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赵眠曾戏言他之所以看出魏枕风有造反之心,是因为两人同床时他听见了魏枕风说梦话,说出了“我要造反”四字。渊帝宠爱梅贵妃二十年,也有意栽培他们两人的孩子。若梅贵妃之死真的与他有关,他应当不是蓄谋已久,而是突然意外,不得已为之。渊帝梦魇呓语的那日,梅贵妃恰好在侍寝。第二日,梅贵妃就暴毙而亡。她会不会像戏言中一样,在渊帝枕边听到了什么她不该知晓的事情,进而被渊帝杀人灭口?这类巧合听起来离谱,但不能排除实际发生的可能性。若梅贵妃真正的死因当真只是渊帝的一场梦,那未免太可笑了。她没有死在前朝的争斗中,也能在后宫的漩涡里安然无恙二十年,最后只是因为和枕边人的一场春宵而玉碎珠沉。赵眠从未见魏枕风的表情冷成这样。他能理解,如果他是魏枕风,他也无法接受。“这只是一种猜测,事实可能并非如此。”赵眠安慰魏枕风,“我们暂时还没有证据,也很难有证据。”一场梦魇,一句呓语能留下什么证据。当时在场的只有魏照修和梅贵妃两人,贵妃已死,难道还指望魏照修告诉他们事情的真相。魏枕风却道:“会有证据的。”他的语气十分笃定,“我母妃很聪明,她如果真的听见了什么,她便能预知到自己可能会出事,她一定会给我留下信息。”赵眠不了解魏枕风的母妃,但他相信魏枕风的判断:“可是三年前你已经将长夏宫翻了个底朝天,并详查了长夏宫的每一人——你什么都没查到。”“我查得还不够。”魏枕风低声道,“不是她没留下信息,而是有人故意将她留下的信息藏了起来。”除了渊帝,最有可能做到这件事的是长夏宫的宫女太监,其次就是宫里每一个能接近长夏宫的人。这些人多达成千上万人,他们除了逐一排查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要查的人太多,魏枕风不可能在这件事上亲力亲为,他只能等。几日查下来,他们并没有查到有用的线索。赵眠担心魏枕风会因为急切的心情失去该有的稳重。但据他观察,魏枕风除了话少一点,不怎么和旁人讲笑话了以外,一切算是正常。在北渊,每年过年前后,朝廷封印休假七日。恢复上朝的第一日,渊帝在文武百官前对魏枕风论功行赏。魏枕风功有二。其一,为北渊寻回了大部分的西夏遗宝;其二,成功剿灭了皇城司最主要的势力,没有了顾烧灯,霍康胜,陈斌等人,皇城司剩下之人不过是散兵游勇,面对负雪楼的追杀再无还手之力。至此,西夏复国彻底无望。这两件功劳随便拿出一件都是足够加官进爵的大功,可魏枕风已是亲王之尊,负雪楼之主,封地赏钱无数,可谓是赏无可赏。再赏下去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立储,要么赐死。偏偏渊帝两种选择均未选。任太子一党和亲王一党如何心焦如焚,他自岿然不动,只是在口头上对次子赞扬有加,例行赏赐了一堆金银珠宝,又追封梅贵妃为皇后,同时还不忘勉励长子一番,此事就这么揭过去了。刚被南靖搬空了的王府库房再次焕发生机,一箱箱的赏赐搬了进来,引来几位南靖客人的围观。“这红翡成色如此之好,当真是罕见。”白榆赞不绝口,“若能做成耳饰戴在我家公子身上,一定非常好看。”花聚好奇地问:“白姐姐,南靖男人各个都戴耳饰吗?”“多是贵族公子爱戴这些。”白榆道,“像我家公子是习惯了一身金装玉裹,所以才偶尔会戴耳饰。”“原来是这样。”花聚瞥了眼站在赵眠身后的沈不辞和周怀让,“我说周公子和沈护卫怎么都不戴呢。”魏枕风对这些赏赐没什么兴趣,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擦着游龙枪。赵眠不贪财,但喜欢欣赏宝物。他代替魏枕风查检每个箱子里的东西,经过一个大箱子时,沈不辞忽然道:“公子。”赵眠知道沈不辞不会无缘无故叫他,顿时心生警惕:“怎么。”沈不辞盯着赵眠脚边的箱子,悄无声息地拔出了剑,用举动告诉赵眠:箱子里有问题。赵眠低头一看,发现箱子的锁没有上好,留出一条细缝,里面隐隐有人的呼吸声。赵眠屏住气息,缓缓向后退去。方退了半步,箱子砰地一声被打开,一连串的银针从里面嗖嗖嗖地冒出,正对着赵眠的方向。早有准备的沈不辞挥剑格挡,不料有人竟比他快了一步。一杆长枪从一旁飞了过来,刚好横在了赵眠的面前。那显然淬了毒的银针一根根撞在枪尖上,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后,掉落在地。而那杆长枪继续畅行无碍地前行,最终稳稳地插在了树干上。沈不辞诧异地看了小王爷一眼。在场所有携带武器的人都掏出了家伙。云拥持剑厉声呵斥:“什么人,竟敢在恒亲王府行行刺之事!”魏枕风拔下长枪,道:“留活口。”众人将箱子团团包围,一个年轻的女声在里面响起,似自嘲,似喟叹:“我终究还是一个魏狗都杀不了么。”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喜欢称北渊皇室为“魏狗”的人,他们之前已经见过很多了。花聚道:“到底是谁?说话!”一位女子在箱子里缓缓站了起来。该女子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素淡,身着北渊宫女的服饰,直直地向魏枕风看去,眸子里带着宁静如水的绝望和憎恨。魏枕风问:“你是皇城司的人?”西夏皇城司的人能力先不谈,对西夏和顾如璋绝对是无疑的忠心。