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吏招手,“你俩,等等!”卢栩下意识一缩脑袋,心道:不是这会儿要算账吧?他硬着头皮转身过去,僵笑:“您还有什么指示?”文吏挺纳闷,这小子怎么这反应,还客气了?他一掌重重拍到卢栩肩膀上,“你小子行啊,敢领人跟县令大人讨书了。”卢栩:???啥?他高冷深沉地“嗯”一声,露出客气谦逊的一笑,“瞧您说的。”文吏又把视线转到颜君齐身上,也不知道这位小书郎如何入了大人的眼,竟然叫他把他们喊回来,给他们拿些书看。文吏问:“你们在这儿等会儿,还是跟我一起回去拿书?”卢栩和颜君齐对视一眼,重新跟着他进了县衙,这次他们没能见到县令,文吏叫他们站在后衙门口,进去里面汇报,没一会儿搬了一摞十几本书出来,“小心些看,这可都是县令大人的藏书。”颜君齐怔了怔,看到最上方那本《治论》,书皮书页已泛黄,书却平整如新,可见是被人珍惜地常常翻看。颜君齐郑重接过书,朝内衙方向施礼鞠躬,“学生定当珍惜。”卢栩和颜君齐又向文吏连连道谢,才小心翼翼地将书放进推车里,在上下都垫了好些纸张。县令没再见他们,文吏以为他们是来讨书的,上书直谏这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了?卢栩人恍恍惚惚,想不明白县令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县令大人觉得你年纪太小,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劝你先读书考上功名再管这些?”颜君齐叹气:“可能吧。”他们人微言轻,即使看出了问题指出了问题,现下也改变不了什么。见已远离县衙,颜君齐低声道:“县令大人问我知不知道我状告的是什么。”卢栩点头:“我听到了。”就是没弄懂颜君齐为什么说“知,但不甚知”。颜君齐:“想来大人是清楚的。”卢栩眨眨眼,经他一点,马上想明白了,“他知道是什么人所以才问咱们知不知道!”他就说嘛,颜君齐的文章里就只差指名道姓地把人写出来了,县令为什么还问那么一句。卢栩:“那大人问你家境,是不是在告诉你,那些人咱们惹不起?”颜君齐点头。卢栩闭了嘴。所以颜君齐说,知道,但又不那么清楚,是在告诉县令他们凭所见所闻知道那些人明面上的身份,不知道地下是不是另有玄机!卢栩目光暗了暗。县令不是不知道,是当不知道。也许不止他们惹不起,连县令都不好惹了他们。不然也不会明知而不管了。卢栩:“你说,为什么呢,大人是一方父母,船帮不过是个地方混混。”颜君齐断言道:“别处缺粮,观阳征收的粮税远远不足填空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商贾倒卖。”卢栩人傻了,“啊?”颜君齐:“按我朝律令,若一方受灾,从别处借粮,不但要当地上奏请示,由郡守请奏朝廷,还要再经户部核查、批示,流畅漫长,等拿到批示,至少也有一旬至半月,观阳远离京师,来回路上至少要月余。而且,就是朝廷批了,对方来年是要还的。”卢栩:“……”颜君齐叹气:“虽说盐粮铁器不许民间私卖,但大岐至今近百年,许多律法已不全然适用,我听说前几年,军中缺粮,国舅是自掏腰包从南方买了大量的米粮运到北境的。”当时南方也一度粮价飙涨,听说还有人参了国舅。但具体如何,他也只是在考场外听人闲聊,不清楚详细情况。