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找沈昼,”西泽尔快步走下台阶,“你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Neo道:“他的终端是闭合状态。”西泽尔停顿了一下:“哪怕终端闭合,你应该也有办法能找到吧?”Neo瞥了他一眼:“但我不想找。”“……”西泽尔有些无奈,好在Neo终于大发慈悲地问了一句:“你找他做什么?”“我以为他会拦着杜宾德夫人。”西泽尔说的是早上公开证据那件事,Neo心领神会,道:“他觉得没有这么做的必要。”“倒是你,”Neo冷淡地瞥了他一眼,“你在担心什么?”“我担心楚辞,”西泽尔低声道,“和他从锡林逃出来的一刻起,我就以为这件事不会有面世的一天。”“他说你总是思虑过重,想得事情很多,”Neo若有所思道,“是个极致的悲观主义者。”“他这么说的?”西泽尔苦笑了一声,却并没有多少惊讶。Neo自顾自道:“我觉得他说得对。”“人无法预料到未来,你也不会知道这件事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说不定小林比你还要担心,我看到他在记者发布会上那么说也有点惊讶,但是再想想,如果是他的话,确实会这么做。”“但是结果会怎么样,”Neo淡淡道,“到时候就知道了。”通讯屏幕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面目轮廓极其相似的两人,西泽尔忽然没有由来地道:“你和艾黎卡,真的一点都不像。”Neo冷冷道:“我不是她。”她说着就要断掉通讯,西泽尔连忙抢先道:“等等,你还没有帮我找沈昼。”Neo耷拉着眼皮,目光静止:“我刚才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我找他不止想问这个,”西泽尔道,“我记得他在敏斯特大区检察院似乎有熟人,我想问问要开庭那件案子的情况。”“那你不用早和他,”Neo道,“小林也认识,你直接去问小林就行。”她说着果断断掉了通讯。冰蓝色的光屏折叠成一条细线在她面前刚刚消失,她的终端通讯灯就再次亮了起来,定睛一看,是艾略特·莱茵。“你也要找沈昼?”Neo耷拉着眼皮问。艾略特·莱茵笑道:“我不找沈昼,我找林,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连接不上他的通讯。”Neo“哦”了一声:“因为沈昼把埃德温带走了,你的通讯没有人帮你转换信号。”莱茵和颜悦色地道:“所以我来找你帮忙。”Neo撇了一下嘴,不耐烦地将他的通讯接了过去。“莱茵先生?”楚辞诧异道,“您专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莱茵将昨天晚上在三星的遭遇告诉了他。楚辞的神情渐渐冷下来,半晌,他道:“Neo也有这样的猜测。”莱茵道:“但是我们并未找到那个情报贩子的死因,所以这些也都只是假设……对了,联邦最近,有什么大事发生吗?”“大事?”楚辞想了想,将杜宾德夫人召开记者发布会指控基因控制局谋害联邦前总统前后的事情大致给莱茵讲了一遍,莱茵笑道:“联邦最近真是热闹啊。”他刚说完,就听见楚辞接着道:“勃朗宁回应的记者发布会上,我告诉记者,他害死了锡林星的人们,我可以佐证……这个算吗?”莱茵:“……”他笑着摇头:“也只有你敢这么做了。”“今天早上法庭的出庭通知已经送到了我的终端上,”楚辞抿了一下嘴唇,“看样子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这么快?”莱茵惊诧,“我虽然对联邦法律不太了解,但是按照你的说法,杜宾德夫人的记者发布会就在前几天,就算证据确凿,难道调查局不做案情核实?”“不知道,”楚辞摇头,“连我伯父都觉得奇怪,今天一大早就去了议会大厦。”“总之,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我认为还是应该提醒你。”艾略特·莱茵的眉角动了动,揶揄地道,“尽管冯觉得是我在小题大做。”“是谁呀?”通讯断连后,谢清伊问道。