赵眠本以为要费一些工夫才能逼女子开口,没想到女子居然主动报出身份:“是。同时,我是皇宫尚服局的宫女,名蝉念。”女子敢来行刺一定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她没有必要说谎。想要在敌国皇宫里安插一个暗桩难乎其难。蝉念在北渊皇宫潜伏了至少三年,肯定尝试过行刺渊帝。但渊帝又是什么人物,她一个尚服局的宫女一年未必能见到渊帝一次,哪怕等三年也等不到一个机会,故退而求其次,转而行刺在宫外建府的魏枕风。至于她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此时来,原因很简单。其一,魏枕风正在彻查清算皇宫里的每一个人,迟早会查到她身上,她的身份早晚要暴露。其二,西夏宝藏和顾烧灯之死已是人尽皆知。蝉念很清楚,西夏复国再无可能,她潜伏的任务马上要结束了。在彻底结束之前,她要抓住仅剩的一点可能,尝试为顾如璋报仇。可为何在行刺失败之后,她不立即自刎殉国,反而把自己的真假身份和盘托出。难道,她想要和魏枕风说些别的什么?果然,蝉念的下一句话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说:“我知道梅贵妃之死的真相——我手中有证据。”众人全在愣神之际,花聚率先开口道:“胡说,你有什么证据?!”“是一封信。”蝉念道,“一封贵妃写给魏枕风的信。”花聚等人不知道,蝉念所言,刚好印证了魏枕风的推断。如果贵妃留给魏枕风的信息真的落在了西夏手上,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贵妃薨逝后月余魏枕风才得知消息赶回盛京,蝉念有足够的时间把贵妃之信送到顾如璋手上,魏枕风当然找不到。无论现下魏枕风是何种心情,别人在他脸上看到的只有冷静和沉稳:“你是怎么拿到那封信的,说来听听。”蝉念平静地说:“贵妃弥留之际,我寻到机会潜入长夏宫。贵妃以为我是她贴身的宫女,从枕下取出了一封信,让我在她儿子凯旋之际交给他。”魏枕风嗓音极冷:“但你没有。”“是,我没有。我想方设法将信传递出宫,几经周折,送到了顾太傅手上。”魏枕风呵地笑出了声:“不愧是国士无双顾如璋啊。”原来顾如璋手上早握有和他谈条件的筹码。他不知道自己母妃真正的死因,他的阶下囚却知道——三年前就知道。魏枕风道:“既然信一直在他手上,他为何不在西夏亡国之时拿出来?”蝉念转述顾如璋话语的时候,声音放得格外的轻:“因为太傅知道,哪怕他当时拿出了贵妃之信,魏枕风也会将国之大事放在首位,照亡西夏不误,然后靠自己的本事把自己母亲的东西抢回去。”顾如璋所料属实,魏枕风的确会这么做。即便渊帝真的是贵妃的罪魁祸首,他恨的只会是魏照修,而不是北渊。所以,顾如璋让蝉念在西夏火种熄灭之时拿出这封信,又想垂死挣扎什么呢。感觉到魏枕风的怒火快要压不住了,赵眠把他拉到身后,站出来接管了局面:“那封信现在在何处。”“我会告诉你们。但我有两个条件。”蝉念顿了顿,“应该说,顾太傅有两个条件。”赵眠下颔微抬:“你说。”“第一,放过皇城司剩下的兄弟姐妹。”提到“皇城司”三字时,蝉念的神色有了些许动容,“他们对北渊已无威胁,望……望王爷给他们留一条生路,并善待西夏百姓。”赵眠没有替魏枕风答应或是拒绝,问:“第二个条件?”蝉念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道:“太傅说,若有朝一日魏枕风找到了西夏遗宝,就证明他已经去过东陵的南宫山,见过东陵国师。”赵眠有些惊讶:“顾如璋第二个条件和万华梦有关?”蝉念点点头:“无论东陵国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太傅希望王爷也留他们一条性命。”“他们?”赵眠蹙起眉,“除了万华梦还有谁。”蝉念吐出二字:“喻临。”赵眠不由地怔了一怔。蝉念道:“只要你们答应这两个条件,我即刻告知你们藏信的地方。王爷认识贵妃的字迹,应当能判断出真假。”“你为何这么肯定我会遵守诺言,”魏枕风开口道,“你就不怕我拿到那封信后出尔反尔?”蝉念淡声道:“我不敢肯定,我只是在做顾太傅交待我的最后一件事。做完了,我也就解脱了。”魏枕风没有当即答应顾如璋的条件,只是让人先把蝉念带下去。但赵眠知道,魏枕风会答应的。他们距离真相,只剩下一步之遥。“话说顾如璋和喻临究竟是什么关系啊。”周怀让疑惑道,“喻临愿意为顾如璋答应小王爷的条件欺骗进奏院,顾如璋也在最后关头保了喻临一条性命。莫非顾烧灯不是顾如璋的内侄,喻临才是?”赵眠反问周怀让:“喻临今年几岁。”“十四?”周怀让道,“还是十五来着。”赵眠又问:“万华梦和顾如璋是何时开始有纠葛的?”“十七年前。”周怀让将两者联系起来,灵光一闪,惊呼不已:“殿下的意思是……?不会吧不会吧?不可能吧!”赵眠摇了摇头:“究竟是不是,只有他们知道了。”他一直以为顾如璋这类人,眼中除了江山社稷,再装不下其他。今日他才知道,原来在顾如璋眼中,也能看到西夏以外的东西的。哪怕只是两抹再微小不过的影子,哪怕他从来没为他们做过什么。在确定西夏无药可救,复国无望,在最后的最后,顾如璋终于得以放下故国,遵循本心地去保护那两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