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眠一行人在奔泉书院暂时安顿了下来。赵眠留下,是因为他要想办法请那位丞相看中的人才出山为南靖效力。他一留下,和他一道被绑着红线的魏枕风自然也走不了。赵眠和魏枕风住的风斋相邻,走两步便能去对方那里串个门,但自从魏枕风拿到了梅贵妃的遗笔后,他们就再未见过面。花聚端着几乎没动过的午膳,找到赵眠求助:“萧公子,我们王爷一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的,我好担心啊。您能不能帮忙劝劝他?”赵眠不置可否。他安慰了,他都主动投怀送抱了,但除了让魏枕风哭的时候有个东西抱着,好像没什么其他的作用。花聚以为赵眠不想答应,急道:“如果王爷真打算把自己饿上个三四天,那十五那日,他还有力气干什么呀。”赵眠:“……行了,我去换身衣服。”其实十五那日怎么过并不重要,大不了再由他掌控一次局面便是。反正他已经是**的熟手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但魏枕风的确不能这么下去。贵妃之死的真相乃常人不能接受之痛,魏枕风可以消沉,但不能消沉太久。他早一日振作起来,将来便能早一日为母报仇。赵眠的行装是白榆替他收拾的,他发现白榆把那件过年时给他准备的华服装了进来,配套的发冠项珠和琼琚耳饰一个不缺。他本来是想在十五那日穿上这套华服的,现在看来,似乎也没那个必要了。这一套华服赵眠用了小半个时辰才穿戴完。他打开门准备出去,一个马上要迟到,赶着去讲堂的学生恰好路过,和他对视了一眼。少年猛地睁大眼睛,脚下一个急刹步,手上捧着的书卷哗啦啦掉了一地。赵眠眉梢微抬。不是说奔泉书院的学生各个聪明绝顶么,怎么还有人看起来和周怀让一样笨手笨脚的。周怀让站在赵眠身后,看见这一幕笑得险些没喘过气。少年脸颊蓦地一红,一边手忙脚乱地捡东西一边气愤地说:“在圣贤之地穿成这样成何体统!我要叫师兄们一同来谴责你!”说完人就跑了。赵眠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他拖着到地的衣摆来到魏枕风房前,敲门没得到回应后直接推开门,进去之前不忘吩咐周怀让去准备点吃的。正值午后,光线充足,屋子里却依旧点着灯。长烛烧了整整一日,蜡油无声地从烛台上滚落,残光欲灭,屋中人未睡。魏枕风坐在烛光里,披襟散发,正对着一盘下到一半的棋局沉思。四周散落着一张张写废了的纸,赵眠捡起一张摊开,看到上面写了几个人名,都是在北渊身居要职的官员。赵眠走到魏枕风面前,先瞄了眼对方苍白的脸色,对他眼下那两团淡清颇为不满,接着看向棋局,道:“你把自己关在这里,就是为了想破局之法?”魏枕风低声喃喃道:“黑子是我。”黑子是魏枕风,白子应该就是他目前的对手。黑白两子密密麻麻地交织在一起,黑子看似攻势猛烈,白子却依旧因为其前期优势的积累占据了更多的地盘。黑子若想赢下此局,唯有稳扎稳打,蚕食鲸吞,切不可操之过急。而魏枕风现在明显就太急了,心乱则性急。赵眠道:“你该休息了。”魏枕风像听不见他的话一样,自顾自地说:“魏照修和魏长渡,他们二人有反目的可能么。”赵眠打断他:“别说了,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魏枕风像是联想到了什么,扯扯嘴角:“赵眠你知道吗?十二岁那年,是我母妃一定要我向你道歉的。那一方游仙枕,也是母妃的意思。”魏枕风六岁时第一次去南靖,年幼无知做了些蠢事,吓哭了南靖的太子殿下。梅贵妃得知此事,好好说了儿子一顿,后来还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六年后,魏枕风都忘了自己当初做了什么,母妃却还记得。在他第二次出访南靖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亲自向南靖太子道歉。赵眠未曾想过自己和梅贵妃还有这样的缘分。当时他还奇怪,小王爷怎么突然如此风度翩翩了,原来是梅贵妃教得好。