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下了两天的雨,丝毫没要停的架势。卢栩在城里跑到天黑,终于找到一户愿意让他们借住的人家。大雨引发山洪,冲坏了嘉林城的石桥,嘉林衙门封了路,无论是过路的百姓、行商,还是赶考的书生举人,全都被堵在城里,把全城的客栈都住满了。第二日卢栩和颜君齐到石桥边看,那已经聚集了不少焦急的行人。从东部各郡进京,这是最近的路,急着赶路的,都焦急难耐。“不能就这样过吗?”“你要是不怕死你上去试试。”“不能修吗?”官差怒骂:“这么大雨,这么急的水,怎么修?!雨不停,天王老子来了也不修!”“就那么点儿缺口,搭块木板不就过去了?”官差哼笑两声,还是那句:“谁不怕死,我不拦你。”问话的人看看湍急的江水,果断闭嘴。有人商量起往下游绕行。可嘉林城已经是江面最窄的地方了,只有这儿能靠石桥过江,走别处,就只能等船渡。这么大的雨,兴许不止嘉林城在闹山洪,下游渡船也不见得能通行。有人问道:“大人,若雨停了,多少日能修好?”“快则三五日,慢则一两月。要看桥损坏得厉不厉害。”“一两月?!”官差:“若桥短时难以修好,我们会在旁边先搭个吊桥让你们过路的。”众人终于松口气。但赶车的脸色一点儿都没好看。吊桥能过行人,过不了车呀!众人悻悻回城,只能期盼着雨能早点儿停。颜君齐也忧心忡忡,“这么大秋雨,明年的收成……”卢栩:“我瞧这边已经秋收完了,就是冬麦泡烂在地里,明年春天改种些杂粮也来得及。”他抬头望天,“不知观阳现在是不是也在下雨。”颜君齐:“观阳水路发达,只要不遇连绵数日的大雨,来得及将田中积水排入河道。”卢栩点头:“嗯,咱们出来也有一个多月了,这边的雨暂时也飘不到观阳去,咱们就等雨停吧。”“嗯。”只是天公不作美,他们睡到半夜,听到城里敲起阵阵急促的锣鼓声。卢栩惊醒。颜君齐:“怎么了?”卢栩:“好像有锣声,我去看看。”外面哗哗的急雨遮掩了锣鼓声,卢栩听得不大真切。他摸黑下床,脚一沾地,踩了一脚的水。不知不觉,水已经漫进屋里了。卢舟:“哥哥?”卢栩:“别下来,积水了。”他从**摸衣服穿好,将灌进鞋里的积水倒出来,也分不清是谁的鞋,胡乱套上,将就着穿,卢栩弯腰将另外的鞋也捡起来放到凳子上,摸伞出门。才一打开房门,更响的雨声灌了满屋,天黑得厉害,卢栩摸黑往外走,果然听到了锣声。主人家也起来了,他们点上了家里唯一的油灯,卢栩看见光,连忙喊道:“大叔,这是怎么了?”主人道:“不知道,像是发水了,我去街上瞧瞧。”卢栩略想一下,“我随你去。”街上情况和他们住处差不多,到处都是积水,还有人正携家带口往这边跑。他们这儿地势比别处高,乌漆嘛黑的也不知道别处是什么情况。在路上问,也没人能说得明白。敲锣示警的官差一直在远处敲,让人听得心焦。卢栩和借住那户的男主人一起回去,将家里所有人叫醒,又去挨门挨户敲四邻的门,省得有人没听到,被困在家里。卢栩长这么大都没遇到过洪水,外面全是水,房间也都是水。他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心慌难耐,还要强作镇定。“哥哥,你也上来吧。”积水已经过了小腿,离火炕都不剩多少,卢舟站在火炕上催他。卢栩咬牙,淌水将桌上的东西扫开,将桌子搬上床,又把飘在水中的椅子也搬过去。“要是水漫过床,你们俩就站到桌子上,要是水漫到窗户,咱们就出去,我推你们从窗户出去,要是窗户外也积水,我们就拿凳子砸开房顶,咱们从上面出去。”卢舟定了定神,大声“嗯”一声。颜君齐伸手,卢栩抓着他的手爬上床。剩下的时间三人谁也没睡。卢栩还掏出白天剩下的半块饼掰成三份儿,分给颜君齐和卢舟吃。“赶紧吃两口,攒攒力气,只要抓好木头,就是有大洪水,咱们也能撑过去。”黑夜中,卢栩听到颜君齐和卢舟在笑,他伸手搂了搂弟弟和君齐。熬到天亮,洪水终于退去。能看清地面时,地上已经只剩下脚腕深的积水。夯实过的地面被泡软,踩上去,一步一脚泥,抬脚走路像秋天从泥地里拔萝卜似的。卢栩出门,外面雨已经停了,满院子、满县城,都陷在黄泥里。主人家望着一地的狼藉,既有劫后余生的喜悦与后怕,又有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无助,简直欲哭无泪。他家情况还算好,远处邻居家,老旧的房子被洪水泡塌了,隔着整条巷子都能听到那家人的哭声。