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三个小时。“今年的战略会议为什么这个时候召开?这也太早了。”“谁知道战略局那帮人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大概是觉得自己没事可做。”暮少远快步走下台阶,待进入车里后,他轻微地叹了一口气,将袖子上的袖扣解开,语气中不无讽刺:“这是和平年代的特质,不停地对所谓的‘战略’研究来研究去,要不然他们做什么呢?”西泽尔却还沉浸在会议提前召开的疑惑中,没有立刻回答暮元帅的话。“刚才看见你父亲了吗?”暮少远换了个话题。西泽尔点头道:“看见了。”“是回去一趟,还是直接和我一起回北斗星?”“北斗星。”西泽尔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之前回去过了。”“好。”可是原定于中午十二时起飞的星舰出了一点小意外,他们的行程不得不延后,在军区专用的港口候机室,暮少远元帅邂逅了同样航班延误的穆赫兰元帅。“这到底是港口的问题还是天气问题?还是你的倒霉传染给了别人。”穆赫兰元帅出言嘲讽。“要是我的霉运能传染到你,”暮元帅不咸不淡地道,“那还真是大快人心。”穆赫兰元帅弯腰坐在了暮少远元帅身旁,侧身去抚平自己的衣摆时低声道:“战略局今年恐怕要大换血。”暮元帅目光一凝:“所以今年的会才这么早开?”“没有必然联系,我也搞不懂他们提前开会的用意,或许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战略安排?”“扯淡,”暮元帅嗤之以鼻,“同样的理由我能变着花样给你编出十个来。”“这个会本来就是形式大于实质,”穆赫兰元帅平视前方,继续道,“早就已经不是三军联合统帅的年代,统一的战略安排有什么用处?依我看,恐怕是别有用心。”“什么用心,”暮元帅沉沉道,“把我们三个都叫道首都星走一趟,是旧月基地会炸还是白塔区会内讧?”“哈哈,”穆赫兰元帅意味不明地笑了几声,半真半假道,“说不定是我们之中会起内讧呢。”暮元帅缓缓转头看向他:“你知道老李的事了?”穆赫兰元帅不作回答,只低声道:“最容易出问题的,不是旧月基地,也不是白塔区,而是边境线。”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九个小时。“空管局说是天气缘故,我们必经的航线有一段遭遇了宇宙风。”暮元帅低头看了一眼终端上的时间。“在这么下去今天就走不了了,”他说道,“虽然没有急事非得回去,但回去也好过在这里浪费时间。”副官道:“我再去问问,看能不能绕路。”暮元帅坐了回去,半个小时前穆赫兰元帅已经出发去了旧月基地,而他留下的那句话引起了暮少远的深思。中央星圈的局势变化都掩藏在深而静谧的暗流之中,他多年不涉首都星这摊子浑水,可是边防军却毕竟是联邦军政事务的一部分,有些事由不得他。他偏过头:“西泽尔,你过来一下。”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终于踏上了飞往北斗星的星舰。首都星和北斗星隔着一个远程跃迁点,距离不算短,单程直线大概需要六个小时,但这六个小时里星舰大部分时候都在虫洞中,因此乘客也无法得到什么舒适的休息。对于暮少远来说这些都已经习惯了,他坐在舷窗前,为了安全舷窗视野都已经关闭,窗口只剩下黑洞洞一片,但他仍旧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黑暗。“元帅?”西泽尔的声音。“我已近按照您的吩咐拟好了演习计划部署。”暮少远回过头:“拿来给我看看。”西泽尔将材料夹递给他,可是暮少远却只是随意翻阅了几下,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完就又还给了西泽尔,他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安排演习?”西泽尔道:“您自有您的打算。”暮少远笑着指了指他:“好奇心太重不是一件好事,没有好奇心,有时候也不是一件好事。”“等我们从虫洞出去,你就把这份计划书送到参谋总让昀初签署,然后下发到各个集团军,具体怎么分配让他们看着办,赶快给我动起来,越快越好。”“是。”暮少远又坐回了黑暗的舷窗边。