原本楚辞帮她在花园里修剪花木,中途忽然有通讯进来。“一个朋友,”楚辞犹豫了一下,道,“他说,有可能在雾海的星球上见到了穆赫兰女士,杰奎琳·穆赫兰。”谢清伊手中忽然用力,不慎将一支开得正好的蔷薇从枝头剪断下来。她震惊地道:“真的?”“只是有可能而已,”楚辞将那朵花捡起来扔进了杂物筒,“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谢清伊低下头,继续侍弄花木,随口道:“你的朋友,为什么会去雾海?他认识杰奎琳?”“他以前是陆川号的指挥官。”楚辞道,“靳总的副手来着,您记得吗?”谢清伊将花剪放在一旁:“我记得,靳昀初因为陆川号的事故受了重伤,杰奎琳也因为那场事故失踪……”她叹了一下,声音低微而又模糊:“我知道她大概率已经死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只是不愿意相信,一直都说,她只是失踪了。”“可是,”楚辞觉得喉咙发紧,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罪大恶极一般,“如果她没死呢?”“啊?”谢清伊愣了一瞬,怔怔道,“她要是还活着,为什么不回来……”“伯母,”楚辞低低叫了一声,“她可能,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本以为谢清伊会诧异,没想到她却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声,满是无可奈何:“我最后一次见到她,就是你父亲离开丛林之心的第三天,那天她和平时非常不一样,还不知道从哪儿带回来一把枪,而且还是动能枪,那把枪到现在放在我的柜子里……不,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那是她留下的最后的东西了。“一开始我不懂动能枪和能量枪的区别,后来你伯父告诉我,在首都星使用能量武器很容易就会被雷达监测仪监控到,但是动能武器就不会。“所以那天她回来之前到底去做了什么……”谢清伊却看着被剪得不成样的蔷薇枝子,怅然若失地道,“在我想明白这件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前的杰奎琳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将剪刀丢在了一边,似乎觉得这簇蔷薇已然无可救药。楚辞拎着杂物筒走回廊上时,听见刚才躲在花丛里的小白似乎又跑出来了,他回头望了一眼。花园里今年最后一茬蔷薇花正盛放,一颗挨着一颗,一片叠着一片,猩红炽热,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鲜血,猛地爆发出来。[1]……一直到晚上穆赫兰元帅才回来,进门他就破口大骂:“方明远这个软弱东西,竟然在这个时候躲起来了!”“方明远是谁?”楚辞小声问西泽尔。“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联邦检察院的首席大检察官。”穆赫兰夫人挑着细长的眉,问道:“是什么动向啊?”不成想穆赫兰元帅却摇了摇头,沉声道:“什么动向都没有。”“这是什么意思?”“方明远昨天请了假,”穆赫兰元帅道,“莱斯利大法官年纪大了,常年都在疗养院里,这次的案子走了特殊程序,由敏斯特大区检察院提起公诉,敏斯特大区法院开庭审理,陪审团成员当庭从预备陪审员中抽签决定。”“我今天早上看到他们送达给阿辞的出庭通知书就觉得奇怪,这么大的案子竟然只是大区法院审理?”穆赫兰夫人讶然道,“难道不应该移交到星区法院或者联邦大法院吗?”“还跳过了侦查逮捕、审查起诉这些所有的流程……”“要我去出庭作证,”楚辞沉吟道,“应该是锡林的案子吧?”“怎么,”穆赫兰元帅偏过头看向他,“传票上没有写案由?”“好像没有,”楚辞说着从终端信箱里找出开庭通知书,“没有写案由,只有案号和法庭地址。”