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在大漠地宫,赵眠曾下定决心,正月十五时他要杜绝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从容不迫,高贵优雅地和魏枕风解最后一次蛊。他和魏枕风一个南靖太子,一个北渊亲王,没有理由总是在奇奇怪怪,和他们身份不符的时间和地点做这件事。——是时候一雪前耻了。赵眠为此制定了周密的计划,确保解蛊的万无一失。正月十三晚,赵眠把魏枕风请到自己房中,在他面前摊开一张地图:“你且看。”魏枕风看了眼,发现这是奔泉书院的地图。他抬头望着赵眠:“不懂。”“不是你说一定要在书院里的么,孤准你。”赵眠指着地图上的一点说,“我们明晚在此处解蛊。”这是一间最为偏僻的风斋。他已经让周怀让提前去收拾打扫了,把里面的东西全部换成了新的。“准备得这么充分啊。”魏枕风向后往椅背上一靠,左右看了看,“可是这里不好么,为何非得去那么偏远的地方。”“那里四下无人。”赵眠道,“我若是发出了什么声音不必担心被人听见,我也就不用努力压抑了。”魏枕风倏地抬眸看向他:“什么?”赵眠重复了一遍刚刚说的话。魏枕风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他不知道想到什么,眼下的泪痣似乎都红了一些。魏枕风慢吞吞地说:“我能不能这么理解,你是说你在那里能叫得比较大声么。”赵眠不喜欢魏枕风过于直接的表达,但他的确是这个意思。“嗯,在此处我就不会。”赵眠面无表情道,“我怕吵到圣贤。”“那就这么办。”魏枕风痛快地妥协,“都听殿下的。”确定了明日解蛊的地点,两人早早各自回房就寝,为最后一次解蛊养精蓄锐。然而,赵眠越是想好好睡,越是睡不着。他在**翻来覆去,脑子里一会儿是前几次解蛊的情景,一会儿是明日可能会有的情景,想到他睡意全无,起床喝了好几次水,一直到临近天亮,身体扛不住疲惫才睡了过去。次日一早,赵眠睁开眼,第一个念头竟然是:等了一个月,就在今日。太子殿下对满脑子风月之事的自己颇为不满,但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次他和魏枕风就可以放下此事专心正事,偶尔放纵一回应该也……还好?赵眠洗漱完,坐在镜子前梳头。周怀让端着早膳走进来,笑呵呵地向他请安。赵眠看着镜中的自己,问:“孤今日看上去如何?”周怀让忙道:“殿下今日是一如既往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赵眠按着额角:“孤昨夜没睡好,是不是看起来有些憔悴?”周怀让本来一点不觉得,但殿下都这么问了,他又仔细地看了一遍:“好像是有点。”赵眠:“……”赵眠带着一身低气压走出风斋,刚好隔壁的门也开了,魏枕风打着哈欠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四目相对,想到今晚要和对方做什么后,心跳均漏了一拍。魏枕风:“殿下晨安。”赵眠:“王爷晨安。”魏枕风:“今日的天气似乎不怎么样,天阴沉沉的。”赵眠:“说不定会下雨。”说完,两人非常有默契地各自移开目光,全然一副君子之交的表情。周怀让不知道这两人为何突然这么客气了。他向魏枕风行礼问好:“小王爷昨夜也没睡好么?”魏枕风看向赵眠:“‘也’?”赵眠正要说话,忽然听见有人叫自己:“萧公子——”赵眠循声望去。来者名叫慕容游,正是前日那个在他面前笨手笨脚丢了书,还大言不惭说要谴责他的人。之后,慕容游果真带了几个师兄来“谴责”他,只是这些学子听他说自己并非北渊人而是南靖人后,态度骤变,谴责变成了交友,赵眠也从他们嘴里得知了不少有关嵇缙之的消息。嵇缙之乃奔泉书院的客卿,不像大部分先生那般固定时间开课。此人一向随心所欲,闲了就带带学生,懒了就歇息,有的时候一歇小半年,书院的学生能不能上到他的课全凭运气。