卢舟望着那边,脸色惨白。卢栩去马厩看骡子,好在他借住那天怕被子潮湿就把所有被子、垫子都堆到箱子上了,这会儿都没怎么湿。骡车内,箱子也只湿了个底。卢栩打开看,湿的是装衣服和鞋的箱子。多亏元蔓娘将鞋都用油纸包好了,鞋又垫在衣服下,上面的衣服都没湿。卢栩将车厢口的淤泥清理出来,将湿了角的垫子放到车厢顶上晾晒,又给骡子喂了些干豆子,擦了擦它腿上的泥巴。昨晚它肯定也吓坏了。卢栩检查好东西,去给主人家帮忙,把陷在淤泥里的东西捞出来,又去给邻居家帮忙,把受伤的邻居背到医馆。医馆人满为患。受到惊吓发烧的老人孩子,在雨水里泡风寒的人,还有房屋塌陷,被砸伤的人,往高处跑时摔倒受伤的人……连大夫自己脸上都又是泥巴又是伤的。忙活到下午,卢栩饿得头晕眼花。主人家粮食泡了,柴火湿了,家中老太太受惊发烧,一半人忙着照顾老太太,一半人忙着把孩子送到衙门附近的高地避难,压根没人做饭。卢栩蹚着泥巴在街上走,从衙门旁一家包子铺买了一大兜包子。就这里地势高全然没事!只不过一个包子从八文钱已经涨到了二十文。这时候也顾不上涨不涨价了,卢栩边走边啃掉一个,将剩下的都拿回去给卢舟和颜君齐。他们两个还在帮四邻找东西、照顾老人孩子。卢栩回去时,衙门已经过来喊人去修河堤。除了要进京赶考的过路举人和随行同伴,其他人都得去。颜君齐面色很不好:“刚刚官差来通知,昨晚石桥彻底塌了,他们三五日会先修吊桥,让考生过去。”卢栩不由皱紧眉头。吊桥。他们的骡车根本就过不去。卢栩看看颜君齐,再看看卢舟,“我们过去看看。”他们一人拿了两个包子,将剩下的全发给了还没离开的老人孩子。待他们找到衙门,这里已经聚集了一群书生和商人。卢栩这才发现,嘉林城竟然困了这么多考生。一看这数量,卢栩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就是放弃行李到对岸,过去能马上找到车吗?就算对面有,和这么多人竞争,他能保证一定买到吗?就算重新买到了骡车行李,对面可是山地,山路刚经过大雨山洪,能好走吗?若因为行路君齐或卢舟生病了、累病了,根本就是本末倒置。卢栩问:“若我们从下游坐船过江,再找到进京的官道,要用多久。”应付他们的官差不耐烦道:“顺利十四五日,慢则二十日,若想绕道,今日便可出城,我们会给你们派一名知道近路的向导。”卢栩:“近路能过车吗?”官差:“能,只是有一段不好走。”卢栩转头道:“君齐,卢舟,我们绕行。”颜君齐点头。卢舟犹豫道:“哥哥,我想留下帮忙。”卢栩断然道:“不行。”他声音有点大,还很严厉,把卢舟吓得一呆。他印象中好脾气的哥哥可很少用这种语气说话。附近的人也静静地看他。卢栩浑然不觉,放缓了声音对卢舟道:“咱们要送你君齐哥哥入京,我必须把他平安送到,咱们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不能在这儿耽搁太久。而且你太小了,我也绝对不会把你自己扔在这儿。你留下,还不如早点离开,别耽误他们救灾。”那名不耐烦的官兵怔了怔,笑起来,朝卢舟道:“你同伴说的对,你们这些读书人哪会干这些。”他又多看了卢舟两眼,笑道:“小孩,有你这份儿心意就够啦,我们自己的城,我们自己来。”卢舟愕然,怔在原地。官差道:“你也是读书人吗?”卢舟点头。官差:“那就好好考试,将来做个好官!”卢舟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说他其实是个陪考的,还没考上童生。卢栩拍拍他,带他们回去收拾东西。离开前,除了借住的三百文,卢栩多给了借住的人家五两银子。主人家看家的半大小孩傻在原地。卢栩:“藏好了,等你爹娘回来交给他们。”小孩点头,“谢、谢谢。”卢栩套好车,从车里翻出一小包牛肉干,也扔给他。最后,路过医馆时,卢栩挤进去要了一壶姜汤,给医馆留下十两银子。卢栩让卢舟和颜君齐一人喝了一碗姜汤,将剩下的盖好盖子,放进车厢,“走吧。”卢舟点头,“嗯。”城门口,他们十几辆车和嘉林城的百姓一起出城,只不过在门口一方向下游的方向离开,一方奔向洪水冲断的堤口。离开嘉林城许久,卢舟还忍不住回望这座受灾的小城,在心中默默道:“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