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埃达没有必要说谎。这一点毋庸置疑,如果她只是想借楚辞和莱茵之手除掉所提斯,就不必要提出模拟记忆,况且这是一个很愚蠢的做法,埃达决然不会这么做。“我会向她求证,”艾略特·莱茵道,“想必她也愿意配合。”楚辞点头:“要做精神分析,记忆芯片我带给西泽尔。”“他找到精神分析师了?”莱茵问。“没,”楚辞耸肩,“他打算自己学。”莱茵有些惊讶:“自己学?”“是啊,因为不想将别人牵涉进来。”艾略特·莱茵皱起眉:“看来联邦的局势很复杂。”楚辞“嗯”了一声:“他上次对我说什么丛林之心的议事权,我都不太能听得懂。”艾略特·莱茵笑道:“沈昼和我闲聊的时候说,你为此还创造了一个词,叫‘谜语人’,倒是很生动形象。”“这也不是我创造的,”楚辞道,“跟别人学的而已。”“慢慢来吧。”莱茵宽慰道,“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紧迫和变化。你看,你就很熟悉雾海的局势和势力分布。”他说完,看了一眼晦暗的大气层,忽然道:“我现在去找埃达女士,你帮我关注一下凛坂生物的动向。”“这个时间点去一百三十六层有点危险。”楚辞低声道,“而且昨天晚上我在废水处理站见到过她。”艾略特·莱茵有点惊讶,却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道:“那我更得去了。”楚辞顿了顿,道:“小心。”艾略特·莱茵语气轻快:“这是我们都应该遵循的守则,我很高兴你没有忘记。”楚辞和他分开之后先是去了一百二十三层,待到晚间,跟随一队游行的宗教人士又到了一百三十层。所提斯死亡所引起波澜极小,埃德温搜集到的信息里只有寥寥几十条。于是深夜时分,楚辞离开了一百三十层。他又去了其他地方,但是得到的信息流量却越来越少。最后他回到了八十七层。他敲响小旅店的门时正是傍晚,大气层呈现一种如同烟熏过的暗紫色,阴沉浓郁,似乎飘**在人的头顶。旅店已经打烊,开门的是老婆婆,时间尚早,她却迷迷糊糊的,侧过身让楚辞进去,只道:“休息去吧。”楚辞乖觉的上楼睡觉,也没有见到撒普洛斯,直到深夜,楚辞在半清醒状态下察觉到精神力场有所波动,便立刻爬了起来。他下楼时老婆婆已经守在门边,姿态戒备,楚辞奇怪道:“不是撒普洛斯?”老婆婆冷冷的“哼”了一声。精神力场只能感知到数量和形状,如果人没有发声,就无法辨别其身份。但如果是操纵师熟悉的人,就可以依照其他细节辨明。楚辞感知到有两个人正在接近旅店,也能大致分辨出其中一人是撒普洛斯,却无法得知另外一个是谁。来者到了门前,老婆婆大力的推开门,似乎那门扇跟她有仇似的,门口抬起手正要敲门的撒普洛斯吓了一跳:“你——”“你把她带回来干什么?”老婆婆打断他的话,恶声恶气的质问。楚辞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看到撒普洛斯背上伏着另外一个人,裹着黑斗篷,楚辞的鼻翼翕动了两下,捕捉到游**的血腥味。个子挺高的撒普洛斯被老婆婆质问得矮了半截,瞬间缩成一个侏儒,小声道:“她都找过来了,肯定是有事……”“有事?”老婆婆冷着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在被追杀,我虽然老眼昏花,但是精神力还敏感的很!”