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天一早,卢栩和颜君齐带着元蔓娘和颜母新绣的扇面绣片、颜君齐新抄好的书去观阳县。她们只当颜君齐要买笔墨纸砚,颜母还挺高兴颜君齐出去走走,元蔓娘也高兴卢栩有人做伴。家中日子简单,有吃有穿,儿女健康,物价、钱价和他们无关,向来爱哭的元蔓娘也听卢栩唠叨过几句钱不值钱,她只担心地问了几句:“可还买得起盐?”“可还够买油买布?”得到卢栩肯定的回答,元蔓娘就万事不愁了。这不是挺好吗!至于白面、肉、蛋等等,本来也不是该常吃的东西。她活了二十五年了,吃过的白面和肉加起来都没这两个月多,就当过了个长长的新年,节过去了,日子该怎么过怎么过。卢栩说想要开荒,元蔓娘就收拾好锄头准备忙活。地方她都想好了,就挨着三婶家荒田,以后她们妯娌一起下田还能做伴。颜母也心动,粮价涨成这样他们家可愁怎么吃饭,随便种些粟子,稗子,荞麦,也能充饥,种不了这些,种些麻织布,或种些菜也是好的。时节已经不早,再不抓紧就只能种荞麦了,元蔓娘嘱咐好卢栩买好东西早些回来,让腊月看好卢锐,和颜母一起扛着锄头去开荒。卢栩嗯嗯啊啊地应着,眼神不由往颜君齐放在胸口的文章瞟,生出瞒着家长干坏事的心虚。颜君齐就淡定多了,脸上看不出一点异色,还平静地叮嘱文贞不许乱跑,要帮腊月一起照顾弟弟。三岁的颜文贞,要帮五岁的腊月,照顾一岁的卢锐。卢栩对妹妹生出无限同情,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宝贝妹妹才五岁,就要带两个小萝卜头玩了!他揪揪腊月的小辫,“哥哥回来给你做好吃的。”腊月乖巧点头。至于卢舟,一大早满院子忙家务,卢栩忧心忡忡,腊月都长高了点儿,卢舟还是那个矮个头。卢栩:“你要不要带东西?”卢舟沉着脸收衣服。这会儿季节多雨潮湿,蚊虫也多,秋冬的衣服要拿出来晾晒。每年元蔓娘都会用旧布装草木灰缝成垫子,做好的草木灰垫子放在衣柜底,既能防潮又能防虫。这会儿卢舟收的就是晒好的冬衣和旧布。他闻言怔了会儿,没反应过来卢栩是在问他。卢栩嘴角一抽,行了,他知道了,他弟弟缺钙,奶买不着,他多买点豆腐!卢舟:“哥哥早些回……”卢栩已经风风火火推车出门,留给卢舟一个背影。卢舟放下锅追出去,“哥哥天气不好早去早回。”卢栩朝他摆摆手,“知道了。”昨天傍晚天就有些阴沉,早上云散了,这会儿又有聚的架势,天气闷热,没太阳走在路上也感觉不到一丁点凉意。他们都到观阳,远远看见人群从城门口排到城外的码头。卢栩过去询问:“这是干什么的?”排队的人或拿着布袋,或背着筐提着篮子,“买粮食!”卢栩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船帮不知从哪儿弄来了粮食。颜君齐道:“站在船头那个好像是到村里收粮的货商。”卢栩定睛一瞧,还真是!不止那个六千钱一石收粮的,一并站着的还有他的熟人宋六宋七!他咬牙:“我就说观阳今年大丰收不可能缺粮!瞧那俩姓宋的孙子赌坊都不开了,改来卖粮呢。”颜君齐问排队的民众:“他们卖的可是新粮,多少钱一石?”对方答道:“有新粮有陈粮,新粮五百文一斤,陈粮二百文一斤,最多只让买十斤。”卢栩眯眼,觉得他们昨晚做的文章只提了提粮商骂轻了。他们俩直奔城中,先去了书局,借书局笔墨重写最后一页,补一段狠狠地骂这帮投机倒把的奸商。书局的生意虽受影响,但常来买书买文具的多是殷实之家,好些员外家在城外都有田庄,不缺银也不缺粮,书局掌柜做他们的生意不但能拿书换粮,还能足不出户倒卖些给邻里店铺。颜君齐书抄得整齐又干净,掌柜今天见到他本人一看之下果然字如其人,年龄不大的少年郎长得俊秀端庄,气质沉稳,虽只穿着粗布麻衣,但浑身的洒脱文气,就是比在书院读书的大户人家也不差。这孩子早晚有出息!掌柜暗暗忖度一番,又为自己慧眼识珠感到满意。颜君齐提出要借用笔墨,掌柜哪有不愿意,他叫伙计给颜君齐准备好笔墨纸砚,还和卢栩聊了会儿天,丝毫不知的颜君齐借了他的笔墨纸砚正在大书特书骂奸商,只觉颜君齐坐在那写文章十分赏心悦目。约定好下一本要抄的书,他们领了纸张和掌柜道别,到了县衙大门外。卢栩:“要进去?”颜君齐:“嗯。”卢栩:“我酝酿一会儿……”他得琢磨琢磨怎么说开场白。不待他琢磨明白,上次帮他写文书的文吏恰巧从外面回来。“又是你呀,写文书?”卢栩一看,熟人!“是我是我。”“你那芝麻酱琢磨出来了吗?”“琢磨出来了,我正想菜谱,这两天就能做出来,一定给您送一份儿来。”