西泽尔垂下眼眸,看了一眼手里的材料夹。这个任务是星舰起飞前暮少远临时交给他的,实在太突然,他又要的很急,在西泽尔看来,临时赶出来的计划书大概不能让吹毛求疵的暮元帅满意,可实际上呢,他连仔细看一眼都没有就让西泽尔拿去给靳总签字。西泽尔想了想,还是将文件又重新改了一遍,等到星舰快要跳出虫洞的时候,他再去找暮少远,惊讶的发现暮少远还坐在那里,好像自己离开的这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都没有动。“元帅。”西泽尔叫了他一声,但一直隔了近两秒钟,暮少远才回过头来,问:“怎么了?”“刚才的材料写的太着急了,我又改了一下,那给您再看看。”暮少远却摆了摆手:“不用了。”“可是——”“我相信你。”暮少远打断他的话,笑着道,“只是一个演习部署的计划书而已,你要是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就不可能在集团军参谋长的位置上。”西泽尔知道这个时候不论如何他都不应该再反驳暮少远,而按照他对暮少远的了解,就算他反驳了,暮少远也一定不会改变他的说法。可是……西泽尔捏着材料板的边缘。并非是他对自己写的材料没有自信,他又不是什么刚进军部的预备职,只是按照规定,联合演习部署计划有其专门流程,应当先由元帅下达命令,参与演习的各集团军部联合或者单独制定计划书,再交由元帅审核,总参复核并签字,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跳过一切前置流程,甚至各集团军乃至总参都根本不知道这件事,计划部署就已经签署生效。而且西泽尔看得出来,他好像很着急。“您想到了什么吗?”西泽尔低声问。暮少远站起身,眸光平和:“我们刚才在等候室,你不在的空档里,我遇见了你父亲,我们谈及今天的会议提前的原因,最后他说了一句话——最容易出问题的,是边境线。”西泽尔神情一凛。“虽然我和你父亲总是不对付,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暮少远脸上凝起一丝笑意,“陆军总帅奥布林格·穆赫兰目光之深远,审时度势之精准,联邦上下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他。”“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几乎令我们措手不及。当我以为情况已经足够糟糕的时候,现实的经验告诉我,它可能会变得更糟。”“所以,我们不得不提前做好一些准备。”暮少远的手搭在西泽尔肩膀上,重重地按了两下,他道:“这也许只是一场演习,但也有可能,会是一场战争。”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五个小时。“你刚才一直都在改那个计划书?”暮少远忽然问。西泽尔“嗯”了一声。“你在跃迁的时候不头晕吗?”暮少远随口道,“我每次远程跃迁时间久了都脑袋很不舒服。”“不会,”西泽尔笑道,“我记得靳总也问过我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问:“您刚才一直坐在舷窗边,是因为头晕?我还以为——”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星舰广播忽然传来预警,他和暮少远同时抬起头看向舱室通讯屏。“星舰‘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轮机室反物质发生泄露,将启动紧急跳出预案,请各位乘客在后勤组的安排下有序前往救生舱。”“重复,水星号各单位请注意,星舰故障……”西泽尔和暮少远对视一眼,立刻将材料板对折收起来,同时,舱室内通讯屏幕显示外面有人到来:“暮元帅,穆赫兰参谋长,麻烦尽快收拾一下跟我去逃生舱!”这架星舰是军部专用的星舰,星舰上除了暮少远和西泽尔之外,还有联合舰队另外三名高级将领,在走廊上,几人打了个照面,皆是苦笑一声,匆匆前往逃生舱。“十秒后,星舰将紧急跳出。请注意,倒数十秒后,星舰将结束跃迁,紧急跳出虫洞——十,九,八……一。”仿佛天地倒置,星舰被席卷在风暴中心,翻滚、摇晃,接着传来一声震天巨响。轰!