“真是奇了怪了,”穆赫兰元帅皱着眉将这份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传票打量了数遍,呢喃,“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我早上本来打算去找沈昼。”西泽尔低声对楚辞道。“然后呢?”楚辞一边问着,将其折叠起来收进了终端里。西泽尔道:“但是我没有找到沈昼,Neo也不愿意帮我联系他。”“你现在已经和Neo这么熟了?”楚辞嘀咕,“我猜你是想找沈昼问,他在敏斯特大区法院或者检察院有没有认识的人?”西泽尔点头。“那你其实不用找沈昼,”楚辞说着,又将合上的终端打开,“因为他认识的那个敏斯特大区检察官我们都认识,就是宋检察官——啊,接通了。”他抬起头,面前的通讯屏幕里显现出宋询礼眉头紧锁的脸颊。不等楚辞开口,他就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这件案子确实在我这里。”楚辞和西泽尔的目光几乎同时聚焦在他脸上。“今天早上才送过来的,”宋询礼的语速比平时要快一些,“林应该已经收到了传票?”楚辞“嗯”了一声。宋询礼道:“我没有得到更多的信息,只知道这件案子的控方检察官是我和我另外一个同事,辩方律师和陪审团成员名单也都是空白。”西泽尔问:“案卷材料呢?调查局都没有展开侦查,你们哪来的起诉材料?”“他们将当年勃朗宁被停职处罚的记录都移送了过来,但是我认为这些记录并不能作为证据直接证明他谋杀了锡林星的居民……所以林的证词很有可能会成为本案的关键。”“当然,我也会尽我所能去搜集其他证据或者请求法庭传唤别的证人。”“我还有一个疑问,”楚辞举起手,“杜宾德夫人也指控了勃朗宁参与刺杀杜宾德总统,可是为什么这次只对锡林的案子开庭?”宋询礼缓缓道:“虽然你们指控的对象都是勃朗宁,但这毕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案子,按照一事一议原则,分开处理倒是完全合理……但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这么着急的开庭审理,在你通讯之前我刚从检察长的办公室回来,他说这件案子是走了特殊程序。”“可是,是谁批准的呢?”==“确实非常奇怪,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前几天还在星网上和别人谈论今年最大、最受瞩目的新闻事件,今天就变成了刑事案件!而且一个小时后马上就要开庭了!就在一个小时后。“鉴于我们的直播间每时每刻都有新的观众进来,所以请原谅我不得不重申一遍我们是谁——青鸟社旗下《快讯》报道组,不管在星网的哪个角落,你一定读过我们的电子刊。“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就是敏斯特大区法院刑事法庭的门口,没错,一个小时后,宪历年最大的刑事案件,联邦历史上绝无仅有!‘谋杀星球案’将在我们眼前的法庭内进行审理。“为什么叫‘谋杀星球案’?因为据不完全统计,当时锡林星的正常居住人口是二十万出头,这个数据正好和后来的死亡讣告人数相同,也就是说,一整个星球的人全都葬身于那次事故中!”“哪怕现在联邦的常住人口已近超过了五百亿,加上雾海恐怕要更多,一颗边疆小星球,而且还是工业矿星,这里的人大概还不如首都星一条街道那么多,但那也是是二十万活生生的生命啊!“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定论,因为谁也不知道指控是否成立?如果锡林星在被炸毁时真的已经成了基因异变种的巢穴,那除了毁掉它别无他法,可如果不是呢?“好吧,好吧,我知道对于这件事大家已经在星网上争论了很多天,我们回到正题,回到案件庭审本身来。“……大家也觉得奇怪吗?我们节目组在直播开始之前咨询过卡埃罗律师事务所的钟律师,他是专门的刑事律师,他告诉我们,一般像这种量级的案子光是是程序就复杂无比,从立案到调查再到开庭审理,少说也得要三个月。“但是这件即将开始庭审的案件,却连两个星期都没有到,我们不知道的调查局的侦查情况如何,甚至到现在陪审团名单都还没有公布——星网上有人猜测说可能会当场从候选陪审员中进行抽签。“接着刚才的话题,调查局到底有没有对基本案情进行侦查?