,在魏枕风**沉沉睡了过去。恍惚中,他好像离开了竹林,回到了南靖皇宫,回到了自己的家。他的身体变小了,只有他五六岁时那么小。他在哭,哭得很伤心。他忘了自己为什么在哭,他幼时经常哭,习武时碰伤了要哭,被恶作剧吓到了会哭,弄坏了父皇在他生辰那日亲手给他做的木马也会哭。可能的原因太多,他也不知道是哪一个导致他又在哭了。为了调查清楚,他走出了寝宫。他看到了两个身影,他无比熟悉的两个身影,是年轻时的父皇和丞相。许久没见到父亲们的他心中一阵雀跃。他飞快朝两人奔去,步伐却因逐渐清晰的对话声变得迟疑。父皇和丞相似乎在吵架。父亲们很少很少吵架,上次是因为选太子伴读的事情,这回又是因为什么呢。“眠眠说他不想一个人住东宫,你为什么非要他搬走?”父皇看丞相的眼神里分明写着“你是他亲爹吗”几个大字,“他才五岁。”丞相道:“太子理应住在东宫,五岁不小了。”父皇说:“我以前都跟着我爹娘住到十八岁。”丞相无奈道:“你不能总是拿你家乡的习俗来教导将来的一国之君。”父皇大概是觉得丞相的话有他的道理,想了又想,语气艰涩地妥协:“那我拿一半行不行?眠眠也算我半个家乡人,等他九岁再让他搬去东宫怎么样?”这一次的丞相并不打算向往常一样让步,他沉声道:“赵栖。”听到丞相叫自己全名的父皇蓦地一愣,不甘示弱道:“萧相有何贵干。”丞相道:“今日安远侯入宫,在御花园偶遇眠眠。”安远侯是南靖武将中的老臣,为南靖出生入死多年,脸上满是大大小小的成年旧伤,还丢了一只眼珠,相貌着实可以用不堪入目四字形容。“他喜欢眠眠,此次回京述职之前,特意在北疆遍寻良工巧匠,为眠眠造了一把弓。然而,眠眠见到他的时候……”父皇猜到了后续:“眠眠被吓哭了?”“没有,只是差点,他忍住了。”丞相淡道,“他垂着眼睛不敢看安远侯,说话的声音低如蚊蚋,接过安远侯的礼就躲我身后去了。”父皇:“……”“你认为这是好事吗?栖儿。”父皇被问得哑口无言,眼神暗淡下来,陷入极度的纠结之中。两人之间僵持的气氛让赵眠再也忍不住了,他一鼓作气跑向父皇,啪地一下抱住了父皇的双腿。父皇低头扶住他,惊讶道:“眠眠?”“父皇我错了,我对不起老侯爷,我会去向他道歉。我愿意搬去东宫住,我以后都不会哭了,你不要和父亲吵架。”他抓着父皇的龙袍,努力仰着脑袋,向父皇和丞相保证,“我也不会撒娇了,我会努力做到不黏人的,父亲你不要生气……”他对上丞相的视线,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其中竟看到了些许的不忍。父皇连忙俯下身将他抱进怀里,无比心疼地说:“不不不,眠眠你想哭就想哭,想撒娇就撒娇,想黏人父皇就一直陪着你……其余的事,咱们长大了再说。”他把脑袋埋进父皇怀里,闻着父皇身上独有的龙涎香,点了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从那以后,在往后的十二年里,他再也没有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