慕容游这么急匆匆地来找“萧公子”,就是为了告诉他嵇缙之终于开课了。赵眠心中一动,问:“何时?”“半个时辰后!”慕容游气喘吁吁道,“我已经帮萧公子占好位置了。”不等赵眠回应,魏枕风道:“替本王在萧公子旁边留个座。”慕容游一愣,看看魏枕风,又看看赵眠,迫不得已地俯身行礼:“是,王爷。”慕容游走后,赵眠问魏枕风:“你要和那些学生一同上课?”魏枕风挑眉:“不行吗?”因尚武轻文,北渊在不少文人心中形象不佳。若魏枕风能放下亲王的身份,像个普通学子一样在奔泉书院中求学,或许能成为一桩礼贤下士的美谈,传出去后,也可以让一些文人对魏枕风改观。赵眠一颔首:“想法不错,名声好了,对你日后起事大有裨益。”“我倒是没想那么多。”魏枕风笑道,“我就是觉得我们一起上课的话,也能算同窗了。”赵眠恍惚了一下。和魏枕风做同窗一起上课,上完课又去上床?有辱斯文。赵眠沉默着,魏枕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也跟着他一起沉默。半晌,他问周怀让:“什么时辰了?”周怀让道:“快巳时了。”魏枕风一阵窒息。他强沉下心,对赵眠道:“我去换身衣服,你等等我,我们一同去讲堂。”为了体现出自己的谦恭下士,小王爷做戏做全套,换上了书院学生的白衣校服。素白本是高洁之色,却难以掩盖少年张扬的性情和鲜活的姿容,即便走在阴天之下依旧眉眼生辉,叫人挪不开眼。赵眠头一回见魏枕风穿白色,第九十八次庆幸魏枕风不是黑皮。奔泉书院的讲堂修得端正大气,四处可见劝学的警世名言以及一本本圣贤之书,看得赵眠心都静了不少。圣贤之地果然能让人清心寡欲。讲堂内,一张张长桌并排并列,每张长桌后都放着蒲团若干。从台下到台上要上两个阶梯,讲台上有一太师椅,坐在椅子上看下面,视线无阻,一览无余。此时此刻,嵇缙之就坐在太师椅上,手持一把折扇,看上去不像他真实年龄的四十有一,而像是而立的青年。嵇缙之早先被告知小王爷会亲临讲堂,此时见两个美貌少年站在自己讲堂门口,少不得要起身相迎。赵眠不动声色地端详着父亲的这位旧时好友。论容貌,嵇缙之称不上十分出色。然腹有诗书气自华,他一举一动都散发着从容不迫的古典大雅之美,是一个气质高于相貌的男子。赵眠本以为嵇缙之是来迎接魏枕风的,没想到嵇缙之竟先向他行了礼:“草民参见太子殿下。”嵇缙之说完,才转向魏枕风,“见过北渊王爷。”赵眠疑惑地看向魏枕风,魏枕风耸了耸肩,表示什么都不知道。他之前从未见过嵇缙之,在书院里也没有暴露身份,嵇缙之是如何得知他就是南靖太子的?嵇缙之看他的疑惑,笑着解释:“草民听说有一位南靖的萧大人来到了奔泉书院,说是萧相的内侄。可殿下眉眼之间六分似萧相,四分似陛下,怎可能是什么内侄呢。”赵眠弯了弯唇:“先生好眼力。”嵇缙之面露惭愧:“殿下想见草民大可直接宣草民便是,如此大费周章,属实是折煞草民了啊。”在聪明人面前,赵眠也不拐弯抹角:“孤很好奇,为何父皇和丞相都对嵇先生青睐礼遇,故而想来探探先生的虚实。”“不敢不敢。”嵇缙之做出请的手势,“殿下,王爷,请。”除了事先给赵眠和魏枕风预留的座位,其他位置上都坐满了学生。众人穿戴无差别,不少人也当着上“翩翩少年”四字,可此二人一落座,其他人自然而然就成了陪衬。这些学生在各自的家乡都是小有名气的才子,心里有着一股傲气。想令北渊小王爷见识见识他们奔泉学子的风采傲骨,更想给南靖的萧公子留下深刻的印象,一个个昂首挺胸,甚是积极。“今日咱们来聊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嵇缙之站在讲台上,悠悠道,“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为何会是取乱之道?”众学子顿时又惊又喜。喜的是,老师显然是在含沙射影小王爷的夺嫡之心;惊的是,老师堂而皇之地提出此事真的不会惹恼王爷么?不少人向魏枕风投去期待又惧怕的目光。