我们得到内部人士透落的消息,调查局确实没有展开侦查程序,如果没有侦查,哪来的证据?又要怎么起诉呢?是第一个奇怪的地方。“这件案子第二个奇怪的地方在于,一直到今天,被指控者约翰·勃朗宁也没有被逮捕,我们的记者甚至昨天还拍到了他堂而皇之的去上班!详情请打开我们昨天发布的《快讯》第298290期!“我们的观众越来越多了,已经突破了有史以来的观看记录!“可见大家对这件案子的关注度……那么我们也收集了一些星网上不同的声音,在庭审开始之前,我们不妨一起谈论讨论。“一位叫做‘星海’的朋友说:我早就说过勃朗宁有问题,拜托,那可是基因异变,还有人不知道他是臭名昭著的‘猎光者’出身吗?要我说,他肯定早就在屠杀基因变异种的过程中精神失常了,像他这样的人就应该被关进精神病院!而且刺杀杜宾德的人肯定就是他,历史上总统遇刺基本都成为了悬案或者没有公布真相,怎么可能像当年的调查局说得那么简单 ,政党斗争?当联邦几百亿的人都是瞎子和傻子吗?“这位朋友连着又发布了好几条勃朗宁就是凶手的言论……言辞都很激烈啊,不知道勃朗宁先生会不会看到……哈哈哈开个玩笑。“想必大家都已经最少看过一遍新闻中心的记者发布会了,我不得不说那个叫林的年轻人真的很勇敢,当然可能有时候大家的关注点的也会跑歪,因为她长得实在非常漂亮……但是这件事依旧疑点重重——她真的是锡林的遗孤吗?如果是,这么多年她去了什么地方?如果不是,她又是谁?既然锡林星已经覆灭,那么她又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她出现的时机实在是过于凑巧了,杜宾德夫人的指控刚结束,连星网上的讨论度都还没有下去,她就再一次站出来控诉勃朗宁的罪行——“对对对,实时评论里这位朋友提醒得对,中间还有另外一件事,被杜宾德夫人所指控的另一个人,基因控制局的副局长王成翰,他被自己的女儿杀死,而随后凶手王斯语自首,次日就被人杀死在了调查局的关押室中,这太离奇了,听起来像是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而不是真的发生在我们身边。“这些事情都凑在了一起,一件接着一件,不停地发生,简直让人目不暇。难道真的都是巧合吗?亦或者说,是提前安排好的?“好了好了,以上都是我们的猜测,和广大网友一样,我们也非常好奇这件事最后的结果。好吧,让我来接着读大家的评论。“另外一位叫‘莉莉丝’的朋友,他提供了一些……很多年前的卡斯特拉星系的政府网站资讯,锡林的大气循环系统……辐射雨……大家可以去他的个人站看看,我们时间有限就不一一分析了。但是他的言论转发量很高,其中有支持他的,当然也是有不少反对的,我们来听听不同的声音。“哦?下一位朋友同时也是我们的观众,他的名字叫做‘利斯特的猫’,他愿意接入我们的直播间来发表自己的意见——大家好,我是利斯特的猫,我刚才也看见‘星海’又发了一条短评,他断定勃朗宁有罪,我想说,如果勃朗宁真的有罪,联邦法律不会放过他,庭审都还没有开始,希望他注意自己的言辞,虽然言论自由,但是每个人都要为他的言论负责!“好了好了,大家都不要激动,庭审马上就要开始了,不过这件事案子复杂的很,不知道今天能不能有庭审结果……”==“肃静,全体起立。“为了维护《联邦宪法》的尊严,声张正义,瓦蓝得星,敏斯特大区法院第一刑事法庭将开庭审理约翰·勃朗宁因玩忽职守造成锡林星常住居民共计203090人死亡的案件。“本案陪审团共23人,由本庭随即抽签决定,现各位陪审团成员已经全部列席,控方和对于本案陪审团成员、本庭法官以及书记员,是否申请回避?”“不申请。”“辩方?”“不申请。”咚!法槌落下,法官洪亮的声音响彻整个法庭:“现在开庭!”法庭看上去像是一间圆形的礼堂,三位法官高倨台上,主审法官正对着被告席位,约翰勃朗宁和往常一样,拄着他的拐杖站在围栏之中,哪怕他的身后立着两位雕塑一般身形高大的法警,但勃朗宁云淡风轻,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极有可能成为罪犯。“约翰·勃朗宁先生,你被指控于宪历三十八年九月十三日,玩忽职守,没有经过调查和合格的雷达数据分析流程,并且未经上报批准就妄下定论,造成锡林星203090人死亡,约翰·勃朗宁,你认为自己是有罪,还是无罪?”