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宫是魏枕风母妃生前的住所。魏照修对梅贵妃的盛宠持续了整整二十年,长夏宫内极尽富贵奢华,从中随便拎出件物件都是御赐之物。梅贵妃去世后,魏照修保留了长夏宫的原貌,并命宫女太监每日打扫宫殿,一如梅贵妃在世时一般。不仅如此,魏照修还时常来长夏宫小坐,独自一人思念着早逝的宠妃。而今,长夏宫却成了魏照修最后的囚笼。魏枕风和赵眠携手来到长夏宫门口。守卫在长夏宫四周的禁军皆是魏枕风的心腹,他们在魏枕风的示意下,缓缓推开了长夏宫的大门。魏枕风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被握着的手紧了紧,才牵着赵眠走了进去。这么多年了,长夏宫依旧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栽在院中的梅花树在百花盛放的春日过早地凋零,再无暗香浮来,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重的药味。一个破败的秋千在房檐下投出一片橙黄的静影,恍惚间,魏枕风仿佛听见了孩童的欢笑声和女子温柔的低语。“我饿了母妃,我要吃点心。”“今日没有点心给你吃,不仅是今日,你这一个月都没有点心吃了。”“不是吧,为什么?”“母妃听说你在南靖皇宫弄哭了他们的小太子,可有此事?”“他长得好看,我想和他玩,谁知他逗一逗就哭,和公主似的……”“不许胡说,下次你若再见到他,一定要向人家道歉,知道了么。”……魏枕风嘴角微微扬起:“这是我长大的地方。”“我知道,”赵眠说,“继续走吧。”魏枕风带着他继续向前,穿过夕阳中的长廊,仿若走完了魏枕风所有的年少时光。长廊的尽头是一扇紧闭的大门,门外站着两个上了年纪,身形佝偻的老太监。他们正要为魏枕风开门,魏枕风抬手阻止了他们:“本王自己来。”他一手牵着赵眠,一手推开了大门。屋内本是门窗紧闭,漆黑如夜,随着光线注入,赵眠看见窗边立着一个轮椅,而坐于轮椅之上的男人,正是魏枕风的父皇,魏照修。赵眠上次见魏照修是在去年年初,那时的魏照修还是一个年愈不惑的美男子,仅仅一年多的时间,他就像老了二十岁,苍颜白发,两鬓如霜,唯有一双桃花眼和左眼下的泪痣隐隐保留了几分年轻时的风采。魏枕风将他禁锢在长夏宫,用药限制他的行动,让他只能坐在轮椅上苟延残喘。可即便如此,魏照修身上却看不出狼狈之态,甚至残留着几分身居高位的气势。魏照修应该早就知道有朝一日魏枕风会来和他做个了断,他看到魏枕风时很平静,倒是落在赵眠身上的目光掠出一丝惊讶。“没想到你会带人来见朕。”魏照修道,“是一个人不敢来吗。”魏枕风先让赵眠坐下,然后也给自己找了个椅子,随意得像是在和同辈闲聊:“一个人来无聊啊。”魏照修仔细审视了赵眠一番,意味深长道:“也难怪你放着北渊的美人不要,一趟一趟地往南靖跑。”魏枕风不欲和魏照修废话,直接了当道:“你为何要毒杀母妃。”“你都知道了。”魏照修并不意外魏枕风的知情。男人轻叹一声,道:“枕风,朕是真的舍不得你母妃。”魏枕风望着男人状似惋惜的脸,出乎意料的平静。若是两年前十八岁的他,或许会因为魏照修的话大怒失控,大声质问魏照修怎么有脸说出“舍不得”三字,可他现在只觉得可笑。他二十岁了,他有一个孩子,赵眠为他生的孩子。赵眠就在身边陪着他,看着他,高高在上的帝王不会喜欢被三言两语轻易激怒的人。情绪的起伏和失控留给赵眠就好,为其他人不值得。“她知道了什么。”魏枕风平静地问,“或者说,你以为她知道了什么。”当日,魏枕风在奔泉书院找到梅贵妃的遗书,得知了整件事的经过。梅贵妃盛宠二十年,在最后一次侍寝中死于魏照修的猜疑之心。她预感自己死期将至,却始终不知自己为何而死。魏照修或许也不确定她是否听见了自己的梦语,但只要有这个可能,梅贵妃就难逃一死。就算她什么都不知道。魏照修盯着魏枕风身上穿着的蟒袍。乍一看去,蟒与龙形态相似,一为四趾,一位五趾,区区一趾之差,便是君臣之别。“朕很好奇,你为何还只是个亲王。”魏照修不答反问,“即便你不急着登基,好歹也给自己封个皇太子吧。”魏照修左顾而言他,魏枕风非但不急,反而顺着魏照修的话说了下去:“有没有一种可能,儿臣对皇位没什么兴趣。”魏照修眼瞳微眯:“难道你要说,你做这么多,只是为了给你母妃报仇?”“只是”二字听起来过于刺耳,魏枕风不咸不淡道:“不行么。”