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诃和眼前的人对视。这个时候, 他本该在意的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话里的意思。秦犹妄,不, 或者说是那个保护了他的黑猫。在郁诃本人知道之前, 他就已经为他做了很多事,而这些本身是没有任何回报的。保护他的安全。让他远离教团的骚扰。甚至是……成为了巡查官,接下了他的监护任务, 出现在他周围。为什么?那双眼睛分明如此漠然。郁诃本身是那种不喜欢留下疑惑的人,如此多的问题, 环绕在两人之间,分明等待着他去追问。而能够解答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但忽然, 他心底升起了逃避的心思, 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秦犹妄一直在注视他。看到他的小动作, 他的眼底微微黯淡了些许。两人都没有说话。寂静环绕在诡秘的雾气中。郁诃的半边脸颊, 掩盖在浓郁的黑暗里。在他的头顶, 那盏路灯是熄灭的。只有远处,这条街道出发的地方, 左右立着两盏路灯仍然散发出微光,却意外让对方的视线更加刺目。秦犹妄没有打破此时的僵持。郁诃意识到,他把所有的主动权都交付在了他的手上。半晌后,郁诃终于低声道:“……你到底是谁?”听见他的话, 秦犹妄的眼底飞快闪过了什么。“我——”声音戛然而止。他深深地看了郁诃一眼。话音被隔断,却没有继续回答。但随着问题落下,周围的景象逐渐变得模糊,雾气以一种极快的速度褪去, 那环绕在他们身旁的路灯不知名地闪烁了两下。就像是蔓延的感染疾病。唯二亮着的路灯, 从远处一盏盏传递, 直到郁诃的头顶的路灯亮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解释。”郁诃能够感觉到,浓厚的白雾被驱散,他的影子出现在了光线下。“……”他感到意外,不由怔了怔。从刚开始出现在表世界的时候,他的邪神血脉大概被屏蔽了,所以他无法唤醒他的力量。但现在,随着灯亮起——他能够感觉到,那些力量都回归了。正是因此,关于秦犹妄的身份,郁诃心底隐约升起了一种接近于真相的猜测。祂曾经说过,是因为表世界统治者的消失,所以才导致这里陷入了混乱。而秦犹妄能够突破时间、空间的限制出现在他的面前,阻止时刻继续流转,只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表世界的法则。现在,他甚至能够控制场景的变换,解除对他血脉的屏蔽。所以,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他没必要隐瞒。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不是“邪神”,而是某种别的东西。所以,他是“统治者”,就像是……人类那样,用一个称谓来区分高低贵贱。不是神。而是其中的一员,只是凌驾之上。但表世界不是人类的地盘,充斥着各种各样人类、恶种的集结体。那么,这也就意味着……郁诃皱起了眉。“你是恶种?”秦犹妄没有否认,也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紧紧盯着他的脸,说道:“你可以看。”“……”“关于我到底是什么东西。”他道。在表世界,随着他的话,似乎连空气都陷入了混乱。而在他的话音落下后,眼前的场景逐渐崩塌,雾气像雨水一样全都滴落在地面,变成了无尽的浓郁黑暗。现在,这里不是E星。不再是任何地方,而是一片虚无,将混乱的意识寄存起来。郁诃的影子扭动。他认为,破除了让人迷失的假象,眼前才是真的表世界。这里,就像是所有时间的交织点。粘稠的空气像是黑水,静静地在两人之间流淌,地面上蔓延的浓液,间或闪过一些猩红的眼球、扭曲的面孔。似乎,有成千上万的人在郁诃的耳里尖叫、低泣,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我只是想活下去,吃掉食物,有什么不对?”