勃朗宁看了法官一眼,他的嘴唇轻微地撇了一下,道:“无罪。”法官看向左边的陪审团成员,道:“约翰·勃朗宁被指控被指控于宪历三十八年九月十三日,玩忽职守造成锡林星203090人死亡,对此,勃朗宁先生认为自己无罪。各位陪审员,根据《联邦宪法》,你们将严格依据本庭上的证词和证据进行审判,履行自己的职责,本庭法官将根据你们的决定,宣判犯人有罪,或者无罪。”他收回目光,理了理自己的法官袍袖子,对围绕着圆形法庭排列的座椅第一排的年轻人点了点头:“宋检察官,你可以开始进行控方陈述了。”宋询礼站起身,道:“法官先生,各位陪审员。我和我的同事维恩检察官将担任本案的控方律师,而担任辩方律师的是……”他看向自己对面的坐席,辩方律师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法官先生,请问辩方——”“请恕我来迟了。”一道沉稳温和的声音打断了宋询礼的话,像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刮到了门口。法庭的门正在缓缓往两边推开,而来人步伐也不疾不徐,全无方才贸然先声夺人的急迫。他在一片寂静的注视中走了进来。法官微微颔首:“总统先生。”“此时此刻不必这样称呼我,它正是导致我今天迟到的罪魁祸首。”拜厄·穆什快步走到宋询礼对面坐席的位置,微笑道:“很荣幸,将由我——拜厄·穆什担任辩方律师。”宋询礼的眉心重重跳了一下:“您——”“我想我落下了一些必要的程序,”拜厄·穆什语气温和,娓娓地道,“不必担心我没有资格为勃朗宁先生辩护,事实上,早在四十多年前,宪历元年时我就拿到了律师职业资格证书,虽然年代已经有些久远,但时间并不能减损其效力……”他说着,抬起自己的终端投射出一张证件,上面自由之剑和法槌交叉缓缓转动,形成了联邦司法系统独一无二的威严标志。“也没有任何一条法律条文规定,担任联邦总统这一职务,就不能成为他人的辩护人,”拜厄·穆什看向了宋询礼,他明亮的、深邃的蓝眼睛好像不见底的海洋,“我说得对吗,宋检察官?”宋询礼的眉骨往下压了压,沉沉地道:“您说的对。”“那么我们的庭审照常进行,法官先生?”法官清了清嗓子,对宋询礼道:“宋检察官,请继续控方陈述。”宋询礼原本侧着的姿势正回来,他面向着法官,注意力却似乎全然不在审判席。拜厄·穆什身材高大,他坐在辩方律师的位置上,微微前倾的身体在桌面前遮盖出一片凝滞的阴影,就像是此时法庭上的气氛……暂时的停滞了,凝固了。没有人料想到事态竟会如此发展,就像总统先生刚才问得那个问题,无可辩驳,细想来却又仿佛透出几分严谨的荒诞,再细密慎微的立法者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联邦总统突发奇想会在法庭上为一个待罪之人做辩护律师。宋询礼暼过眼睛看了一眼依旧云淡风轻的勃朗宁。或许他生性如此,泰山崩于眼前也面不改色,或许他早就知道总统先生会亲自来为他辩护……他们到底想做什么?“他们不会轻易将这件事放过去。”这是昨天夜里和沈昼通讯时,他所说过的话。按照他的说法,不论是杜宾德总统被害案,还是锡林的基因异变,其中都有许多未解开的谜团,不为人知的关跷,任何一个想要解决问题的人都不会在此时面对着一堆稀里糊涂的东西开庭审判。除非他们根本不想解决问题。“法官先生,宋检察官。”拜厄·穆什忽然出声,“我可否提一个小小的请求?”“您请讲。”拜厄·穆什“哒”一声扣上了手中的水笔盖,微微抬起眼皮,道:“我们有一位证人本来是今天抵达首都星,但不幸的是星舰在航行的过程中遇到了陨石雨耽误了一些时间,虽然他已经在紧急赶来的途中,但恐怕不能保证按时抵达……”法官换了个姿势,慢条斯理道:“这个请求无可厚非,您有申请暂时休庭的权力。”宋询礼的眉头再次重重跳了跳,他心中竟然有一刹即逝的惊慌,就像是枯草上缭绕的火焰,迎风而涨,瞬间便可燎原,穿透他的心脏、血脉、筋骨,到达皮肤表面,仿佛连汗毛都跟着颤抖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间,这种感觉消失了。