卢栩拉着颜君齐跟着文吏混进县衙。“行,我等着尝尝。”卢栩接着问:“县令大人在吗?”“在呀,你小子还要找大人?”卢栩笑吟吟:“我们要上书给大人。”文吏笑容僵了一瞬:“你要什么?”颜君齐将信札掏出来:“学生有书上报县令大人。”文吏:“……”友好的气氛戛然而止。他在观阳县衙干了七八年,有人上书这事还是头一次碰到,稀奇!文吏有心想问问他们要上什么书,但卢栩和颜君齐谁也不肯说。见卢栩笑得没心没肺的,文吏想来也不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不过还是虎着脸吓唬他们:“胡乱上书惹恼了大人搞不好是要挨板子的。”卢栩:“哪儿能,我们要和大人反映些实情。我听说县令大人爱民如子,就是我们说了什么有失分寸的话,他老人家也不会同我们计较的。”文吏一想也是,他们大人岁数大脾气小,是世家旁支出身,涵养好着呢。便也不再多想,领着他们去见县令。观阳县令年有五十五岁,不到致仕的年纪,头发已经花白。人清瘦,脸上有挥之不去的淡淡愁容。他出身世家名门,虽是旁支,年轻时也有一番抱负,但时运不济,五十多岁也只做到了一方县令。从四十九岁调到观阳,他也歇了再进一步的心思,只想教化百姓,施行文教,治好他的一亩三分地。听闻有个童生要见他,王县令诧异一番,倒没嫌麻烦,穿着一身便装便从后衙出来了。颜君齐报上姓名,王县令已经想起了他的籍贯。观阳县远离中枢,又是征粮征兵之地,文教并不兴盛,他们整个县的举人、童生也不足百数,抄到一折纸上都要空半张纸,王县令对他们名字都有些印象。颜君齐面相文静,举止得体,王县令对他印象不错,小小年纪就敢上书,也算有些胆量。他没急着看颜君齐上书的内容,而是先考教一番颜君齐的学问,一问一答,王县令又满意了几分。不烦躁。尤其他旁边有个做伴的对比。看看卢栩抓耳挠腮,一听提问马上低头僵立,再看颜君齐不急不躁对答如流,就更让人觉得难能可贵。若是这孩子来自荐,他也不是不愿意勉励一番。待他打开颜君齐上书的内容,王县令发觉他还真小瞧了这孩子的胆气。尤其是后半针砭时弊之论,无论字体还是内容,刚劲大胆直逼要害,颇有些古韵之意。王县令读完,又读一遍,久久不语。卢栩悄悄观察县令的神情,考教完颜君齐,老先生脸上刚露出点笑意,看完上书内容就没了,然后眉头越皱越深,渐渐看不出喜怒了。卢栩也猜不明白他到底是有几分不满意。县令不动声色地叫文吏去忙,把颜君齐和卢栩叫到堂中。他看了好几眼颜君齐,放下信札平和地问颜君齐:“我记得你是农籍。”颜君齐:“学生籍贯观阳县下饮马镇卢家村。”县令:“饮马镇……饮马镇……师从何人?”颜君齐摇头:“无师。”卢栩连忙补充道:“我们村连个教书先生都没有,君齐他自学成才,是我们村唯一的读书人。”县令闻言看了看卢栩,又回头问颜君齐:“为何不到县中读书?”颜君齐坦然道:“学生家贫。”县令:“既然家贫,你父母兄弟都愿意供你读书?”颜君齐:“父丧,弟幼,全仗母亲刺绣供学生读书。”县令又沉默一瞬。县令:“你可知你状告的都是些什么人?”颜君齐不卑不亢:“知,但不甚知。”县令深吸口气,靠到椅背上阖眼闭目,久久不语。颜君齐便沉静肃立。卢栩站在他旁边,也不敢出声。县令身上的倦色浮现出来,要睡着似的。他们像进入比定力游戏,谁先动谁先输,可怜他一个进老师办公室都浑身不舒服的学渣要原地不动陪站。卢栩觉得他脚都要站麻了,县令才睁开眼,问颜君齐:“你今年可是要考生员?”颜君齐:“正是。”他盯着颜君齐看了好一会儿,笑了笑,叹口气,“那便回去好好读书吧。”说罢,他挥挥手,让他们离去。卢栩摸不着头脑,他们这上书到底是成功了,还是没成功?他学着颜君齐施了告辞礼,耐着性子跟颜君齐一起离开。待出了县衙,卢栩松了松肩颈叹气道:“没告成功?”颜君齐:“嗯。”卢栩笑起来:“起码没挨板子!”凭他多年挨训被叫家长的经验就知道,这种好学生告状没告出结果的情况,基本就等于一切没发生。卢栩安慰他,“我看县令大人一准对你挺满意,要不是考教你的时候你能对答如流,咱俩不挨顿打也要被轰出来。”他搭着颜君齐肩膀,摆出一副尽人事听天命,我做了我爽了结果与我无关的想得开架势,“走!买菜去!”不料他们县衙台阶还没下呢,又被领他们进门的文吏叫住。“你俩,等等!”作者有话要说:卢栩上学时的心理活动: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不想进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