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戒!卢栩激灵一下,将还没显摆完的腰带往颜君齐怀里一塞,朝随行的虎贲军喊一句:“保护好县令大人!”说罢,直奔坡上,手脚并用爬上去,只听上面的虎贲军和几部的蛮族用两种语言全在喊“黑川族”。卢栩听得一头雾水,待他爬上坡,远远望见果然有一队蛮族人以远超正常的速度,纵马飞速靠近集市,他没看清那到底是哪个部落,但坡上的虎贲军和蛮人都很肯定,那就是黑川族。卢栩往县城的方向望,田副将统帅的虎贲军也正在往这边赶。虎贲军距集市只有五百米左右,速度却没黑川部快,两边人马从两个方向齐齐往这边来,一时竟然不好判断哪边会先到!卢栩都有点儿懵了,为啥虎贲军看到别的蛮族部落不发警戒,偏偏看到黑川族就像猫被踩了尾巴。更令他疑惑的是那些蛮人部落的反应,看见卢栩跑去山坡上,大岐的官差又是摇旗又是警戒的,他们吓得都想跑了,可骚乱了一阵,听清坡上人喊的是黑川部来了,几部头领竟然神奇的,又坐下了。他们还朝自己人招手,催装货的赶紧将货物装上车,往里挪挪,离最外圈当墙用的马车远点儿,似乎很怕黑川人冲过来来不及刹车,会撞上他们的货物。卢栩:???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怎么他们突然不怕虎贲军了,还摆出一副要吃瓜的架势?黑川人来得太快,卢栩来不及询问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从坡上滑下来,和颜君齐会合,先维持好秩序再说。看这群蛮人的反应,应该不至于有太大危险,但虎贲军的反应,又让他摸不清状况。卢栩:“不管了!”他踩着板凳又站到桌上,用两族语言大声喊:“放下车和货物,人都集中到中间来!人到中间来!体弱的到中间,强壮的到外面,不要乱!”跟随他的卫兵没想到他这么大胆,吓得脸都白了连忙把他拉下来。蛮人擅长弓箭,黑川人尤其擅长骑射,这要是战时,爬那么高不是活靶子吗?!卢栩跳下桌子,四处去维持秩序,好在他和颜君齐在北庭县有威望,百姓惊慌之下也没乱起来。山坡上,虎贲军已经张弓拉箭,马车边,穿了官差服的虎贲军也已经拔出刀。他们还乱糟糟的,黑川部和田副将带的虎贲军已经在集市外遭遇,双方隔着几十米,纷纷抽出了武器,眼看要打起来。卢栩眼尖,瞧见黑川人马背上似乎都有一小袋粮食,连忙高声喊:“冷静!都冷静!”黑川部速度不减,堪堪在撞到马车前勒马停下。那名叫阿维的黑川少年张口便骂:“不是交换东西吗?这里怎么有虎贲军?!大岐骗子,出来!”田副将也高声道:“将他们通通拿下”阿维:“来试试!”他用蛮语一带头,黑川人齐齐大喊:“战斗!”卢栩:“……”他顺手拿起锅中的大勺子,抢过官差手中警示用的锣,咣咣咣一阵狂敲,敲得人直捂耳朵。卢栩边往外走边敲,吵得双方对骂不起来了,他才将锣还给捂着耳朵差点要聋的官差,自己举起勺子大声反驳:“我们不是在贸易吗?瞎了?!谁骗子!”他又朝田副将高声喊:“没看见他们带了粮食,是来和我贸易的,你们抓什么抓?!”他算看出来了,这两拨人根本就是有仇!有仇也别在他集市打啊!他弄个集市容易吗?卢栩不提还罢,一提他们带了粮食,田副将脸都黑了,没见过这么不识好歹的,“粮食?!他们哪儿来的粮食?!你问问他们哪儿来的粮食?!”卢栩一惊,心说不会真是军粮吧?黑川人理直气壮:“是我们自己抢来的!”阿维更是直接用大岐话怼:“是你们没本事看住,我们凭本事抢来的!”精通两族语言的卢栩差点儿跪了。尼玛!他不是问了是不是军粮,这小子说不是吗?!还骂他是骗子,分明这小子才是骗子!卢栩当即指责起阿维骗人,还恶人先告状,“你明明说你们的麦子不是军粮我才答应和你交换的,要是军粮,你们自己到一边儿解决去吧!我不要军粮!”阿维:“我们的不是军粮!我们是从圣山脚下山谷割走的麦子,不是他们虎贲军的军粮。”卢栩:???啊?卢栩一想,黑川部似乎男女老少加起来才几千人,他们的确没本事跑去虎贲军大营抢粮食。阿维说的大岐话,那群虎贲军听罢,恼羞成怒愤然大骂:“那是我们的人种的!”阿维:“明明是没穿军服的人种的!”