不知道是被他强行压制了下去,还是在拜厄·穆什温和而又有力量的目光中,他无法再去思考别的什么……他就坐在他的对面,像无数次宋询礼在新闻报道中看到的那样,沉思的姿势、敏睿的神情,可是他到底想做什么?法官点头:“请继续控方陈述。”“法官先生,穆什先生,各位陪审团成员。本案的案情并不复杂,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二十一时零三分,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该星球基因信号雷达监测仪检测到非常规讯息片段,判断为基因异变事件。“时任基因控制局执行委员会执行总长的约翰·勃朗宁先生对此次事件全权负责,对时任基因控制局局长赫思惘先生汇报。“次日凌晨三时十五分,勃朗宁先生与执行委员的的十二名特工、局长办公室二等秘书简·斯嘉丽女士及三名星舰工作人员降落于锡林星月光港口,根据后续星舰日志显示,此次航行共消耗一枚空气光弹、启动高速粒子炮一次。“控方的指控是,勃朗宁先生未经合法流程,对锡林星的基因异变情况判断有误,造成锡林星常住居民203090人死亡。”宋询礼说完停顿了一下,他目光飘移,刻意地瞥过拜厄·穆什,那张温和沉稳的面容岿然不动,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宋询礼收回目光,继续道:“我们要传唤的证人包括:基因控制局的前任局长赫思惘先生、基因控制局档案司的副司长蒋至昕女士、卡斯特拉星系行政总督雷诺先生、编号0159扇区卫星图像监测总站负责人陈程先生,还有锡林基因异变事件后唯一的幸存者,林。“现在,我们请蒋至昕女士出庭,她在宪历三十六年至宪历三十八年担任基因控制局局长办公室的文书管理一职。”书记员看向法官,在得到法官的点头首肯后,他对着法庭左上方漂浮的一块光幕高声道:“本庭传呼,蒋至昕女士出庭作证。”那方光屏上显示出法庭外的走廊,一道人影由远及近,下一秒,法庭的门缓缓滑开,法警引着一位中年女人走到了证人席。她穿着一身朴素的灰色衣服,法庭上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了她,她因此显得有几分局促,眉头一直低着,只是看自己面前的桌面。“在控方和辩方对证人发问之前,”法官慢条斯理道,“请证人将自己手放在你面前的《联邦宪法》上,进行宣誓。”蒋至昕将手掌按在证人席位面前的法典模型上,念道:“我向法庭宣誓,所做出的证词皆为真实、公正,绝不隐瞒任何事实,绝不偏袒任何一方,如有违背,我愿意接受法律惩罚。”宋询礼站起身来,道:“由于时隔较远,请允许我先和证人进行确认。蒋女士,您是否对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时任基因委员会执行总长的约翰·勃朗宁先生,接到时任基因控制局局长的赫思惘先生命令而前往,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锡林星执行外勤任务存在印象?”蒋至昕似乎犹豫了一瞬,点头道:“我还有印象。”她回答的最后一个音节刚刚落下,宋询礼立刻接着问:“此事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年,为什么会让您产生如此深刻的印象?”蒋至昕刚要开口,一道沉稳的声音忽然横空出现:“法官先生,我必须打断一下。”蒋至昕被吓了一跳,她下意识偏过头去,待看到拜厄·穆什的面容时更是惊不可遏,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是在法庭上作证,眼睛瞪大道:“总,总统先生?!”众人的聚焦点在这一刻都转到拜厄·穆什,而他则云淡风轻地接上自己刚才的话:“我认为宋检察官刚才的问题有失偏颇,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与本案并没有什么关联性,不能作为本案证人证言采用。”法官点了点头,忖道:“确实,宋检察官,请围绕案件主要事实进行发问。”宋询礼的眉沉了一下,拜厄·穆什雕塑一般唇边牵出点笑意,对蒋至昕道:“回答您刚才的疑问,此时此刻我不是联邦总统,而是勃朗宁先生的辩护人,本案的辩方律师。”