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这一觉睡得并不安慰,身上忽冷忽热,梦境光怪陆离,回忆与虚幻交织,无数熟悉的声音在他耳畔回**。他隐约能看到有人在他跟前走来走去,他努力想要苏醒过来,眼睛却像被重物压着,怎么睁都睁不开。直到一个声音窜了出来:“嗯?好像有人来接我们了。”赵眠混沌的梦境瞬间被一道闪电劈开,清醒的意识在同一时刻回笼。能进到这片竹林中的只有万华梦本人,但那个声音说的是有人来“接”他们,最可能的情况是万华梦,或者说陆妄顶不住压力,不得不屈服放人。所以,来接他们的只会是南靖或北渊的人。赵眠猛地睁开眼睛,坐直身体,无比冷静道:“替孤束发更衣。”赵眠突然的“好转”把一旁守着的魏枕风看得一愣一愣的:“没事吧你?”赵眠瞥了眼魏枕风,深知这是个不能指望的。他迅速下了床,完全不像一个还在发烧的人。他自己的衣服已经不能穿了,幸好屋子里还留着前任主人的衣裳,虽然都是一些低调的素色,但质地尚可,他勉强可以接受。赵眠从中挑了一件青色长衣,而后在镜前坐下,认认真真地给自己梳头束发。穿戴完毕,赵眠整理着自己的衣领,问:“孤看上去如何?”魏枕风隐约明白了赵眠在意的点。他露出微笑:“您看上去尊贵无比,殿下。”这并非是恭维。即将见人的太子殿下眉梢眼角都透露着高傲,和昨夜在他怀里发着抖说能吃下饭的少年判若两人,青色这等象征气节的颜色穿在他身上都多了两分高贵。赵眠满意点头:“走罢。”赵眠走到门口,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在魏枕风身上上下扫了两眼,实在挑不出可以讽刺的地方,只好笼统地嘲讽:“你就这么出去见人?”魏枕风犯懒地“嗯”了声。赵眠没有多说。魏枕风要丢人也是丢北渊的人,与他何干。况且,他那样的容貌又如何会丢到人。赵眠推断无误,来接他们的确实是沈不辞,周怀让及云拥花聚等人。赵眠和魏枕风被困竹林后,南靖和北渊的使臣相继到达京都,对东陵强势施压,逼迫陆妄交出解药并放人。彼时的东陵可谓是内忧外患,内有贾槐率领百官群谏万华梦,外有南北两国咄咄逼人,陆妄陆太后竟然丝毫不显捉襟见肘,既然两件事均因国师而起,那就把国师唤来,大家凑在一块说个清楚便是。其中种种不加赘述,南北两国施压的最终结果是陆妄同意他们亲自带人搜寻南宫山。但能不能找到解药,能不能找到他们要找的人,就各凭本事了。要知道,南宫山是东陵的机密要处,相当于南靖的千机院,北渊的负雪楼以及西夏的皇城司。南宫山向他国门户大开,毋庸置疑是奇耻大辱,且其耻辱程度不亚于日削月割,割地赔款。听闻,贾槐等老臣在现场亲眼看见太后向南北二国的使臣妥协后,一个个仰天长啸,老泪纵横,要不是有内廷侍卫拦着,当下就能撞柱死两三个。面对寻死觅活的众臣,陆妄只是轻叹一声,道:“哀家也是以大局为重,至少东陵现在还未像西夏一般亡国,不是么。”而在南北使臣看来,陆妄如此大方地让他们搜山,反而证明其中必有蹊跷。其一,南宫山大如迷宫,就凭使臣带来的一行人想要搜遍群山少说需要数月。他们想要加快速度只能在京都附近召集可信任的人手,如此一来,只要东陵对这些被召集的人稍加调查,便能拔出不少北渊南靖暗藏在京都的细作。是要找的人重要,还是千机院和负雪楼辛辛苦苦培养出的暗桩重要,就看他们自己怎么选了。其二,陆妄似乎对他国搜山一事早有预料,早已将国之秘要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他们最多搜出来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秘密,例如哪位朝臣在外养了外室,谁谁谁家的少爷和小妾有一腿……这些事情即便被南北二国知晓,也伤不到国之根本。其三,万华梦已是众矢之的,以他为首的南宫山不能再用。这次刚好可以借他国之手将南宫山彻底废弃。等了结了此事,他想重建几座南宫山都不在话下。陆妄能在层层重压之下将计就计,其人才智谋略可见一斑。相比一些辱不辱国的虚名,他更在意切实的利益。南北二国的使臣均是人中龙凤,陆太后的用意他们自然能看出来。