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饮马镇再向东行,下一个镇就是南桥镇。南桥镇年代更久,时间更长,附近有大小九个村,比饮马镇还要大一倍。这会儿镇上热闹,到处都是携家带口上门采购的,观阳习俗,年二六,回娘家,送年礼,孝顺的女儿女婿,都在这天买肉,买糖,买酒回娘家。一大早,街上买年礼的,回娘家的,热闹非凡。卢庆已经许多年没感受过这样平和的热闹,他一个人空手走在大街上,与四下格格不入,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融到这样的气氛里。没一会儿,一个乱跑的孩子撞到他腿上。他低头,孩子怯怯地抬头看着他,有些害怕。孩子爹娘提着大包小包匆匆从一旁跑来,“小臭子!说了人多不许乱跑,就是不听!”孩子娘逮住他,一脸焦急,先朝屁股上揍了一巴掌,才和孩子爹一起诚惶诚恐谢谢卢庆。卢庆弯腰把地上的竹蜻蜓捡起来递给小孩,“你们是南桥镇人吗?”“是呀。”“我想问问镇上哪有瓷器铺子?”“瓷器?”“想买个摆件。”“哦,那你去吴记看看吧,沿着街朝北走,过了第二个巷子右拐,就看见了。”小孩父亲给卢庆指路。“多谢。”卢庆慢慢走,穿过主街,经过巷子,远远看见了那块挂了许多年的老招牌——瓷器吴。他没进去,而是在对面的食铺点了碗素面,边等,边往瓷器店瞧。店里有几个顾客,两个伙计领着人看摆件,两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另一边和一个女顾客拉家常,似乎都是今天回娘来的。柜台后,一位老迈的老丈拿着帕子擦一个两尺来宽的大盘子。“您的面。”“谢谢。”“您想买摆件?”“我瞧瞧,听说吴记的摆件好。”“那是,老铺子了,咱们南桥就数得着吴记,要是想看更好的,您就得往县城去了。”“你还管介绍顾客?”面馆伙计笑道:“都是老街坊了。”“听上去吴记人缘不错。”“一听您就是外地人,咱们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吴老爷慈善,”他往四周瞧瞧,凑到卢庆耳边悄声道:“吴老爷年轻时候,生不了孩子,后来有个大师指点他多做善事,没两年,就生了!你瞧现在,他家五个闺女,一个儿子,个顶个孝顺能干,要我说,人还是得做善事。”卢庆笑笑,“哪个是他儿子?”“那俩是伙计,儿子带媳妇回娘家走亲戚去了。”“这么早?”“听说好像是儿媳妇家远,不是咱们镇上的人。你找小吴有事?”“我听说他大摆件烧得好。”“那就是胡说了,你肯定听错了,他家是女婿接班的大摆件手艺,小吴老板只烧小摆件!”“那想必是我听岔了……”卢庆吃着面,不紧不慢地细问,观察着吴家的生意,见他们与四邻和睦,女儿性格直爽亲善,吴老板夫妻也十分面善,才吃完面结了账,慢慢往回走。“哎,客人,你不买摆件儿了?”“我再逛逛。”卢庆走上街,见吴家老太太出来,望着天担忧,“瞧着天不好,也不知道惠香他们到家没。”卢庆脚步猛地一顿。“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了,指定到了!”她女儿搀老太太回店里。老太太边走边念叨:“惠香娘家远!他们提着那么沉的东西……”“一会儿回来了,快进屋去吧,你冻病了他们回来还得伺候你……”卢庆朝吴家母女俩望望,嘴角慢慢翘起,想必,惠香的婆婆、大姑子、小姑子也很喜欢她。是呀……她那么好的性格,哪有人会不喜欢呢?卢家村,卢五柱正往篮子里装鸡蛋,听见小孩喊着“娘我想要糖!”门口影子闪了下,有客人进了门,卢五柱听着孩子口音耳声,一转头,看见了牵着孩子的赵惠香。“叔。”“惠香啊,回来走亲戚啦。”“哎,给我娘送点儿年货。”他们隔着半个铺子对看着,一个想问,一个想说,却谁都没开口,杂货铺里奇妙地沉默着。直到扎小辫的小女孩问,“娘,我能要这个糖么?”卢五柱回神,拿油纸给孩子抓了一把。“多少钱?”“不要钱,给孩子拿着吃吧。”“这怎么行……”“没什么不行。”卢五柱蹲下,摸摸小姑娘头,“闹闹,还记得姥爷吗?”小女孩羞答答地摇摇头。“还是姑娘好,文文静静的,像你小时候。”卢五柱笑笑,又给她拌糖稀,“给,村里的小姑娘都爱吃。”闹闹羞羞地摇头,往惠香身后躲躲,忍不住抬头看她娘。卢五柱又递了第,惠香把她让出来,“姥爷给的,拿着吧。”闹闹这才接住,怯怯地看卢五柱。惠香往屋子里看了看,铺子里只有卢五柱一人,“叔,我走啦。”“哎。”惠香领着女儿离开,卢五柱送出来,母女俩已经拐弯了,他叹气,转头往回走,在门口的货架上看见一把钱。惠香牵着闹闹回家,她儿子和丈夫正在修椅子。“行啦姥姥,结实了,你再坐肯定不晃了。”赵奶奶笑着,往包袱里给他们塞腊肉。“见到了吗?”她丈夫问。惠香摇头。“不在家?”“好像是。”“没事儿,等初二再回来,说不定就见到啦。”