撒普洛斯缓慢的眨动眼睛:“莫利,你光凭精神力感知就能认出她?”老婆婆噎了一下,侧身让开门口。撒普洛斯连忙进来,急声道:“她伤的很重,我得去找医生!”“我劝你别去,免得招致杀身之祸。”老婆婆闷声道。她看向楚辞:“有没有人追过来?我只能‘看’到街区边缘……”楚辞摇头:“暂时没有。”撒普洛斯嚷嚷道:“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她死了吧?”老婆婆啐了一口,恨恨道:“就该让她死!”撒普洛斯将背上的人放在了柜台旁边的椅子上,动作很轻。斗篷兜帽里散出来一缕水藻般的长发和半边雪白脸颊,楚辞忽然意识到她是谁。卡莱·埃达?!他皱眉问:“撒普洛斯,你认识她?”撒普洛斯挠了挠后脑勺:“也不能说是认识……”老婆婆白了他一眼。“啊,”撒普洛斯支吾道,“可她伤的很重。”楚辞道:“让她平躺在桌子上,去拿医药箱。”因为雾海淳朴的民风,因此哪怕寻常家庭或者旅店餐馆,也都常备止血药物和简单医疗器具,以求在天降炸弹的时候用这百分之一的概率救自己一条狗命。撒普洛斯将卡莱·埃达平放在的桌子上,按照楚辞的要求拿来医药箱。老婆婆过去看了眼,道:“伤口太深了,止血凝胶不顶用,肯定要缝线。”她瞪着楚辞:“你能缝?”楚辞点了下头,撕开一包可溶解生物线,头也不抬的道:“但我更想知道,卡莱·埃达和婆婆你,还有撒普洛斯是什么关系?”他取出细长的针:“我记得婆婆可没少在背后说过她的坏话。”老婆婆大声道:“哪怕当着她的面我也敢说!”楚辞剪开卡莱·埃达肩膀部位的衣服,清除血污,剖开伤口,用尖头镊子夹出一颗铅弹,就在针尖刺穿血肉时,她忽然睁开了眼。因为失血过多,她圆圆的脸颊白如纸,嘴唇上的口红却并未完全褪去,于是鲜妍和苍白形成了极度鲜明的对比,那饱满的唇就仿佛一朵菱形的玫瑰花。“是你?”卡莱·埃达声音微弱,眼眸中却迸出摄人的亮光。楚辞没有理会她,继续穿针。“莫利,”埃达缓慢的道,“你要说什么?”老婆婆发出一声嘲讽的鼻音。“我听见你刚才的问题了,”卡莱·埃达的目光回到了楚辞脸上,一瞥,轻飘飘的划向撒普洛斯,语气比她刚才的目光还要轻,却含着不怀好意的笑:“撒普洛斯,告诉我们的朋友,你的姓氏?”撒普洛斯紧紧的抿着嘴唇,没有说话。楚辞并未给卡莱·埃达注射麻醉剂,但她对于针尖穿透血肉皮没有多大反应脸上笑意盎然,兴味满满的道:“他的全名叫做撒普洛斯·埃达。”说完好整以暇的看着楚辞,似乎想在他脸上找出些许惊讶来,遗憾的是,楚辞仿佛没听见似的,岿然不动的继续做缝合。昏暗的小旅店内只剩下生物线绷直时和皮肉互相撕扯的声音,这种声音很让人不适,就像那微芒的针尖要穿透你的耳膜,光是听着就已经开始牙龈发酸。楚辞将生物线打结,用一块纱布贴住她的伤口,忽然道:“有人过来了。”卡莱·埃达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撑着桌面,试了几次才慢慢坐起身,撒普洛斯本来想伸手去扶她,被老婆婆冷冷一眼瞪回去。“动作还真是快啊。”埃达拖长了声音感叹。“你连说话的语气都让人厌恶。”老婆婆面无表情的说了一句,转头朝撒普洛斯吼道,“冷在那干什么,还不快去拿枪!”“不用担心,”楚辞拦了她一下,“我去处理。”老婆婆嘀咕着去了柜台后面。楚辞看向卡莱·埃达:“你怎么受伤的?”按照艾略特·莱茵的推论,这个女人实力不俗,而且他们前天才刚碰过面,怎么会突然受这么重的伤。“他们在一百三十六层设了埋伏网。”