然而时间紧迫,他们要找的人身份一个比一个贵重,没有人敢怠慢。双方尽可能地召集了人手,南北两国临时结盟,一同来到南宫山寻人寻药。令人不解的是,万华梦居然极为大方地告诉了他们前往竹林的方法,让他们很快找到了太子殿下和王爷的所在之地。至于雌雄双蛊的解药,却是遍寻南宫山不得。万华梦没有说谎,他给魏枕风和赵眠的的确是世上仅剩下的一颗。此刻即便北渊和南靖要灭了东陵,他也拿不出来第二颗。周怀让跟随大部队穿越竹林,来到了小屋前。他急切地想要进屋找殿下,却被白榆拦下:“待我先去敲门看看。”满月之夜已过,若昨夜真的发生了什么,以她对殿下的了解,殿下一定不希望他们突然出现在眼前,看到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在周怀让等人火急火燎的等待中,门从里面被打开,一前一后走出来两位少年。为首的自然是他的太子殿下,一如既往地富贵骄人,就是脸色不怎么好看,短短两日瘦了一圈,唇上也没什么血色。但那一副瞧不起任何人的表情足以证明殿下没什么大碍。周怀让心中大石落下,几乎要喜极而泣:“公子,我们可算是找到你了!”赵眠淡淡地“嗯”了一声。而后,周怀让将目光转向了殿下身边的人,登时傻在了原地。不好意思,请问少年你谁?明知道要见人的魏枕风没有刻意收拾,他还穿着自己那身简单的束腰劲装,只是在外随手披了一件外衣,未束的长发自然垂下,仿佛午间小憩刚起,不加修饰地和他们殿下站在一起,居然,似乎,好像挺养眼的?周怀让愣愣地转向沈不辞,眼中写着几个大字:老沈,我好像瞎了。沈不辞:“……”因为替自家王爷说话被赵眠斥责有眼疾的花聚见状,顿时有种沉冤昭雪的感慨:她都说了只论外貌两人般配得很!没人信她,没人信她啊!被惊讶到的不仅有周怀让,还有赵眠。因为他发现来接他的除了东宫三人组,还有从京城远道而来的一文一武两位重臣。武是曾经差点吓哭过小太子的安远侯,文的则是——赵眠立马收起了脸上的高傲厌世:“容大人?”南靖使臣为首之人,正是赵眠的老师,太子太傅,容棠。在美人如云的南靖,容棠的相貌或许算不上最顶尖的那一批,但他气质绝对是最出挑的之一。但见他白衣胜雪,清冷出尘,举手投足之间自带一股浑然天成的文人傲骨。可惜他体弱多病,病骨支离,不满四十却不得不常年与汤药轮椅为伴。此前白榆暂离,也是奉赵眠之命,为容棠寻找治病良药。“公子。”容棠注视赵眠良久,确定赵眠没有什么肉眼可见的大碍,便吩咐白榆:“给公子戴上帷帽。”一国储君暗中潜入东陵被困南宫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稍不注意就会授东陵以柄,损害南靖皇室的脸面,太子殿下的身份能瞒多少人是多少人。赵眠有些惊讶,他没想到丞相竟会派老师来接自己,此两人向来不怎么对付。这难道是父皇的意思?莫非父皇已经知道了他在东陵中蛊一事?赵眠戴上帷帽后,容棠和安远侯欲向他行礼,被他伸手拦下:“二位不必多礼。”这一抬手,一阵晕眩袭来,赵眠险些没有站稳。他用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好让疼痛维持自己的清醒。在场的除了他们南靖自己人,更有东陵的看客,北渊的使臣,他决不能展现出弱者的姿态。话说,南靖来了容棠和安远侯,那北渊呢?赵眠朝魏枕风看去,只见魏枕风正在同一位身着北渊官服的老臣说话。这位老臣名叫易谦,乃北渊外藩院院长。北渊的外藩院等同于南靖的鸿胪寺,主掌外宾和朝会仪节之事。北渊使臣几次来访南靖,易谦在其中都是最重要的领队角色,赵眠和他也打过几次交道。渊帝能派他来接魏枕风,能看出渊帝对这个家中次子的重视程度。北渊那头,云拥见赵眠遮住了脸,一边替魏枕风整理着披散的外衣,一边道:“主人,您要不要也换张脸?”就她们小王爷那标志性的双眼泪痣,实在是太好认了。魏枕风想了想,道:“不必,都已经暴露的差不多了。况且太子殿下尚在病中,让他多吃几碗饭吧。”云拥:?家臣已至,“相依为命”了两日的南靖太子和北渊小王爷自要暂时分道扬镳。魏枕风走到赵眠跟前,微微颔首:“那么,就此别过了,殿下。”