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年根底下,房子扫了,春联贴了,补换了窗纸,修补了家具农具,就只剩下怎么吃了。二八发面,二九蒸馒头,三十包饺子。到了这几天,卢家的妯娌们都到四叔家蒸馒头,蒸包子,蒸年糕,蒸枣花……这是过年的大事,家家户户平时省吃俭用,这时候也要用白面蒸几样供品祭神祭祖。人一多就乱,大孩子能帮上忙,小的跑来跑去就是添乱,卢栩大手一挥,留下靠谱的卢辉、卢轩、小夏帮忙,带寒露和剩下一群小的回他家继续做别的年货——炸豆腐,炸丸子,炸烫面糖菜,炸麻叶,炸麻花……除了烫面丸子需要卢栩自己注意点儿,其他的家里小孩都能上手参与玩。卢栩把刀给卢舟,比划一下大小,卢舟能把豆腐切成一模一样的长方块,寒露负责调馅,肉丸子,素丸子,豆腐丸子,馅饼做多了这根本难不倒她。麻叶麻花则扔给剩下的几个小的玩儿,卢栩和寒露和好面,卢文负责擀成薄面皮,指挥小满、腊月和卢福负责拧麻叶和麻花。一半糖,一半五香,丑点漂亮点无所谓,反正是他们自己吃。烫面糖菜长得也像一种丸子,面粉加糖,开水烫面,和好面抹一层油封好,然后就拿沾油的铲子铲一块面,用筷子拨成丸子大小,下锅炸。炸出来像糖糕似的,外酥里嫩,表面金灿灿,里面面十分柔软,能当主食,也能当点心,对牙口不好的老人小孩十分友好。到了炸馓子就很考验技术了,得卢栩自己上,只要失败,他就归咎于运气。反正他的弟弟妹妹谁也没吃过正宗的,粗一点,胖一点,有什么关系!寒露他们光是看见卢栩搓那么细的面条就看傻眼了,然后又是盘又是刷油的,怎么想都得好吃。卢栩炸好其他的,盘在盘底的撒子差不多也吸足了油,可以抻长了。他捏起面条,以防自己手生弄不好,还让卢舟举着筷子他来绕,寒露他们看着大哥绕线团似的把细细的面绕到筷子上,拧成一个松松的八字,让卢舟连同筷子一起放进油锅。卢栩表现得有点紧张,传染的卢舟也紧张,他绷着小脸,举着筷子,小步挪到油锅前,生怕一不小心扯断了面。其他几个跟在他们后面,也是大气不敢出。坐在厨房门口你一口我一口吃丸子、吃麻花的腊月、卢福和卢锐,探头探脑看他们哥哥姐姐,不知大哥又发明了什么神奇的吃食,竟让他们走出了蹚地雷的步伐。卢栩试试油温,说可以了,卢舟就屏息凝神将撒子放进锅里,滋啦一声,白色的面团渐渐在油锅里定了型,热气顺着筷子腾腾升上来,卢舟握着筷子,一动不动。卢栩喊他:“行了行了,把筷子拔出来吧,散不了了。”卢舟这才慢慢抽出筷子。卢栩:“烫吗?”卢舟摇头,卢栩给他用的是长筷子,不怎么烫手。他好奇地往锅里瞧,见大哥翻过面,把两面炸得黄灿灿,捞出来给他。卢舟端到桌子上,兄弟姐妹几个盯着一根根条理分明的撒子,这怎么吃?卢锐啃完手上的糖菜,从人堆里伸出小爪子,咔吧,掰断了一根,哥哥姐姐们盯着他,卢锐状态良好,小兔子啃萝卜似的,把那根撒子炫嘴里吃完了。卢栩还在炸第二个,头都没回问:“怎么样,好吃吗?”卢锐嘎嘣脆评价道:“脆!”卢栩:“给我尝一口。”卢舟上手,掰了两根给卢栩递进嘴里,卢栩嚼吧嚼吧吃了,欣喜道:“差不多就是这个味儿!”这下几人都敢吃了,你一块我一块,三两下把一个不小的撒子分完。卢锐吃了不少东西了,卢栩不让他再吃,他就满盘子捡哥哥姐姐掰撒子时掉下的小渣渣,两手和小半张脸都吃得油汪汪。他们几个连准备带炸,折腾了大半天,到下午元蔓娘都回来了,他们还没完全收工。炸好的东西摆了好几大盆,把挺大的厨房也摆得满满当当。四下邻居闻了一天的油香味儿,到卢家外面瞧瞧,家里全是小孩,等元蔓娘都回来了,也不听她说两声。得,卢栩是个不知道节俭的,毕竟年纪小,没挨过饥荒,怎么连元蔓娘也是个不会过日子的?谁家再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油啊!卢栩正和元蔓娘解释,油放凉了,还能倒进罐子里以后炒菜用,不浪费——物质缺乏的年代也不讲究什么重不重复用,有得吃有得用就已经很知足了。交好的邻居有心上门劝劝,哪知一进门元蔓娘正边吃边分,让卢栩、寒露往那两个院子端一些。见她来了,还招呼她每样尝尝。元蔓娘介绍地很自豪:“都是孩子们折腾出来的,我瞧着都好吃。”邻居酸酸地想,可不么,香味儿都飘他们家去了,“哎哟,这一年也吃不了这么些油,也就你不嫌他们浪费。”元蔓娘好脾气笑:“能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哪算浪费!”她早就想明白了,家里卢栩赚大钱,怎么花她不管,她刺绣赚的小钱,算来也足够养一家五口基本的吃喝用度了,既然饿不着,那想花就花嘛!