卡莱·埃达波澜不惊的道,“我从废水站刚到一百三十六层没多久跟随的手下就都失去了联系。”楚辞心中一凛,立刻叫埃德温通讯艾略特·莱茵,得到的答复却是通讯连接失败。“你怎么逃出来的?”卡莱·埃达盈盈的笑着,没有说话。老婆婆冷不丁道:“她有钥匙。”楚辞瞬间明了。他审视的看了埃达一眼,转身去阁楼的储物间拿上次留下的枪。他还是用不惯除了机甲之外的重武器,而为了避免被追踪,他只拿了一把最普通的铅弹枪。楚辞只去了一个小时。回来之后他将铅弹枪又放了回去,撒普洛斯偷偷跟过去数了一下,弹夹里只少了六颗子弹,他嘟囔:“怎么就用了六颗子弹……”“因为只有六个人。”一道声音冷不防的在他头顶响起,撒普洛斯吓了一跳,手里的弹夹差点扔出去。他抬起头,长舒一口气道:“你吓死我了。”楚辞淡淡道:“你胆子这么小?”“这是胆子大小的问题吗?”撒普洛斯扔下弹夹,挤过来坐在他身边,“林,你刚才去了哪里?”“报亭。”楚辞道,“不要你姐姐面前叫我的名字。”“为什——”撒普洛斯说着愣了一下,半晌才垂头丧气的道,“你怎么知道她是我姐姐。”“我听过你们家的故事。”“什么故事?”“埃达女士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将同胞弟弟赶出家门。”“……”撒普洛斯嘀咕:“莫利告诉你的吧?”楚辞瞥过去:“假的?”“真的。”撒普洛斯低声道,“她杀死了父亲,还有叔叔一家。”楚辞点头:“这像是她会做的事。”撒普洛斯惊讶:“你了解她?”“不算非常了解,我们也刚认识没多久。”“其实我和你差不多,我十三岁她就被她卖给了黑帮,莫利好不容易才找到我。”撒普洛斯声音很低,楚辞从他的语气里听出嘲讽的意味,“我还得感谢她没有直接杀了我。”“也许莫利说的对,”撒普洛斯深吸了一口气,“我不该救她。”“但你还承认她是你姐姐。”楚辞拍了拍他的肩膀,去找卡莱·埃达。老婆婆没有丝毫要招待她的意思,因此她还靠在一楼柜台边的椅子上,闭着眼睛,听见楚辞下楼的脚步声,才微微睁开。“所提斯的记忆里没有机甲数据相关的任何信息。”埃达极其缓慢的“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半晌,她道:“我没有说谎。”“他的记忆有问题。”楚辞问道,“篡改他记忆的会是谁?”埃达摇了摇头,懒淡的道:“我和他虽然曾经关系亲密,但也没有办法窥探到所有秘密。”楚辞又问:“回到一百三十六层后,你有见到莱茵先生吗?”埃达摇了摇头。直到第三天的傍晚,埃德温依旧无法联系到艾略特·莱茵。楚辞决定去一百三十六层找人。“说不好那边有没有出什么事情……”老婆婆念叨着,不太赞同他只身前往。“我也去。”埃达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旁,已经换上一件宽大的工人外套,戴着同色的鸭舌帽。楚辞点了点头,大气层的最后一丝光亮消失之际,他和卡莱·埃达一起离开了风铃大道的小旅店。他们到达一条荒凉的小巷,沿着巷子拐过三道弯,停在一面摆放着褪色假模特的橱窗前,这是绿色通道的入口之一。守门人带着他们去了升降舱,破旧的舱门关闭,椭圆形升降舱内只有楚辞和卡莱·埃达两个人。“你的伤?”“我用凝胶做了封闭固定,只要不动手就没问题。”埃达说着,唇角弯了弯,“所以只能仰仗你啦,埃德温先生。”楚辞不为所动的道:“你不打算联系你的手下?”“我身边有卧底。”