“警告,警告,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启动一级能量护盾——警告——”“怎么会有攻击?!”联合舰队的一位少将错愕道,“不是轮机故障吗?”警报的广播并未停止,星舰的晃动却更加剧烈,幸好这架星舰上乘客并没有几个人,逃生舱很快装载完毕,第一架逃生舱发射出去,联合舰队的少将跟着进入了第二架,暮少远一把将西泽尔推过去:“你和戴维斯军长一起。”危机时刻不容推辞,西泽尔连忙跟着那位少将进去,逃生舱犹如一枚炮弹般发射而出。西泽尔按下安全锁扣一边调整维度一边扭头看向舷窗——黑暗的宇宙背景上,水星号正在解体,它的碟部破碎,能量护盾穿透后所造成的光波四处散射,尾部消融于一片正在燃烧、逐渐膨胀的金红火团之中,如同一条被啃噬的鲸鱼残躯。缓慢坠向深渊。而西泽尔一动不动地盯着甲板底层的逃生舱发射口,终于,第三架逃生舱和甲板的外壳碎片一起脱落,漫游在宇宙中。可是就在这一刻,那团膨胀的火炸开成千万朵,犹如千万张巨大的口,要将星舰碎片和小小的逃生舱一口吞噬而进——西泽尔觉得自己的视线消失了,眼前充盈着一片黑暗。他解开手腕上的安全锁扣,动作粗暴而用力去揉自己的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他扑到舷窗边,却依旧只能看见一片黑暗。他再次揉了揉眼睛,哪怕眼睛刺痛难忍,泪水迷离,但他依旧能清楚辨认舷窗的边框,但是舷窗之外,却什么都没有了。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在这一瞬间,全都消失了。他似乎出现了幻觉。身旁好像有人在叫他,但声音又不是很清楚,忽远忽近,夹杂着混乱的悲鸣。那些破碎而又嘈杂的声音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全都扎在他的脑颅上,又变成了扭动的蛇,汲取走他的意识和清醒,却还给他难言的、无法忍受的痛苦。在感官一片模糊的黑暗中,他觉得自己仿佛沉入了水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可是手指穿透的却只有虚空,他仿佛听见自己的骨节被四面八方而来的水压挤碎,难以逃离,无法解脱。他不记得这疼痛持续了多久,而他的脑海又混乱了多久。但他应该记得……爆炸的星舰、舰体碎片、逃生舱——“暮元帅!”西泽尔猛然坐了起来。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一个小时。“醒了?”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问道,“感觉怎么样,精神分析师说你的精神力场一直处于半暴动状态。”西泽尔慢慢地偏过头,看见靳昀初坐在他身旁。而自己身上盖着洁白的被子,头顶光线柔和,应该是在医院里。“元帅呢?他——”靳昀初神情冷沉地看着病床边缘一秒钟,然后站起身走向了窗边。“靳总?”西泽尔掀开被子想要下床,脚刚一触到地面,却发现自己的双腿竟然失去了支撑身体站立起来的力气,他伸手想扶住床栏,却还是不可避免的摔在了地上。“小心,”靳昀初连忙过来将他扶起来,“你的身体还没有适应紧急跃迁带来的重力变化,还是先躺着吧。”西泽尔坐回**,焦急道:“元帅他怎么样?”靳昀初按着床前的椅子靠背缓慢地坐下来,半晌,她牵动嘴角笑了一下,道:“我有两个不算好,但也不能算太坏的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西泽尔皱眉道:“都行。”“那我先说和你相关的那个吧。”靳昀初咳了一声,声音像一缕徐徐的烟,透着虚弱,“秦教授不久前通讯我,说他今天晚上接待了一个老朋友,是一位植物学家带着她的小孙女,而那位植物学家带来一个很惊人的消息,她们几天前在亚伯兰的森林里,见到了小林。”西泽尔猛然扭头看向靳昀初。“不要紧张,小林没事——至少他们分开的时候他没事,老教授说追击者找到了家里,小林带着她们跑了出来,又将她们送到港口,然后就分开了。”西泽尔接着她的话最后一个单词的尾音立刻问:“那他现在在哪?”靳昀初叹了一声,却只是摇了摇头:“老教授也不知道,不过她说,小林虽然受了伤,但没什么大问题,你不用太担心。”西泽尔沉默的点了点头,但紧接着他的眉头又皱起来:“元帅他——”靳昀初竖起一只手掌打断他的话,道:“第二个消息,我正要说他。”