只见小王爷面不改色地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笔,蘸了蘸墨,在纸上书写了起来。“怎么都不说话?”嵇缙之笑道,“不必顾忌,你们直抒己见便是。”众人为之一振,他们老师都不怕,他们又何惧之有。大家纷纷踊跃发言。“‘废嫡而更立诸弟子,弟子或争相代立’。”“长子先于幼子出生,有先天之优势,家主可集中精力培养,其下幕僚知前途而心安,亦能全力辅佐长子。”……这个话题老虽老,但常谈常新。奔泉书院的学子大部分赞同废长立幼是取乱之道的说法,嵇缙之提出这个话题,是想劝谏魏枕风么。魏枕风会听这些人的建议才有鬼了。说起来,他晚上就要和魏枕风解蛊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赵眠立即闭上了眼,把有辱斯文的东西从脑子里统统赶了出去,又把自己给谴责了一遍,才继续听学生们的发言。“能者上,平者让,庸者下。学生认为,重要的不是立长或是立幼,而是要立贤。”这个说法和他父皇过去想的一样,即谁行谁上,大家凭本事说话。此四字不仅可以用在继承人挑选的问题上,也可以用于用人之道或者是**。等等,他方才想的是,或者是……什么上?赵眠僵着身体,他觉得自己好像没救了。怎会如此,不过就是晚上要和魏枕风上床而已,为何会让他一天心神不宁,什么事情都会往那方面联想?他要变成季崇之流了么,他以后会不会是荒**无道的君主?父亲们若得知他成了这副模样,虽然不会想着废长立幼,因为那个“幼”离谱过了头,但说不定会后悔怎么只生了他和赵凛两个。赵眠自我厌弃着,胳膊忽然被碰了一下。他回过神,朝旁边看去,魏枕风正看着他,给他递来了两张纸。第一张上面写了一句话:这课要上多久啊,好无趣啊。第二张是一幅画,画的是一只头戴太子发冠的猫,还在一边注释:像不像你。赵眠盯着那只猫,提笔写道:别烦我。这无疑是一场精彩纷呈的授课,苛刻如赵眠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主要是他没认真听,没有资格挑毛病。好不容易熬到下课,其他学生意犹未尽,仍三五成群地继续方才的讨论。而魏枕风第一句话就是:“现在什么时辰了?”赵眠胸口升起了一股无名火:“魏枕风你能不能别问了。现在连午膳都没有吃,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突然被骂的小王爷急躁又无辜:“我问问怎么了,我又没其他意思。”“我就不该带你来上课。”赵眠责怪道,“你太影响人了。”魏枕风回嘴:“你少把错过推到我身上,我一句话都没和你说好吗。”“你是觉得写或画不算说话么。”赵眠冷冷道,“你还碰了我。”魏枕风气笑了:“我就碰了那么一下。”嵇缙之上完了课,还要亲自把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学生送出讲堂。他问赵眠:“敢问殿下,今日当真是来探草民虚实的?”“自然。”赵眠心虚但镇定,“先生为何有此一问?”嵇缙之道:“草民只是觉得殿下和王爷心不在此而已。草民斗胆猜测,二位可是心有所急?”赵眠:“……”魏枕风:“……”嵇缙之意味深长地看着二人,道:“等二位了结了所急之事,再来探草民罢。如若不然,不过枉费时间尔。”两人安静地走在回去的路上。赵眠心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没上床之前他会一直想着这件事,根本无法专心其他的事情。魏枕风似乎也是这么想的,忽然开口:“太子殿下剩下半日想做什么。”赵眠做着最后的挣扎:“太子殿下会尝试做点正事,去御书楼多看几本圣贤之书。”魏枕风“哦”了声,似乎有些失望:“那我回房看奏报吧——晚上见?”“晚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