站到卢栩身边的颜君齐冷不丁道:“那便是本县百姓种的。”他目光凉凉地望着争执的双方:“如此说来,这粮食既不该归属虎贲军,也不该归属黑川部。”阿维:“……”田副将:“……”哦,原来苦主代表在这里……两方的恩怨,马上升级成三方关系,颜君齐作为北庭县县令,大半个西北的一把手,在野外升堂。登云山下那片麦田,其实是个无主的地方。原本是划分给附近的军户的,因为草深木茂,登云山还不许放火烧草,军户们前后忙活了两年才将那儿清理成农田。军户们刚来时,以为西北就是比老家冷点儿,哪儿都能种庄稼,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越种越没谱,到在谷底种麦子时,其实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不料这片谷底位置极好,地势低,南边开阔,日照足,北边还有山挡风,竟然长成了。军户们高兴坏了。虎贲军也高兴坏了。那时候大岐还没设立定北郡,西北的军户归虎贲军管,北境的军户归北境军管,军户们收了粮食,除了自己留口粮,都要卖给两军,换而言之,他们种的,等同于军粮。军马营位置靠北,从卧虎关往这儿运粮草十分不易,正好户部那时候已经不怎么给他们拨军饷了,军马营很希望能靠这片地自给自足,就等着麦子熟了能吃顿好的。不料,麦子还没熟,早被迁去北边的黑川部又偷偷溜回来了。他们不但回来了,还带了两个野马群,一晚上践踏啃坏了麦田不说,还拐走好几匹军马。军马营也是大意了,这两年可没哪个蛮人部落敢往他们驻地晃,登云山太大,连绵十九峰,他们也没完全掌握,竟然让黑川部从后山绕到眼皮下,还来了这么一手。当时他们甚至没发现那是黑川部干的,只当跑来了野马群,一营人抓了十几天,抓住好几十匹野马,结果自己还没想好怎么分配这群野马呢,晚上黑川部的人就摸进军营,把所有野马和他们一棚的军马都给放跑了。军马营这才知道原来背后还有人!给卧虎关汇报抓到野马和麦田被毁的军报都发出去了,马没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像蛮人看大岐人长得都差不多,大岐人看蛮人其实也差不多,谁都没想到那是黑川部回来了。田副将还当是附近几个部落干的,带着虎贲军,挨个营地去找马,把那些个才安稳下来的部落闹得鸡飞狗跳,差点儿抓了他们的族长、首领。如今来参加卢栩这贸易集市的几个部落,当年都是受害者。他们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百口莫辩,解释不清,自己家的马被不讲理的虎贲军拉走抵债,虎贲军还要抓人,眼看都要打起来了,正好黑川部带的调料吃光了,他们找附近的同族们借调料,众人这才发现,哦,罪魁祸首在这里!军马营和这群倒霉蛮人部落都被黑川部这操作骚断了腿,都懵逼了。无数个疑问充斥着他们愤怒的脑袋,黑川部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是怎么回来的?除了他们还有别的部落南下了吗?他们是怎么做到悄无声息潜进他们大营的?军马营都麻了,他们顾不上愤怒了,当即就要抓了黑川人审问。黑川人也没想到自己浪了一路,都浪回家了,竟然因为要点儿盐巴翻了车。眼看虎贲军火了,那还不赶紧跑。军马营的虎贲军可算见识到了蛮族勇士最多的黑川部马术有多好,他们一营人,愣是没逮住那两个借盐的。虎贲军灰头土脸回去,附近的蛮族部落全振奋了。好家伙,虎贲军朝他们耀武扬威的,对上黑川部也不行啊!他们虽然也很愤怒被黑川部牵连,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都装作无辜第三方,暗中给黑川部加油。更有甚者,还偷偷给黑川部往野地里扔物资。就这样,军马营和黑川部绕着登云山玩了一个月的追逃游戏,竟然一个人都没抓住。这事惊动了魏定山,他亲自率领龙虎营将登云山扫了一遍,终于把窝在深山的黑川部撵出来。这时他们才知道,原来他们的圣山中竟然有个小祭坛,还有个小宫殿。