她深吸了一口气,嘴唇微微张开,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又闭上,嘴唇抿成平直的一条线,最后又张开:“他……他不见了。”西泽尔愣了一下:“不见了?这是什么意思。”“就是字面意思。”靳昀初再次深呼吸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要耗费巨大的气力,“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没有找到他所乘坐的逃生舰的残片,水星号的主要舰体结构也没有找到,他……和星舰,消失在了宇宙里。”“调查局的空间物理顾问说,很有可能是星舰轮机故障导致的反物质泄露,和虫洞辐射发生了某种反应,他们被虫洞吞噬了,这样一来的话——”“不,不对,”西泽尔打断她的话,“不是事故,不是什么反应。”“我们遇到了袭击!”“什么?!”靳昀初的声音一下子抬高。“轮机故障发生时我们都在逃生舱,星舰广播警报了舰体正在遭受攻击并自动启用了能量护盾,当时星舰刚从虫洞里紧急跳出来,星舰黑匣记录里肯定都有记载——不,这样不行,星舰主体‘消失了’,那黑匣大概率也不见了……戴维斯将军呢?他和我乘坐同一架逃生舱,他也听见了。”“他还没有醒。”靳昀初面沉如水,“不仅是他,另外一位,何绫中将也没有醒,医生诊断你们全都受到了虫洞辐射影响,有脑空白风险,并且辐射会影响意识,造成幻觉。”“这……”西泽尔愕然道,“有这种说法?”“谁知道,”靳昀初冷冷道,“他是医生他说了算。”“可我确实看到了……”西泽尔呢喃,“按照您刚才说的,那应该不是幻觉。”“你看到了什么?”“水星号主体消失的那一幕。”西泽尔看向靳昀初,神情疑惑不解:“……我连眼睛都没有眨,就是一下子不见了。可,这真的和虫洞有关系吗?当时星舰已经跳出空间引力场了。”“你刚才说的水星号遭到了袭击?”“对,”西泽尔点头,“不仅仅是星舰广播,逃生舱发射后我一直在舷窗里观察,当时星舰的能量护盾都已经被穿透,尾部也发生了爆炸,就算轮机室反物质泄露发生爆炸,也不应该那么快影响到舰尾,所以只有可能是外部攻击。”“外部攻击……”靳昀初重复着这个单词,每一个音节都再平常不过,但放在此时此刻,她竟然品出一点刺骨的惊悚来。首先,暮少远作为联邦最高军事统帅之一,他的行程一般都构成保密,只有少部分工作人员才会知道具体细节;其次,军方专用星舰因为搭载能量武器,因此每次发射起飞前的检查程序会比民用星舰严格许多,轮机泄露这类严重航行事故竟然未在发射前被排除?退一万步讲,就算在航行过程中真的发生了概率极小的故障事件,可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星舰刚紧急跳出虫洞,就立刻遭遇了袭击?而从上述这些问题出发,得到的答案就是靳昀初方才那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要么,暮少远一行人的行程泄露;要么星舰航行组中有内鬼,星舰事故本就是一起预设的阴谋。甚至极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而他们的目标……“还不能完全确认袭击者的目地,”靳昀初低声道,“现在看来这架星舰上价值最高的就是暮少远这个边防总帅,可是少了暮少远又有什么用?没有他边防军又不会立刻崩溃,除非……”“除非什么?”西泽尔问。靳昀初呢喃:“除非有什么突发状况……”她站起身,语速飞快地道:“你先休息,我去通个讯。”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二十七分钟。靳昀初打开病房门去了外间,西泽尔坐在病床边缘,一边活动着自己尚未从重力影响中脱离出来的的四肢,一边思考靳昀初刚才的话。如果星舰遭遇袭击是因为有人要刺杀边防总帅——可是袭击者的目地到底是什么——星舰在最后一幕为什么会忽然消失——暮元帅到底……他是否还活着?西泽尔双手撑着病床栏杆勉力站起来,窗外天已经黑了。他想,不论是靳昀初还是他自己,他们都在刻意地回避一个事实,一个很有可能已经发生,但是谁也不愿意接受的事实。暮少远已经死去。一个清醒的人,在此时此刻,此种境地之下能做出的理智判断,一定是暮少远已经遇难,就算他有生还的可能,这种可能性也只有亿万分之一。