赵眠不由地对那位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了几分好感,但这不妨碍他要“骂”她的儿子。“我喜欢你母妃选的道歉之礼。”赵眠居高临下道,“但我不喜欢现在的你,太弱太废了。魏枕风,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母妃费尽心机让你得知真相,不是为了看你急着为她报仇的。你三年已经忍下来了,再蛰伏三年又何妨?欲速则不达,这个道理需要我教你?”魏枕风愕然,而后自暴自弃地笑了声:“无所谓,你本来就没多喜欢我。”赵眠:“……”所以他说了大半天,魏枕风只听进去了其中一句?赵眠脱口而出:“胡说,我本来挺喜欢的。”魏枕风抬眸看着他,漆黑的眼睛在这一瞬间被烛光点亮。“把自己关起来不吃不喝,像稚子闹脾气一样,你以为自己只有六岁吗?”赵眠用质问的语气说,“你对着一盘棋和一堆废纸能空想出什么来?”半晌后,魏枕风突然有了一点点反驳的力气:“别这么说,我还是想出了一点东西的,比如如何利用太子一党……”“不可能。”赵眠不容辩驳地打断,“你现在心绪不宁,饥寒交迫,即便想出来了什么肯定也是错的。为者常成,行者常至。魏枕风,别让孤觉得自己被一个实力配不上野心的弱者睡了四次,好吗。”魏枕风怔愣许久,轻一点头,嗓音喑哑:“……好。”赵眠盛气凌人道:“很好,孤叫人给你送东西来吃,你没胃口塞也要给孤塞进去。”“……好。”赵眠走了两步,忽地转过身,控诉道:“你都没有发现孤今天穿得很好看,你知道孤为了穿这一身花了多久么,竟也不夸孤一句。”魏枕风又是一愣,数日未眠未食让他的反应比平时慢了不少。他走到赵眠面前,低头看着穿着新华服的太子殿下:“我现在发现了,可以吗?”赵眠漠然:“晚了。”“你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尊贵,这是要突出太子殿下的威仪方便骂我?”“嗯。但要表现出尊贵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想让你开心些。”赵眠用高傲的神色掩盖住自己的不自信,“是你自己说的,我长得好看,你喜欢看。结果给你看了半天你也没有反应。”魏枕风喉结滚了滚,情不自禁地抬手碰了一下赵眠耳垂上金色的耳饰,露出笑来:“抱歉,我以后会好好欣赏的。”沉浸在过去不可挽回之事中,往往会让人忽视现下所拥有的美好。仇要报,反要造,饭要吃,觉要睡,美人更要看。魏枕风用完午膳,痛痛快快地睡了一觉。翌日醒来神清气爽,眼下的黑眼圈没了,脸上恢复光泽,泪痣也更明显了,少年的美貌重新占领高地。他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赵眠。太子殿下不在屋中,周怀让正在帮他整理一堆刚从御书楼借来的古籍。周怀让笑眯眯地和魏枕风打招呼:“哟,小王爷振作起来啦?恭喜恭喜。”魏枕风扬唇一笑:“是啊是啊。你家殿下呢。”周怀让道:“殿下受邀去参加雅集了。”雅集是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谈今论古的集会,在各大书院里时常有之。魏枕风有些奇怪:“奔泉书院的人不是很不待见我们么,怎么还会邀请赵眠去参加雅集。”“奔泉书院不待见的是北渊,又不是我们。”周怀让乐呵呵道,“当学生们知道殿下不是北渊人而是南靖人之后,一个个高兴得要死。”魏枕风:“……哦。”魏枕风在水榭凉亭中找到了赵眠。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今日似乎很有与民同乐的兴致。他没有穿自己那些昂贵的华丽服饰,而是和奔泉书院的学生一样着一身白,也没有佩戴过多的玉饰,极是清雅素净。风吹时衣袂飘飘,流风回雪,宛若谪仙。众学子望青山而赋诗,临瀑布而举觞,赵眠似乎也乐在其中。被一个又一个学子搭话时,竟然不是那副“你们也配和孤说话”的神色。赵眠的话并不多,他多是以听为主。