在这么多人面前,魏枕风的风度礼仪倒是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赵眠叫住他:“王爷请留步。”魏枕风客客气气道:“殿下还有何指教。”赵眠瞥了眼站在魏枕风身后的易谦,问:“王爷的后手是什么?”魏枕风稍作思索,觉得告诉赵眠也无妨。就算他现在不说,赵眠详细查一查也能查到。“一个东陵留在北渊盛京的质子,名义上是陆妄的内侄,实际极可能是他的私生子。”魏枕风礼尚往来地问,“殿下的呢?”赵眠没有回答,他对容棠道:“走罢。”魏枕风:“……”可以。魏枕风目送赵眠离开,转身也走了。无论他和赵眠的后手是什么,都没对万华梦这个疯子起到任何作用。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用。接下来要算的帐,才是重中之重。若无意外,他和赵眠应该很快就会再见面。周怀让一直盯着魏枕风看,实在不能把这样一位翩翩少年郎和过去三十二岁的李二联系在一起。在魏枕风路过他时,他实在忍不住,问道:“敢问,你真是北渊小王爷吗?”魏枕风头也未回:“不,我是李二。”“啊,可你眼下两颗痣……?”“我随便点的。”周怀让:“……”完了,连北渊人都发现他傻了。南靖的马车在南宫门口恭候多时。赵眠在白榆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白榆一碰到他的手,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脸色骤变。白榆正要开口就对上了殿下警告的眼神,她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忧心忡忡地守在殿下身边。赵眠和安远侯,容棠同坐一辆马车。他问容棠的第一个问题便是父皇是否已经知道了他在东陵的遭遇。“是,”容棠淡道,“萧相没有瞒住。”赵眠面色越发苍白:“父皇定是心急如焚,忧心如捣。”“那可不。”安远侯回想起圣上当时的样子都心有余悸,“要不是萧相拦着,圣上都要派国家队出兵东陵了。”赵眠一愣:“国家队?”安远侯解释道:“就是萧,容,贺,李四家,再加上圣上他自己的赵氏——这可不是臣说的啊,是圣上自己的原话。”赵眠不由莞尔:“是父皇会说出来的话。”安远侯又道:“可惜贺李两家,一家要镇守南疆,一家北境离不开。圣上以大局为重,就派臣这个老头子一路护送容太傅东行,顺便接殿下回家。”赵眠脸上笑意微收,缓声道:“恐怕没那么快能回去。”有些账,他还要和东陵,北渊慢慢算。容棠静了一静,开口询问:“殿下,雌雄双蛊一事……”赵眠截住话头:“老师,此事日后再议,孤有些累了。”容棠静望赵眠片刻,淡声道:“望殿下保重贵体。”没有解药,他和魏枕风两人却相安无事,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老师何许人也,他那么聪明,不可能猜不到。想到这里,赵眠只觉得脸上冒出了阵阵热气,一半是病的,一半是耻的。他不禁自欺欺人道:“孤运气不错,在竹林找到了解药,老师不必忧心。”这话实在太假,只要看一眼他手腕上的红线就能戳破谎言。容棠却只是点点头,道:“好。”回到南靖使臣临时的落榻之处,赵眠屏退众人,只让白榆一人贴身伺候。旁人一走,白榆便迫不及待地扶住赵眠,急道:“殿下您快躺下!怎么能烧得这么厉害……”赵眠强撑了这么久,早已到了极限。他任由白榆将自己搀扶上了床,脑袋还未碰到枕头,他就完全丧失了力气。白榆诊断过后,判断殿下是感染了风寒,从而引发的高热。她用凉水浸了帕子放在殿下额头,道:“殿下,我去给您煎药,您先睡一会儿。”赵眠烧得迷迷糊糊的,只记得父皇嘱咐过生病了要和大夫说实话:“因为当时没有清理干净……他的东西。”殿下的声音太轻,白榆一时没听清楚,凑近问道:“什么?”赵眠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看到白榆的脸,又想起人家是个女孩子,改口道:“白榆。”“殿下?”“尽快治好孤,还有很多事要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