奇迹会降临吗?可是将微末的希望寄托于奇迹发生,这又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刻的绝望?西泽尔抬起沉重的双腿,往前迈了一步。此时此刻他是一个清醒的人,他也能做出理智的判断,但是他的情感、他的意识、他的内心……他不愿意去相信。“诶,不是说让你休息吗?你怎么起来了?”靳昀初通讯完又回来了,她无奈道:“快坐下吧,我看你都站不稳。”“没事。”西泽尔艰难地走了几步,很快力竭,便坐了回去,问道,“刚才有人找您吗?”“没有,我问了问防区的情况。”靳昀初的眉头始终拧着,“一切正常,但我总有有种……不太好说。”她自嘲地笑了笑:“我之前还对暮少远说,情况很有可能会变得更坏,但我没想到,竟然是这种坏法……”“靳总。”西泽尔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怎么了?”“我……”西泽尔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无尽的愧疚涌上来,窒息般将他淹没,“对不起。”靳昀初讶然道:“为什么要道歉?”“我们撤离的时候,是元帅让我先走,如果不是我,他应该不会出事……”靳昀初“嗤”地笑出了声 ,她的眼眶有些泛红,但仍旧笑意温和地伸手拍了拍西泽尔的肩膀:“不要把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这和你无关。”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三分钟。“虽然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话,但说还是要说。”靳昀初道,“别想太多,事情还没有定论呢。”西泽尔沉默地点了一下头,道:“在星舰上的时候,元帅让我写了一份联合演习的计划部署,他本来是说要我在星舰跃迁结束就拿给您签字,然后立刻执行。”“哦?”靳昀初挑眉,“拿来给我看看。”西泽尔拿过自己的终端,将计划书的副本传输给她。距离边境防线红灯还有十秒。十,九——“他之前从来没跟我提起过,”靳昀初翻动着计划书,“怎么忽然要联合演习,战略会议上说的?而且还这么着急。”四,三——西泽尔道:“不是,他在候机室见到了我父亲,我不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但是元帅说,这有可能会——”靳昀初的终端通讯灯快速闪烁起来,一闪一灭,犹如警报。“靳昀初,”她按下了接听键,随后“噌”地站了起来,“什么?!”大概半分钟后通讯结束,她在西泽尔紧迫的、询问的目光中,深吸了一口气,道:“边境线‘红灯’。”==联邦边防事务自宪法纪年来平和而安稳,虽然黑三角防区特战队时常和雾海此起彼伏的星盗打得热火朝天,但这是黑三角限定,出了黑三角星域范围,绵延的边境防线就变得安静无伦,偶尔查处一两艘走私船,对于无聊的巡航舰队来说都是相当不错的调剂。晚二十一时整。边境线巡航舰队的先遣舰抵达477号哨岗空间站,驻哨站小队指挥官很快完成了汇报,因为常年驻扎,哨站的军官和各个巡航舰队都熟悉不得了,工作汇报完成后还闲聊了一会,等待巡航主舰队到来。可直到二十二时二十七分,还是不见舰队的影子,指挥官打了个呵欠:“今天怎么有点慢啊,你们旗舰是哪位领导指挥?”先遣舰组长跟着打了个呵欠,道:“是夏敏中校。”“哦,夏指挥官呐,我和她认识。”旁边的副指挥官笑道:“巡航舰队就没有我们指挥官不认识的人!”众人哈哈大笑,先遣舰组长一低头,看见自己终端有通讯进来,正是旗舰通讯官,他一边接听一边道:“这不就来了……”然而通讯官说的却是:“通知477站进入戒备,舰队遇袭,正在交火!”一分钟后,二级戒备警报响彻了整个477哨站。哨站指挥官大步走向指挥室,同时对副指挥官道:“把巡航舰队遇袭的消息同步给我们的‘邻居’了吗?”“通讯组已经在联系了。”“指挥官!474站、479站、482站通讯失联,无法同步!”指挥官停下脚步,偏头看了一眼窗外的黑沉沉的宇宙,道:“立刻上报,提升戒备等级,一级戒备。”他深吸了一口气:“备战,快!”==“……巡航舰队遭到了不明武装袭击,有四个前沿哨站目前处于失联状态,其余全部进入一级戒备。”