“所提斯安插的?”“他没这个本事,”埃达神色倦淡,“是我的某位叔叔,公司的董事之一。”“叔叔”这个称呼不论从哪方面来说都无比的讽刺,楚辞毫不避讳的道:“你叔叔不是被你杀了吗?”“不是我父亲的弟弟,”埃达抬起眼眸瞥了他一眼,似乎又高兴起来,“但是论辈分我应该叫叔叔,那老东西恨不得生吞了我呢。”“那你受伤是你这位叔叔的杰作,还是凛坂生物?”“后者,”埃达道,“老不死只是把我的动向透漏出去了而已。”楚辞心想,原来和敌人打成一片是你们感应科技的传统艺能。“这么看来,莱茵先生所遭遇的大概率是凛坂生物……”“乔克雅那老巫婆虽然心里感谢你们替她杀了昆特,但还是觊觎莱茵的实力,能逮住机会狠咬一口,就绝对不会放过。”乔克雅就是传说中的昆特夫人,那位分裂凛坂生物的主导者。旧式升降舱穿越过轨道发出巨大的嗡鸣,如同涡轮机般将他们的说话声绞得破碎不清,楚辞要依靠精神力场才能分辨埃达话语所传达的信息,而埃达和他的交流也毫无滞停,楚辞猜测要么她是操纵师,精神力优于常人,要么她会读唇语。大约两个小时后,升降舱的速度逐渐减缓,一百三十六层到了。出口楚辞从未造访过,埃达却对此颇为熟悉,她带着楚辞穿过地下通道,此行的目的地是中心城区边缘的黑砂街。黑砂街位于架空隧道之下,横穿过一幢高耸大厦,大厦二十层以上就是繁华商场,与中心城区接壤,而二十层以下却是混乱的黑砂街。午夜时分,这里却正热闹着。“有情报贩子专门卖凛坂的消息,”埃达道,“但他说不定被盯上了,最好不要过去。”“他在哪?”楚辞问。“街口冷饮店。”埃德温迅速分析了冷饮店里所有人的终端,最后提取出几条有用信息:凛坂生物的运输部的副总监被撤职,本人于昨天凌晨跳楼自杀;而新上任的副总监同时也在昨天遭到了袭击。埃达靠在露天食品车的窗口,低声道:“整个运输部基本都是昆特的人,孙川文被撤掉是迟早的事,自杀倒是有待商榷,恐怕是乔克雅动的手。”“继任的……我估计是乔治·梁,这个人以前是个中立派,后来就倒戈到乔克雅的阵营了。”楚辞道:“我怎么觉得你应该是凛坂生物的董事才对。”“借你吉言,”埃达懒洋洋道,“凛坂总有一天会成为我的囊中之物。”“你还是先摆平你家的事情吧——那个姓梁的也遇到了袭击。”“运输部肯定出事了,最好能找到梁被袭击的地点。”埃德温应声去搜集信息。楚辞和埃达离开了流动食品店,埃达在前,楚辞跟在后面,正对面走过来一个矮胖的驼背,埃达忽然迎上去,似乎不慎撞了那驼背一下,然后立刻闪身躲开。楚辞停下脚步,看着那驼背浑身抽搐着倒地不起,而周围人流熙熙,无人管顾。五分钟后楚辞在一条暗巷里找到了卡莱·埃达。她正慢条斯理的擦掉自己手指上的血,脚下躺着一具男性尸体。“不是说不动手吗?”“凛坂的探子很好对付。”埃达说着,蹲下身拿走了那人身上的枪,她对着空中飘浮的霓虹光线看了看枪柄,道,“是巨鲨帮的人。”“你对黑砂街很熟悉?”埃达笑了笑,不经意的道:“撒普洛斯有没有告诉你,我把他卖给了黑帮?”楚辞“嗯”了一声,道:“多少钱?”埃达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不贵,也就三千因特。”“这也太便宜了。”“还好,”埃达抬了抬眼皮,安慰似的道,“比我贵,我才值一千因特。”“你也被卖过?”楚辞问。“嗯,”埃达淡淡的道,“我母亲。”楚辞嘀咕:“你们家这是什么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