蒋至昕恍惚地“哦”了一下,目光瞥见宋询礼,如梦初醒般道:“……我记得这件事是因为,当时的外勤任务书是赫局长亲自写的,也是他下命令,让勃朗宁总长去执行外勤,本来特工小队去就可以了。”“外勤任务书是否是这份文件?”宋询礼看向法官,“法官先生,控方申请出示第一份证据,本证据为书证,编号001。”法官抬手指了一下书记员,书记员打开了证据通道,一份加盖着基因控制局水印的任命文件逐渐出现,被放大了数倍的模拟3D图像漂浮在空中,使得法庭上的所有人都能清楚地看见其上的内容。有人小声读了起来:“……兹,编号0159扇区,卡斯特拉星系,锡林星检测到非常规基因信息,三级响应,任命执行总长约翰·勃朗宁为本次检查清理任务负责人……”“诸位或许不太清楚基因控制局对基因异变事件的等级划分,”宋询礼道,“我来为大家解释一二,本证据中所提及‘二级响应’,仅指基因异变危害范围中等,认定为五十人以下,而勃朗宁先生对于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定性为,特级。”“蒋女士,本证据中记载的响应等级,是否有误?”蒋至昕摇头:“没有。”宋询礼又道:“现在,控方申请出示第二份证据,是基因控制局总监控室导出的异常数据样本,记录了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锡林星发生基因异变时的情况,本证据为书证,编号002。”第二份证据呈现,宋询礼问蒋至昕:“蒋女士,雷达监测的异变数据,和实际基因异变情况之间,存在多少误差?”蒋至昕道:“基本不会有误差——”“事实上,”拜厄·穆什打断了蒋至昕的话,“请容许我打断一下,法官先生,我曾担任基因控制局局长长达几十年,想必我应该比蒋女士更了解基因异变事件,也更清楚基因雷达检测仪这种机器对基因异变事件的所能做到的响应程度。“诚然,基因雷达检测仪的监测误差确实很小,这个数值几乎可以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它也确实可以帮助我们以最快速度做出反应来面对基因异变事件。但需要强调的是,雷达很容易受到外力的影响,而病毒性基因异变的扩散速度……”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平静地道:“快到在场诸位无法想象。”法庭上一瞬间弥漫起了嘈杂的窃窃私语,也许是有人想起了灾厄年代的恐惧,也许是有人在质疑拜厄·穆什刚才的话语,而法官不得不敲下法槌:“肃静!肃静!”潮水涨上来又褪去,法庭重回安静。宋询礼道:“穆什先生,您是说,这份证据所记载的数据可能有错漏吗?”“不,我对此份证据的真实性没有任何异议,但我必须要提醒您,”拜厄·穆什道,“这份证据所记载的不常规讯号第一次出现时间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而因为当时的锡林星大气循环系统故障,辐射雨爆发,导致雷达监测仪发送信号受恶劣天气影响出现了大面积的延迟。总局的监测控制室接收到这份数据的时间已经是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八日,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的港口已经是宪历三十七年十月十九日凌晨,这其中存在将近四天的误差,因此,这份证据并不能证明,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的十九日,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依旧停留在二级戒备。”宋询礼道:“但勃朗宁先生抵达锡林星后,也未曾上报,锡林星的基因异变事件戒备等级发生了变化,对吗?”拜厄·穆什如同海洋一般的眼睛凝视了宋询礼两秒钟,缓声道:“对。”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白先勇《台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