靳昀初在病房里来回走动,沉声道:“这是多少年来,边境线第一次发生大范围变动,偏偏就在这个时候,简直太巧了,过于巧合就不能再叫巧合——”她的声音蓦然停顿,缓缓道:“或许,这就是他们的目地。”“是谁在背后策划了这件事我们容后再谈,现在先来说边境线。”靳昀初从终端里拉出一副边境布防图,“‘红灯’刻不容缓,但是就他们汇报上来的情况看目前的攻击只是小范围,防区总和黑三角已经派了支援去前沿,不出意外,这一波攻击在最晚一个小时后就能初步控制住。”“重要的是控制住以后。”她看向西泽尔,目光锐利至极:“你说,等我们的支援抵达,或者第一波攻击压制之后,我们该做什么?”西泽尔略一思索,道:“黑三角要进入全面备战,以防这个时候有星盗或者其他雾海的流窜分子浑水摸鱼;前沿哨站至少应该建立联合戒备系统,中后台启动全天候监管预案,这相当于进入了战备——”他说着,像是语言系统忽然卡住了,眉头深皱,呢喃道:“二十二号流程。”二十二号流程,是一个非常特殊、自建立以来几乎没有被使用过,但却进入联邦最高军事决策等级管理的备选流程——当三军元帅中的任意一位因任何原因不能履职时,可由另外两位共同签署履职责任书,暂代其职。而西泽尔刚才所说的,边防军进入战备状态,需要边防军元帅签署元帅令,可是现在暮少远生死下落不明,正符合二十二号流程中“因任何原因不能履职”的定义。也就是说,如果现在边防军要战备,就必须得由陆军元帅奥布林格·穆赫兰和舰总元帅李政共同启动二十二号流程,两人签署共同履职责任书,再下战备命令,边防军才可以战备,否则就会违反《联邦军事法》。“现在再讨论,”靳昀初一字一字道,“到底是谁,要谋杀我们的边防军总帅。”答案几乎不言而喻。“如果就是我想的那样,那么今天,或者说明天,边防军肯定拿不到战备命令。”靳昀初声音低沉又语气凝重,仿佛她的喉咙里含着一朵雨云,瞬间就要刮来狂风暴雨。“可是不战备,”她缓缓地握起拳头,手背上青筋凌厉,“不战备我们就会变得更被动,完全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这种情况下,战备是最好的选择。”西泽尔道,“我父亲那边好说,可是李元帅——”李政元帅。假设如靳昀初所料,意图刺杀暮少远的是拜厄·穆什在故技重施,那么李政一定不会签这份责任书。这成了一道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沟壑。边境线太长太辽阔,根本没有别的替代办法可以采取。而在无法预料对方意图的情况下,如果不战备,他们就只能眼睁睁等着,难道敌人会跑到跟前来对你说,我有什么阴谋诡计吗?半晌,靳昀初道:“你说得对,战备是最好的选择。”“可是李元帅那边怎么解决?”“我去找他。”靳昀初道,“我亲自去,去白塔中心找他。”“您要去白塔区?”西泽尔惊讶道,“那北斗星怎么办——”靳昀初坐在了他身旁,眼睫下垂,遮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她笑道:“不是有你在吗?”西泽尔脸上的惊讶变成了浓郁的错愕:“我?”靳昀初歪着头问:“如果此时此刻,你是暮少远,你会怎么做?”“我,我……”从来冷静沉稳的穆赫兰参谋长忽然结巴了起来,一时间半句话也说不出了。“你其实很清楚应该做什么,怎么做。”靳昀初道,“西泽尔,你是一个非常优秀的指挥官,从来都是。”她的语气温和,让人想起平静和广阔的海:“现在可以告诉我,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做?”西泽尔看着她两秒钟,开口,语速略快却清晰:“我会先去找我父亲说明情况,拿到他的签署的共同责任和元帅令;边境线的战局尽快压下,在您拿到李元帅的元帅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部署;另外我需要您签署这份联合演习计划书,万一您和李元帅谈判失败,我就会以联合演习为借口,让第一集团军整军开往边境线准备演习。”“很好。”靳昀初笑道,“但是后面这个应该不用了,因为我一定会拿到老李的元帅令。”西泽尔点头,“嗯”了一声。靳昀初抬高声音,“老刘!给我准备一架星舰,我要去白塔区,一个小时后起飞!”门外传来刘副官铿锵有力地应答声:“是!”“您能不能捎我一程,我回军部。”“走吧,”靳昀初朝西泽尔一挥手,“——不过你现在能走路了吗?”“没关系。”