“教团……娱乐的手段罢了……”“我想要拥有力量,就算死几个普通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后那道声音,极其耳熟。郁诃凝视着黑水。它一闪而过,浮现出一张熟悉的帝国皇子的脸,但很快就被新涌起的**挤压了下去。在黑水里,汇集了无数的死者,那些介于人类和恶种之间的畸形面孔,不断地说着自己招致怨恨、以至于堕落至此的根源想法。所有人都有着自我融洽的逻辑。这些恶人,精神如今却被困在了一滩黑水里,没有任何办法逃离。郁诃慢慢地收回视线。这里汇聚了太多的极端情绪和痛苦。他的所有危险直觉都告诉他,禁止继续凝视这道深渊。否则意识将会被拖入深渊里,再次陷入不属于自己的、别人的时间线,停留在他们死去的时刻,不断地轮回,直至永远迷失。郁诃理解了秦犹妄。如果是他,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也会谋生抛弃自己的责任,离开这里的想法。太阴暗了。任何有感情的人,都会在长久的负面影响下,陷入不可自拔的厌恶之中。“我不会让他们进一步坠入里世界。”秦犹妄道,“所以,从我发现之后,他们所有人都在这里了。”难怪,现实世界从某个时间开始,少有先前那样铺天盖地的恶种消息出现。在此之前,郁诃确实有这方面的困惑。因为里世界裂开了缝隙,按照恶种的秉性,它们基本上都会逃离,而如果继续产生恶种的话,相当于现实世界的恶种是无穷无尽的。但现实是,恶种的消息确实不太多。如果对方囚禁了这些恶种,那么就可以解释这一切了。秦犹妄凝视着黑水,面容冰冷无比,说出的话极度冷酷无情:“……包括那些从里世界逃出,没有前往现实,而是选择藏在这里的恶种。我离开了表世界,但偶尔会回来看看,他们在这里待的很好。”“……”郁诃看了看身下。所以……所有的恶种,以及会成为恶种的人,都在这里了?所以祂的猜测有一点不正确。表世界确实陷入了混乱,但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混乱,因为不再有坠入里世界的事情发生。他们全都被困在了表世界。这是又一座监狱。更黑暗、更扭曲,甚至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秦犹妄低垂下头,说道,“你需要的所有回答、所有东西,全都在这里了。”那些冰冷的感情从他的面容抹去。说这话的时候,他姿态乖戾,像一本主动向郁诃展开的书,等待他去随意翻阅查看。郁诃:“所有?”“有些东西,我也是后来才意识到的。”秦犹妄顿了一下,才道,“在你知道我是谁之前,有些事我想提前说出来。”这种话……郁诃立刻提起了警惕。“什么事?”“你很重要,而我喜欢你。”这个直球打得郁诃措手不及,呆在了原地,甚至到了怀疑自己听错了的程度:“你……什么?”“……”“人类很枯燥、很无趣,但我却观察了你很久,直到我想为你做一些事。”观察?他本来想立刻反驳,但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用猫的身份和他相处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见过他很多,从来不对外展露出的情绪。毕竟,谁会怀疑一只猫?所以郁诃对他毫不设防,将所有隐藏的情感都表现了出来,有时候甚至会对猫自言自语。想到这里,他浑身都僵硬了起来。郁诃再次摆出了警惕的模样。但和刚才不一样,他认为自己这是有理有据的正当防卫。眼前这个人,确实有极其了解他的可能,决不能掉以轻心。“你做了什么?”“你在生日那天,许了愿。”秦犹妄缓缓道:“你说过,你想要家人,想要……见到祂。”这是眼前的人,第一次主动开口,但却是向一只猫许下了心愿。“……”“所以,我把表世界的恶种全都关起来了,因为这是你想要的——现在,他们都在你的脚下。”郁诃眨了眨眼。又眨了一下。“我想要……的?”他迟疑地问:“你……知道我会选择把恶种送回去,而不是让祂强行苏醒,使现实世界毁灭?为什么?我……”秦犹妄为什么那么自信?那个时候,他极度愤世嫉俗、冲动易怒,时刻冷脸,做出了很多讨厌嫌的事,是一个毫无教养、不懂任何社交的坏种。如果让他见到过去的自己,说不定都会认为,这是一个沦为恶种的预备役。