龙虎营出马,总算把猖狂了许久的黑川部重新赶往北边,也将其他受黑川部影响,蠢蠢欲动的蛮人部落重新敲打了一遍。可黑川部似乎是认死理,才被赶回营地,龙虎营一撤,他们又跑回来了。这几年,他们就这样打起了游击。虎贲军撵他们,他们就仗着熟悉地势绕圈子,龙虎营出马,他们就躲得远远的,等龙虎营一撤,再找机会回登云山。哪怕后来整个登云山的主要入口都被虎贲军看管了,他们也进不去那片小祭坛了,黑川部依旧固执,就是不肯走。魏定山见讲理不行,准备上奏朝廷动武了。他刚要下狠心彻底解决这个刺头,北边白峰部联合了几个顽固部落又开始不老实,两害相权取其轻,魏定山只得先扔下在登云山乱绕,却没想和大岐开战的搅屎棍子,先去解决真正的隐患白峰部。走前,他往军马营增了兵,一方面方便驰援北边,一方面能监督震慑其他蛮人部落。田副将人手充足,一直在找黑川人的晦气,为了逮他们,还专门培育千里马,只可惜育马他们确实不如黑川人,别说他们,所有蛮人中都没哪个部落能和黑川人比的。入冬以来,黑川部又神龙见首不见尾,滑不溜秋各处躲,田副将放出的哨兵一直没能找到他们的准确落脚点,不想,今天竟然在这儿遇到了。这些年,一到秋收,黑川人就开始打谷底里麦子的主意,军户们不堪其扰,有人已经南撤了,也有人进了镇安县城,也就是今日的北庭县城。颜君齐升堂询问有没有知晓情况的,不想这次来赶集的百姓中,竟然还真有田地在那片谷地的军户。颜君齐一问,四十多的大叔委屈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那叫一个心酸。那几个吃瓜看戏的部落见颜君齐竟然要审这事,憋了好些年的委屈也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说。不光军马营苦,他们也苦啊!每次黑川部和虎贲军满天满地的追逐战,经常会跑着跑着就跑到他们营地里,他们晚上睡得好好的,黑川部突然就跑来“借”他们食物补给了,有时候是牛,有时候是羊,有时候甚至是帐篷。他们被打劫了还在骂骂咧咧,后脚虎贲军又要来指责他们包庇黑川部。他们有苦说不出,是他们想包庇吗?有本事你们倒是把他们抓了呀!至于和虎贲军联合起来抓黑川部,那不可能!黑川部再恶心,也是他们的贵族。他们蛮族一直有勇士娶公主的传统,黑川部从他们皇族还在的时候,就盛产勇士,娶过好几个公主,人家有皇族血脉,职责就是为皇族养马、保护圣山。他们要是帮大岐人抓黑川部,那比直接投降大岐还恶劣,会被所有蛮人排挤驱逐,再也别在这儿混了。黑川人也很委屈,他们部落名声赫赫,但其实是个小部落,从当年皇族陨落后,他们其实就退回登云山保护圣山了,只要不打到圣山来,他们不插手外面的争斗。蛮族和蛮族打,他们不管。蛮人和大岐人打,他们起初也没管。直到最后眼看蛮族要输了,怕大岐会奴役蛮人,会侵占圣山,才出山和大岐开战的。结果,他们也没能力挽狂澜,还是输了。他们和大岐谈判过,留他们在圣山,他们不会出去,不会下山。但大岐要在登云山养马,怎么可能让他们留下,他们战斗力之猛,让大岐各路军心有余悸,更不敢将这么一把刀放在这么靠近县城的位置。而且,蛮人投降后,大岐安置他们的政策,就是打仗时的主力都要被赶到北部贫瘠之地,小部落才能迁到南部。于是,黑川部没被特殊对待,马被没收,人被赶去北边。只是范孝都没想到,黑川人竟然一身反骨,自己又悄悄跑回来了。对此黑川人也有自己的委屈——他们只会养马,不会养羊,从前还能满山打猎,到了北边他们根本没法生活。另外,他们也怕冷。他们控诉大岐把他们安置的地方太冷了。卢栩:“……”几张桌子临时摆出来的大堂中,被告、原告、证人谁也不缺,谁都觉得谁有理,谁都觉得自己委屈,说着说着就开始用两种语言对骂,卢栩时不时就要拿勺子敲锣替颜君齐维持秩序。就在这种混乱中,颜君齐硬是理清了事情的起因与经过,还边听边学语言,用两种语言询问、判案。颜君齐:“如今那片谷底已无人耕种?”军户抹泪点头,每年秋收黑川人都去,就在田里和虎贲军开打,他们辛辛苦苦,心惊胆战种的粮食都不够吃,谁还种。黑川有阿维这个懂大岐语言的在,马上就开始大声怼起虎贲军来:“听到了吗?你们自己说那没人种,是荒地!