西泽尔站起身,慢慢地挪去盥洗室换衣服,他出来的时候手脚看上去还是很僵硬,好像那种不太灵活的木偶。查房的护士震惊地看着这俩人,追在后面道:“穆赫兰参谋长,您的身体还没有痊愈——”“我忙完回来再治疗。”护士“啊”了一声,看着他动作僵直地走进了升降梯,喃喃道:“忙完还治疗什么啊…… ”刘副官开着车往天枢港口飞驰而去。“对了,”西泽尔犹豫了一下,道,“您刚才说,一定会拿到李元帅的元帅令……”“我说能拿到,就一定会拿到。”靳昀初挤了一下眼睛,玩笑道,“这个时候,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西泽尔道:“我没有不相信您,我只是担心——”他压低了声音:“李元帅不会那么配合。”靳昀初淡而轻地道:“配不配合,不是他说了算。”“嗯?”西泽尔问,“您刚说什么,我没听清。”“我说,你们第一集团军通讯技术团有没有网络空间专家?”“网络空间专家?”“哎,就是我们经常说的,黑客。要那种很厉害的。”西泽尔忖道:“我们军部我太不清楚,但我倒是认识一个很厉害的黑客。”“能不能找他帮一下忙?”靳昀初道,“越快越好,最好能跟我去一趟白塔区。”“那应该来不及了,她现在在首都星……我先问问她是不是可以提供远程帮助。”西泽尔说着,连接了Neo的通讯。“你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问。Neo道:“北斗星。”半个小时后,西泽尔在天枢港见到了她。“边境线出问题你找我干什么?”Neo挑眉,“现在重写一套自动防御系统也来不及了吧?”而一旁,靳昀看着她和西泽尔非常相似的面孔,仿佛见了鬼。“是靳总想找一个厉害的黑客,我就想到了你,但你刚好在北斗星。”西泽尔问道,“你怎么会在北斗星?”Neo没有回答,但西泽尔知道她的脾性,也就没有再问,转过身对靳昀初道:“靳总,她就是你要找的人,她叫Neo,是……我妹妹。”“你妹妹?”靳昀初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我不是。”Neo冷冷道,“说吧,什么事。”靳昀初并不在意她的态度问题,低声道:“刚才西泽尔已经对你说了边境线的事。”Neo点了点头。靳昀初靠近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随后问:“这样……可以做得到吗?”Neo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诧异,道:“可以。”“那能不能麻烦你跟我去一趟白塔区?”靳昀初道,“你可以提前要求报酬,只要我能做到,都会答应你。”“不用。”Neo摆了摆手,恹恹道,“什么时候出发?”“不用报酬?”靳昀初讶然问道。“你就当是我看在小林和沈昼的面子上,你帮过他们不少忙。”“你认识沈昼和小林?”靳昀初恍然地想起什么,“我听沈昼提起过你。”Neo淡淡“嗯”了一声。靳昀初看向刘副官,刘副官连忙道:“星舰还有十分钟就位,半个后我们就可以起飞。”靳昀初点了点头,对西泽尔道:“回去吧,叫白粤来接你,我们马上就要起飞了。”西泽尔却摇头,道:“我准备去战区。”靳昀初挑眉。西泽尔解释:“黑三角是整个雾海防线的中心,也是最容易、最有可能出乱子的地方,我们的敌人大概率来自雾海,现在的攻击只能偷袭、范围小就是这个原因,如果他们要有什么其他动作,大概率会从黑三角开始。而且我对黑三角很熟悉,对雾海也很熟悉,所以才想过去。”“那就去。”靳昀初简短地道,她看着西泽尔和她一样,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眼白上碎裂开猩红的血丝网,她不禁想,命运要是真的,只是同她开了一个玩笑就好了。可是——“命运不会和你开玩笑,”她道,“暮少远可能……真的已经死了。”西泽尔脸色倏地更白,他的嘴角翕动了两下,还要再说什么,靳昀初抬起一根手指在唇上压了一下,道:“走吧。”西泽尔勉强点头,和她擦肩而过。他们的影子在地上交替,又分开。靳昀初恍惚地回过头,看了一眼西泽尔的背影。她想起曾经有多少次,暮少远也是这样沉默的从她身边走过,那时候,他的肩章上,反射出最耀眼的光辉。而现在,西泽尔回过头,沉声对她道:“请您放心。”靳昀初努力抿起嘴角,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