人生在世,世事无常,她没读过书,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未来如何她也想不出来,既然如此,那未来的长远计划就交给孩子们,她只管眼下,让他们吃饱穿暖,快快乐乐,再不要经历做好了新衣还没舍得穿上,转头人却不在了的遗恨。她倾其所能,就是替卢吉照顾好他们的孩子们。卢文、寒露、卢栩、卢舟提着篮子往三叔、四叔院子送炸货去了,腊月、小雨、小满在村子里跑了一圈,招回一群小孩来他们家玩儿过家家,卢福带着卢锐和文贞在外面滑冰,没一会儿又改成打雪仗,嘻嘻哈哈地又招来一群小萝卜头。小萝卜头们分流,大的和大的玩,小的和小的玩,你喊我也喊,叽叽喳喳,有两个带头的就敢带着这一群爬缓坡滑雪玩,大人出来找时,小屁孩们已经个个滚一身雪,流着鼻涕,冻着脸,帽子都不知道飞哪儿去了,还徒手爬山坡要玩儿滑雪,爹娘火噌地就窜起三丈高,逮住自己家的和邻居家的,一个个拎送到家,等着挨揍吧!卢栩在四叔院子帮忙炖好鸡鸭回来,他们家卢锐已经挨打哭完抹干眼泪又是一条好汉,满院子踢他的小球玩。卢栩关上门,“你怎么又换衣服了?”元蔓娘正在烤他湿了的衣服,气道:“别提了,人家大孩子爬山,他才多大点儿也敢跟着爬,文贞都吓哭了,他还玩儿,也不怕摔着。”卢栩一听,乐了,“卢小锐,你行啊!”卢锐吸溜吸溜鼻涕,嘭一脚,将小球踢到门上,等球弹回跟前,又是重重一脚。卢栩一边感叹他们家卢锐兴许能成体育健儿,一边感叹过两天他又要编藤球了。“哥哥玩!”“哥哥不玩儿,哥哥做饭,喊你舟哥哥陪你玩。”卢锐就抬起一脚往他们屋子里踢,嘭一下,嘭一下往木门上撞,没一会儿卢舟拿着书出来了。卢锐仰着头大声喊:“哥哥玩!”卢舟生无可恋,把球踢远,趁着卢锐捡球功夫,多看两眼书。卢锐追好远追上球踢回来,卢舟再一脚踢远,这次卢锐看看球,不动了,朝卢舟委屈喊:“不玩!”卢舟放下书,将书背手藏到身后,“我踢远一点儿,你不要用手拿,看能不能踢回来,等你踢回来,换你踢远,哥哥捡。”卢锐想了想,又高高兴兴去追球了,他一跑,卢舟又举起书,听见他跑回来,再把书放下。轮到卢锐踢,他满院子挑角度,憋着劲儿奋力“嘿”一脚,卢舟慢悠悠跑过去,轻易踢回来。“轮到我了。”卢锐看着他。卢舟踢他跟前,卢锐踢回来,友好来回三回合,卢舟又一脚踢远,卢锐挥着小胳膊追,卢舟转过身背对卢锐赶紧多看两眼。腊月趴在窗边看他们俩玩,笑得直打嗝。元蔓娘问她:“你怎么不去和弟弟玩儿?”腊月摇头,她才不去,她裙子湿了,再玩湿就要穿新年的衣服了,那她新年就不能穿新衣服了。到了年三十,元蔓娘就勒令他们不许再出去瞎玩了,以免卢锐乱跑,还没收了他的小球,只给他根木棍让他在屋子里推着玩。见小胖子不高兴,卢栩把他拎起来洗干净,给他根擀面杖,拽一点儿面团,让他擀皮玩。“你看姐姐都会了,让姐姐教你怎么擀。”卢锐看腊月,腊月也才学,擀饼似的,这样转转,那样转转,半天擀不好一个圆。卢锐煞有介事地跳下板凳,凑到腊月旁边看她怎么擀,卢栩把他小板凳踢过去,让他挨着他姐姐,俩人挤在案板的短边挤来挤去玩面。他砰砰砰剁肉馅,无比怀念从前的绞肉机。卢舟挤干净萝卜里的水,放到切菜的案板上,给元蔓娘剁碎。五个人,卢栩准备了三种馅,猪肉萝卜大葱,猪肉白菜,还有香菇木耳虾仁鸡蛋。萝卜白菜是从地窖取出来的鲜菜,配着三婶晒的干萝卜丝,香菇木耳是他囤的干货,虾仁是从码头买的小河虾。他们这儿河虾个头小,普遍只有一寸左右,壳又薄又软,直接炒了吃,裹面粉炸了吃都行,卢栩一共剥了手心那么一团虾仁,重在参与,聊胜于无,好歹凑个鲜味儿。待他剁好肉,调好馅,一家人围着桌子开始包饺子。元蔓娘厨艺天赋一般,动手能力却十分好,包的饺子圆嘟嘟的好看,卢舟包得慢,也似模似样,卢栩负责擀皮,还要负责把腊月和卢锐奇形怪状的面皮加工一下,太薄的团一团重新擀,太厚的推回去再擀擀,薄厚可以的,他检查一遍再给卢舟和元蔓娘包。姐弟俩忙活半天,擀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多边形,唯独没有圆,但不论他们弄成什么样,到了阿娘、哥哥手里,都能变成胖嘟嘟的饺子。“没差,顶多露馅,露也是露在咱家锅里,放心擀吧!”卢锐兴奋“嗯”一声,哼哧哼哧卖力劳动。到了傍晚,家家户户不再省油省蜡烛,纷纷在各个屋子点上烛火,万家灯火,星星点点,犹如地上也点燃了无尽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