“嗯。”“瞧着春联,写得多好,我买了好几副,大的挂店里,这些挂家里。”吴宝来岔开了话题,解释起他刚刚问过的对联寓意。吃过午饭,他们便要出发,等天黑远路就难行了。惠香绑好包袱,嘱咐母亲注意好身体,出了娘家门吴宝来问她,“还去看看吗?”惠香摇头,“走吧。”前方就是饮马镇,吴宝来在路上遇到南桥镇同乡,两家正好搭伴一起走,闹闹走不动了,想让爹爹背,惠香正哄着她到前面镇上休息一会儿,忽然看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人。他们齐齐定住了。许多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惠香只是像少年时一样轻轻笑笑,叫了声“二哥。”卢庆眼眶倏地湿了,再不复少年时那般轻佻,看着无人就跑到她旁边叫她再叫一声听听,而是木讷地、笨拙地“哎”一声,声音带着客气和生涩,“回娘家了?”“嗯。我听说,你回来了……”“嗯,我回来了。”惠香盯着他看,少年分别时,他们幻想过许多许多,她曾整夜整夜担心过两年不见,卢庆会不会认不出她。卢庆却道“我从沙场回来,天天风吹日晒,到时候肯定是你不认得我!”惠香恼他,难得发了脾气跑了。夜里卢庆来赔礼道歉,让惠香把自己绣到帕子上,“我天天揣着。”惠香不好意思听,一下关上窗。马上就要出发了,她哪来得及绣什么人像,只来得及通宵熬夜,在油灯下绣了个平安符。卢庆才走那几年,她夜夜想他,想要在梦里见见他,猜着他如今是不是又长高了,瘦了还是胖了,北境风寒,不知他会不会冻着……可少年时的担忧是那么多余,有些人即使隔了十几年,容貌性格都已被岁月改变,再次遇见时候,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惠香慢慢挪开目光,盯着他脚下的雪。前几天才下的雪,不过三两天的踩踏,已经沾满泥土,夜里再被冻上,成了又黑又滑的冰。吴宝来低声问闹闹,“闹闹,跟爹到那边坐一会儿好么?”闹闹噘嘴摇头,拉住惠香衣襟,委屈道:“那边都是雪!”卢庆笑起来,“你女儿?”“嗯。”惠香拉拉闹闹,“叫舅舅。”闹闹抓着她衣服细声细语喊舅舅。卢庆蹲下,“你叫闹闹?”闹闹道:“我小名叫闹闹,大名叫吴爱香。”惠香指尖微微**了一下。卢庆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块圆润的玉石递给她,“舅舅头一次见你,送给你吧。”闹闹接过,绿色的石头,她还是头一次见,她仅有六七岁大,还不懂玉石的价值,只当像河边的鹅卵石一样,新奇地玩儿着:“好漂亮,这也是在河边捡的吗?”卢庆道:“不,在很远的一片荒滩上捡的。”“荒滩是什么?那里也有鹅卵石吗?”“……也许那里很久以前也流过一条河,不过后来河干了,变成了荒漠。”闹闹似懂非懂,想不出什么叫荒漠。“闹闹还给舅舅吧,咱们去捡别的石头玩好吗?”惠香低声道:“这个太贵重了。”闹闹“哦”一声,依依不舍地把石头还给卢庆,卢庆没要,重新塞在她手里,“不贵,就是路边捡的,我还捡了许多。”闹闹握着了,眨巴着大眼睛望惠香。卢庆朝她笑笑,又露出些少年时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孩子喜欢,给她做个坠子吧,我能送的也就这一次了。”惠香眼睛蓦地红了,哑着嗓音道,“好,闹闹,谢谢舅舅。”闹闹奇怪地望着娘,又看看这个有些吓人的舅舅,怯生道:“我不要了……”惠香把她抱起来,“舅舅给的,拿着吧。二哥,我们回家路远,先走了。”“嗯,我也回去了。”他捡起地上买的东西,朝吴宝来拱拱手。吴宝来下意识抬抬手,张口道:“有空到家里喝酒。”“好!”卢庆朝他们爽朗一笑,迈着大步走,再不回头。吴宝来望着他的背影,脑海里迟迟散不去卢庆豪爽、率真、洒脱的笑容。他忽然自卑起来,从始至终,他都比不过卢庆的。即使他比卢庆喜欢惠香还要早。“阿香,我那时候以为他不会回来了,我……我是不是误了你?”惠香“呼”一声,笑起来,润湿了眼睛比平时更明亮,她抱起闹闹,把女儿塞到丈夫怀里,“瞎说什么呢,走吧,孩子累了,早点到镇上歇一歇,咱们赶紧回家了。”她儿子背上包裹追上爹娘,从妹妹手里要石头看,“闹闹,给哥哥看看。”“嗯。”“刘叔,你瞧瞧这是什么石头呀?”同乡接过去细看,“是玉。”“玉!贵吗?”“应该不算太贵,我也瞧不太懂,不过这块儿颜色不错,给闹闹做个吊坠,做对耳环都不错。”“我怎么没礼物?”吴大宝接过玉石,咕哝一句,又兴奋问,“娘,那个舅舅就是原先和你定亲那个吗?”“咳!”“爹你瞎咳什么啊,家里谁不知道?娘,人家长得的确比我爹好,难怪你当年看上的是他!”一家人说说笑笑,与卢家村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