“别傻了,”魏照修嘴角勾起,“你想坐上这九五之尊位,一直都想。就算没有你母妃的事,你照样会走到今日。”一直保持沉默的赵眠忽然冷嗤了一声。魏照修朝他看来,问:“你笑什么。”赵眠道:“你自以为你很了解你儿子。”魏枕风从不否认自己的好胜之心和对权力的渴望,虽然他压抑得很好。如果他的母妃没有枉死,他也许还会追逐皇位,但绝对不是以这种方式。“看看他做了什么吧。造反,逼宫,杀兄,弑父……”魏照修露出怀念的神色,“正如朕当年一样。”魏枕风和赵眠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均闪过了一丝惊讶。据赵眠所知,当年魏照修的皇位继承得顺理成章。魏照修做了多年太子,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更无人敢质疑他的身份,魏照修没有逼宫弑父的理由。除非,在他继位的最后关头突然有了变故。“你祖父弥留之际,得知了你祖母曾与一名太医有染之事。”魏照修语气轻巧,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怀疑,朕不是他的孩子,便秘密召集亲信,欲改立储君。”魏枕风问:“你是么。”“朕当然是,朕那么像他。”魏照修轻描淡写道,“可惜你祖父和你我一样,不会放过任何可能。”魏枕风挑了挑眉:“所以你杀了他。”“是啊,朕亲手杀了他。”魏照修津津有味地说,“他的亲信大臣就跪在寝宫外,朕掐死了他。枕风,你不应该感谢父皇么。若不是朕当日之举,你连皇室血脉都算不上,又何来的今日。”魏枕风冷冷道:“这就是你毒害母妃的原因?你以为她知道了这些?”魏照修摊了摊手,无奈道:“朕也不想的。”“你杀错人了。”魏枕风说这话的时候,终于愿意给魏照修一个正眼,他想知道对方得知事实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那夜,你在梦中没有说任何话,她什么都没听见。”“哦。”魏照修垂下手,眼底浮现出不带悔意的伤感,似乎也不觉得诧异,“可惜了。”魏枕风收回目光,无声自嘲地笑了笑。他在期待什么,魏照修能有什么反应。“你为何不问问她。”赵眠忍不住开口,“你不是没长嘴。”魏照修看向赵眠,有些奇怪地:“你也是身居高位之人,你难道不明白。”赵眠居高临下道:“不是所有身居高位之人都和你一样。”魏照修的眼神看不谙世事的后辈一样:“不过是你们以为自己不一样而已。”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是季崇来了。“王爷,”季崇呈上一物,“麟华宫的羹汤做好送来了。”魏枕风站起身,干脆道:“刚好,我们聊完了。”他示意季崇将麟华宫的羹汤送到魏照修面前,“尝尝吧,父皇,是你喜欢吃的。”魏照修低头看着装在精致瓷碗中的羹汤,道:“是朕喜欢的。”“那父皇慢慢享用,儿臣便不打扰了。”魏枕风牵起赵眠的手,转身欲走。“枕风,”魏照修抬头看着魏枕风,眼中亮着最后一丝光亮,“朕知道你不想承认,但你永远是最像朕的孩子。”魏枕风嗤道:“少给自己脸上贴金,父皇。”魏照修微微一笑:“你看你杀人的方式,都是跟朕学的。你骨子里的狠,从来都不比朕少。”魏枕风无所谓道:“你说是便是吧。”“朕当年可是看着父皇闭眼的,”魏照修笑吟吟道,“你不想看着么。”“不想。”魏枕风头也未回,“我不想梦见你。”赵眠陪着魏枕风一步步走出长夏宫,沉重的大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魏枕风的脸上看不出情绪,任凭他即将成为另一个弑君弑父之人。路过梅花树时,魏枕风停下脚步,忽然道:“以前,他就站在这里听我背书,看我练枪。”赵眠无言以对,也许魏照修也曾想过当个好父皇。不多时,季崇匆匆赶来,低声道:“王爷,陛下驾崩了。”看来德妃还是选择了动手,为了她的孩子。殊不知,她弑君的把柄因此握在了魏枕风手中,他们母子也要一辈子受制于人。魏枕风沉默良久,最终只用一个“嗯”字回应了生父的死讯。赵眠望着魏枕风的侧颜,问:“会想哭吗?”“当然不会。”魏枕风眉宇一展,轻轻笑了笑,“为你哭不丢脸,为别人哭算什么。”赵眠回过身,和魏枕风一起注视着深沉的夜色:“为我哭也蛮丢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