我们从荒地割的麦子,凭什么不能自己留着?”虎贲军:“不是你们成日捣乱,他们怎么会走?!”“那是军户们的土地,荒着也轮不到你们偷麦子!”颜君齐一转头,卢栩熟练地举起勺子,众人见状,纷纷捂上耳朵,在锣声响起来前,争取再多骂几句。咣咣咣咣咣咣。现场再次静一静,颜君齐用蛮语对黑川人道:“那里原本没有麦子,如今能生出麦子,是因为军户们在那儿耕种,落下的种子。于情于理,那里依旧属于他们,你们抢了他们土地的麦子,应该赔偿他们。”阿维:“是你们大岐人抢了我们的土地!”颜君齐:“素闻蛮族愿赌服输,勇士比武更是如此,贵部既然是蛮族勇士最多的部落,就应当懂得愿赌服输的道理,你们挑衅了大岐上百年,现在大岐赢了,你们输了,你们成为大岐子民,这里就是大岐的土地。”在场的大岐人尚没听懂他说了什么,所有蛮人却已经**了。对颜君齐不满的虎贲军见状,急忙询问起他说了什么。卢栩将颜君齐说的又用大岐语说了一遍,虎贲军全兴奋起来了,朝着黑川人吹口哨。眼见蛮人要闹起来,卢栩又是一阵哐哐哐,他也用蛮语补充:“乱什么!喊什么!闹什么?!听不懂我给你们翻译,大人的意思是说,现在大家都是一家人,战争已经结束,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不再是敌人了。”蛮人:???是这意思吗?卢栩又换感情牌:“我在北境时候去过你们很多部落,看到过你们许多部落已经没什么成年男子,尚不如我大腿高的孩子在放羊,女人在打草,没人帮他们驱赶狼群,节日上没有勇士赛马摔跤,只有对逝者的哀悼!关内也是一样,大家只想好好过日子,你们的家人期盼的是你们平安回家!没人想继续打仗了,不要再说那些幼稚的话!”卢栩拿大勺子指向阿维:“和平了,听懂没,你们黑川人是不是输不起?”阿维:“……”这是输得起输不起的问题吗?他怒道:“你才输不起!”他身后真正的首领制止他和卢栩对吵,率先道:“我们黑川族没有要与大岐朝廷敌对的意思,我们只想回我们的圣山。”卢栩:“好,你的诉求说明白了,少数人要是还有其他想法,欢迎去找我们魏定山将军单挑,欢迎去找我们龙虎营群架,不就不要在这儿叽叽喳喳,不服的自己离开大岐土地。你!”他又一指虎贲军,勺子刚指向田副将,被他一瞪,又默默偏了一点儿,指向他身边的亲卫。亲卫兵:“……”卢栩:“你们想要什么?”田副将哼笑一声,还是给了颜君齐面子:“将他们军法处置。”阿维:“你说什么?!”卢栩:“肃静!”卢栩心中腹诽,这不是鬼扯吗?你们要是有本事把他们逮了军法处置,还用得着君齐今天在这儿升堂断案?我看你就是想去打一架!卢栩板着脸没好气:“你也说完了。”他再问那名军户,语气温和了许多:“你想要田,还是想要他们补偿?”军户茫然,还能要补偿?卢栩:“大人替你做主吧。”说罢,他又一阵咣咣咣,从怀里掏出颜君齐的兵符,连同勺子一起高高举起,以大岐话大声道:“不妨告诉你们,北庭县直属内阁和陛下管,县令大人有权调令虎贲军,如果谁想破坏和平再次开战,我们也不怕,现在马上就能打!这里是定北郡北庭县,不管你们什么身份,在这里,全都要听县令大人的!不服的马上滚!大人审案,不许顶嘴,谁再扰乱公堂秩序就把他请出……”看看这荒凉的雪地,卢栩改口:“就把他嘴绑上!埋雪里!翻译!”翻译、阿维:“……”还当你不用翻译呢!青筋暴跳的虎贲军:“……”能不能把你那破勺子从兵符旁边拿走!黑川部首领听阿维低声翻译完,问道:“县令大人也是这个意思?”不待阿维翻译,颜君齐直接用蛮语道:“不错,卢县尉所说的,就是本官的意思,这是北庭县,是大岐的北庭县,更是在这片土地上生活每个人的北庭县,若谁想做两族的罪人,再使两族百姓陷入战火,本官奉陪到底。从今以后,无论你们来自关内,还是蛮族,是贵族还是穷苦百姓,在这里生活就只有一个身份——北庭县百姓,北庭县,是每个北庭县百姓的北庭县!”愣愣发了好一阵呆的北庭县军户们,沉寂好一会,忽然爆发出激烈的欢呼。这里是北庭县!这里是他们的北庭县!颜君齐:“继续审案。”作者有话要说:卢栩:让我看看谁要被埋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