“粮食如今已默认可私卖,只是不可大量私卖而已。但何为大量,是难以界定的。如今百姓一方愿卖,一方愿买,商贾把粮从富足之地运到稀缺之处,解当地之急,这是最快的办法,谁也不好说什么。”卢栩皱眉,“没人不让买卖,本来商贾就是把东边多的运到西边去,西边多的倒到东边来,但观阳的问题不是民间采买粮食,是观阳百姓还不知道情况时候,商人就提前一步跑到村镇低价收粮了,如今,他们不光把观阳的麦子往外卖,还高价往观阳县卖呀!我看,他们就是囤积起来,故意哄抬粮价。”颜君齐怔了怔,卢栩总在不经意间流露他自己都难以觉察的敏锐,但有趣的是,那些精明总是转瞬即逝,只是天然而来,又天然而去,并非他深思熟虑得知。精明,纯真,看似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自然而然地汇聚。卢栩低声痛骂了几句奸商不得好死,深吸几口气,消化三秒,转头又郑重其事地申明立场,给自己贴金:“君齐,咱们做买卖挣钱也要讲义气,昧良心的买卖是不会长久的,只有你好我好大家好,谁都不吃亏才能经营下去!”颜君齐瞧着他一副“我就是这么厉害”“快夸我”的模样哑然失笑,真诚道:“栩哥自然是最好的。”卢栩矜持:“一般般,谈不上最,我还得努力。”他转头又安慰起颜君齐:“咱们该做的都做了,既然县令大人都难办的事,暂时也只能这样了,咱们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你好好读书,我好好赚钱,我们照顾好家人不受冻挨饿,至少不给现下这状况添麻烦。”颜君齐:“嗯。”卢栩高兴起来,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想得开,山堵前路,那就绕道而行,总能过去的。卢栩推上小车:“走!买菜去!我带你去逛杂货店!”杂货店还收钱,老板自己当着掌柜,就两个伙计还都是亲戚,他们老家都在乡下,有上百亩田,每个月家里往城里送粮,粮荒他们一点儿都不担忧。他每天一开门就让伙计到钱庄去问问银子和铜钱怎么兑换,回来把所有货品标价更新一遍。左右别的地方铜钱还没贬值这么快,他妻舅走南闯北的进货,能到远处花,就是运起来麻烦些。做生意哪有怕麻烦的。掌柜乐呵呵地扒拉算盘数钱,他家两代在观阳县开店,可从没有像如今这般好赚钱过。卢栩今天装了不少钱,沉甸甸的。领着颜君齐一通看,反正铜钱天天贬值,他也舍得花了,除了海带、木耳、菌菇、干菜,酱醋调料,他还给腊月买了一个小竹球,里面有个铜铃铛,抛起来有清脆的响声,给卢锐买了一个最小号的皮球。小皮球是用驴皮缝的,里面塞着棉花,不是太圆,糊弄卢锐足够了。至于卢舟……卢栩也不知道卢舟有什么爱好。他这弟弟懂事的好像没有任何需要花钱爱好。卢栩在杂货铺里找了又找,挑中一个装手炉的小包。只有巴掌大,粗布里衬着细藤,呈香炉的形状,圆丢丢胖嘟嘟,上面还有个小盖子。卢栩:“正好,回去给卢舟当存钱罐用。”掌柜:“……”别人买手炉,他买个壳!到元蔓娘,卢栩买了把水粉色的油纸伞。他们家只有一把伞,都破了。往后正是雨季,怎么都用得着。卢栩另外补了针线,和掌柜一通砍价,让掌柜白送了一叠粗瓷碗。那些形状有些歪斜的不好卖,不妨碍用,卢栩卖凉菜可以给人试吃时候用。他装好东西,看看天色,怕会下雨,“反正来了,要不去买点布?”他们家衣服一直是他穿卢吉剩的,卢舟穿他剩的,腊月穿卢舟和元蔓娘剩的,轮到卢锐,麻布的衣服也洗软了,改改卢锐接着穿。