但即便如此,他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在场的均是和赵眠年纪相仿的学生。在魏枕风看来,个别人看赵眠的眼神似乎有那么一点耐人寻味。他才两天没在赵眠身边看着而已。魏枕风笑了一声:“挺热闹啊。”北渊小王爷猝不及防的造访使得雅集上氛围骤变。学子们停下高谈阔论,向魏枕风投去戒备的视线,却又不得不屈服于对方的身份,遵从礼仪行礼:“参见王爷。”魏枕风一一扫过这些人的脸,确认其中最好看的那个都不及自己的一半,心里痛快了不少。“你们先退下,”他道,“本王有话和萧大人说。”众学子不如何情愿地退下,有几个胆子大的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魏枕风在石桌旁一坐,仰起头问赵眠:“你刚刚在和他们聊什么?”赵眠道:“在雅集上能聊什么,自然是吟诗作文。”“太子殿下那副瞧不起任何人的表情呢?怎么不用上。”赵眠奇怪道:“这些学生各个才华斐然,其中说不定就有日后能为南靖效力的栋梁,我为何要瞧不起他们。”魏枕风笑道:“本王从前竟不知殿下会偏爱读书人。”听魏枕风的语带揶揄,赵眠便知他恢复得差不多了,心中大石落地:“告诉你也无妨,其实我是想趁机打听打听嵇缙之的事情。”“谁?”“嵇缙之。”赵眠道,“我父亲的一位旧友。当年我父皇能成功夺嫡,嵇缙之功不可没。”父皇登基后,嵇缙之本应和他父亲一样位极人臣。可此人似乎只享受夺嫡的过程,对做官没什么兴趣,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嵇缙之常年游走于四大学府之中,对南靖丞相的招揽置若罔闻,闲来无事就带两三个学生玩玩。近几年,他客作于奔泉书院,就是想离南靖远点。南靖已有了一个萧相,多他不多,少他不少,他就不去上京城凑热闹了。魏枕风听完嵇缙之的事迹后,饶有兴趣道:“能让萧相欣赏的人,我也想见识见识。”赵眠淡道:“嵇缙之是南靖人,绝不会为他国效力。若你也想招揽他,孤劝你趁早死心。”魏枕风道:“放心,我不和你抢人。我就当个旁听,行么。若他真那么有本事,我倒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他。”赵眠勉强同意:“可以。”魏枕风向他道了谢,话锋一转:“对了,太子殿下今天也很好看。”赵眠才不信。他嫌弃地看着自己身上的白衣,说:“我肯定没昨天好看。”“这不能比。”魏枕风笑道,“两者是不一样的风采。”赵眠若有所思:“后日你希望我穿哪件?”后日?后日……是什么日子来着。魏枕风蓦地一愣,一副错过了一亿白银的表情:“什么什么?原来我可以选吗?”赵眠点点头:“你可以提意见。”“那你让我好好想想。”魏枕风受宠若惊,“你先回答我,我是只能选这一次,还是以后都能选?”“以后?”赵眠反问,“哪来的以后,这次不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上床吗。”白榆的速度再慢,肯定也能在下月十五之前做好解药。服下解药后,他和魏枕风一月一次的解蛊也就可以叫停了。魏枕风:“……”“既然提到此事,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在书院里上床为好,有辱斯文。”赵眠指了指立在一旁的石碑,石碑上刻有奔泉书院的戒条,其中第三条就是“戒邪**,念起即断,念起不随,浩然正气,知行合一”。魏枕风沉默片刻,问:“赵眠,我们是在书院里么。”赵眠不明所以:“是。”魏枕风哂道:“原来我没记错啊,我还以为我们在佛堂里,还‘浩然正气’,没把我笑死。读书人怎么了,读书人不能沾染风月?你们南靖的风流才子可多了去了。”赵眠睨他一眼:“总之,书院是读圣贤书的地方,我们去别处解蛊。”他已经让沈不辞提前去探过路了,豫州有几家客栈就很不错。“就要在书院。”魏枕风一身反骨不知从何而来,“还要你就穿着这身书院校服和我上床。”赵眠:“……你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