卢吉出意外前他们家家境还算好的,村里更穷困的人家冬夏都是一身衣服,夏天拆絮,冬天加絮。絮的要么是旧棉花要么是柳絮。今年他家还没买过布,他天天家里县里两头跑,又费鞋又费衣服,元蔓娘把不少破旧衣服都给他做了鞋,等天热起来,卢舟腊月换洗的衣服都要不够了。颜君齐家比他家好点,但也两年没买过新衣了。现下县里百姓吃饭都成问题,布庄生意却成了两端。西街给富人家裁衣的绸缎庄生意虽也受影响,影响却不大,生意照旧做,他们去绣庄卖绣片,掌柜还给他们拿银子结的钱。东街针对普通百姓和穷人的布庄则生意急转直下。掌柜已经打发店里伙计学徒回家休息几天。他不付工钱,要管饭,现下哪有饭?好不容易来了客人,掌柜强打起精神,也不嫌卢栩挑,把各色的布挨个拿出来给卢栩选。掌柜:“你若有粮食换,我算你便宜些。”卢栩:“我没粮食,不过可以给你银子。”掌柜长叹口气,“银子就银子吧。”银子好歹比铜钱保值。卢栩挑了浅蓝色和深蓝色两种粗棉布,另外要了茜色的软棉布给腊月和卢锐做衣服。小孩子,皮肤多嫩,不比他,皮糙肉厚耐磨。颜君齐也买了些布,卢栩和掌柜一番杀价,白要些店里剩的旧布头。拿回家做布鞋!卢栩还问掌柜要油纸包布。掌柜想吐血:“要不是生意不好,我可不给你这么多饶头!”卢栩深以为然,他也挺苦,所以在商言商,该讲价还是要讲。卢栩心满意足地拿好布领着颜君齐到早市找陆勇买豆腐。陆勇今天的豆腐摊依旧是个小篮子,“我当你不来了。”卢栩向他比划:“我明天就来,明天你多带点豆腐,切成这么大的长条,我帮你卖。”陆勇满面茫然,虽然豆腐不好卖,可大伙日子也没惨到买豆腐只要指头大一块呀!这怎么卖?一文钱一个?卢栩神秘兮兮,“明天你就知道了。”天色不好,他们没再多留,急匆匆走山路回去。行至半道,大雨忽至,卢栩撑开伞为推车挡雨,和颜君齐匆匆忙忙跑到背风的地方。他们的布,干菜,和书,纸,可全在车里。眼看雨越来越大,车里开始进水,卢栩让颜君齐撑着伞抱好书、纸和布,他把东西一股脑放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将推车翻过来扣上去。衣服已经湿透了,卢栩也不去和颜君齐挤,他就近从山上野树上拽了好些树叶,顶在脑袋上聊胜于无。急至的大雨从山顶向下流,没一会儿就在凹陷处汇成河流。卢栩站在雨里,淋得眼睛都睁不开,还乐呵呵给颜君齐指,“你看对面,瀑布!”不到一尺宽的小流,堪堪成条白线,亏他敢叫瀑布。六月的天,说变就变,不到半个时辰,刚刚还乌云翻涌的天已经云开雾散,卢栩将推车翻过来,脱了上衣拧干,用潮湿的衣服把推车里面的水渍擦干。干菜都沾了雨水,回家全要晾晒。给家人带的玩具也全半湿着。卢栩将小皮球在裤子上蹭蹭,“多亏我反应快,水还没渗进皮里,就湿了一点点。”颜君齐帮他把东西放进去。卢栩沉默着检查了布和书、纸,布有油纸包着,没湿,书只湿了一个小角,有两册边角的字晕了,而纸,因为全拿来保护书,湿了好些。卢栩和颜君齐把湿了的纸挪开,用干纸垫在书下,他忍了忍,没忍住,抬脚踢了一脚路边的草,“妈的。”要不是宋六和船帮,他何苦天天推着车走山路,如果能坐船,至少东西放在船舱不会打湿的!卢栩咬着牙:“君齐,我早晚要报复那帮孙子。”作者有话要说:前一秒,卢栩:君齐,我们要看得开。后一秒,卢栩:等着,我早晚要收拾那帮孙子!记仇.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