秦犹妄是表世界的统治者。他肯定见过诸多腐烂、坏到流脓的家伙。而郁诃自己,绝对是其中的一员。那个时候,他自己都不敢保证,如果祂提前出现告知他的身份,他会不会做出另一个选择。太苦了。作为一个挣扎在泥沼里的人。尽管不认可某些行为,但郁诃从不评价他们的正确与否。因为他没有把握,自己不会做出同样的行为、错误的选择,和白毓说的恣意妄为相反,他必须小心谨慎,才不至于就此堕落。“你不会的。”但秦犹妄却立刻道。在郁诃的目光中,他手微微抬起,从巡查官制服的口袋里轻轻地掏出了一个东西。是当年的玩偶。没想到十年过去了,他还将它保存的很好,甚至在这个时候还带在身上。那对纽扣眼睛,针线依旧蹩脚,松松垮垮。像是眼角正在下垂,多了几分忍耐痛苦、将信将疑的气质。那种倔强、强做冷漠的表情,竟通过一个劣质的玩偶,如此显眼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让他完全无法忽视。“你就是它。”秦犹妄勾唇,微微笑了一下,“我喜欢你缝制的样子。”话语带回了记忆,猛地撞向了郁诃的大脑,让他不得不意识到其中蕴含的浓烈感情。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一副画面。当初他坐在床边的地板上,努力穿针引线却总是扎到手的样子。那个时候,黑猫正蜷缩在他的腿边,专注地看着他的动作、他垂下的黑发,尾巴时而扫过他的小腿。“这不能说明什么。”郁诃抿了抿唇,依旧道。秦犹妄:“这说明了所有。”“……”郁诃不为所动。“你和它完全一样。”秦犹妄低声道,“每当你说服自己,认为自己不该拥有的时候,就会是这副表情。”他伸出手,轻轻抚过手心里玩偶的面孔,目光专注地盯着那双纽扣眼睛。那视线……虽然他只是这么做,但郁诃却感觉自己全身火烧火燎起来。好像他正在拂过的脸庞,托起的下颌,其实是他本人一样。他的心脏忽然跳的很快。甚至感觉,就连胸腔都在缩紧,只是因为对方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好像,真的喜欢他……为什么?他有什么值得喜欢的?郁诃希望自己脸上没有染红。但可能性不大,因为他已经察觉到双颊上的热度。他生硬地别开了目光,低下了目光,看向诡异地倒映在黑水表面上的影子。“既然你说完了,我能知道你是谁了吗?”郁诃能感觉到,从刚才开始,他的影子就在蠢蠢欲动。自从表世界屏蔽消失后,它重新回归他的身旁,急不可耐,想要没入这些流动的黑液,像对待里昂这些人一样读取想要的记忆。闻言,秦犹妄看着他。似乎在等待郁诃去查看、剖开他的躯体,追溯他的本源。“希望你不会厌恶我。”他低声道。……郁诃让影子没入了黑液里。几乎是立刻,他感觉到若有若无的拉扯力,在他的身上徘徊,将他的整个头脑连缀着身体一同拽入了黑暗中。他的意识似乎融入了影子,然后顺着黑液,流淌进了喧闹、嘈杂的暗流之中。下一秒,他眼前的景象发生了变化。难以形容此时的感觉。整个人的身躯,都变成一个旁观者,和空气融为一体。耳边,传来了交谈的声音。“血液,交织在一起……”“实验错误。”“这是什么东西?谁要求多加了剂量?”“算了,再试一次。”郁诃发现,这是一处洁白的空间。就像是……研究院的构造。而在他眼前,这些穿着制服的人手里都拿着记录数据的面板,凝神屏气看着深深的黑暗。实验?郁诃不认为秦犹妄是人工实验的诞生品。人类虽然是很多东西的造物主,但并不可能创造出他那样的生命,这是不符合常理的。所以他只是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切。很快,纯白就逐渐蔓延了整个空间,黑暗被驱散,露出了这一处被割裂出来的场景的具体情形。郁诃终于得以目睹全貌。这确实是实验室。研究院的标识,在这群人身着的制服上别着。但他注意到,这些人的制服之下,属于教团的别针散发出刺目的银光。身为底层公民,也就是被教团吸纳的潜在对象,他早就知道,教团一向喜欢渗透那些有名的势力,像个阴暗的虫子一样寄生在这些机构里面,利用宿主的力量、影响力伺机而动。他当然也已经想过,它们会试图把手伸到研究院内部。所以,眼前的这一幕,是潜藏在研究院的教团成员,借着这些现有的设备来完成教团的项目。但这和秦犹妄又有什么关系?郁诃看到那个最中间的人,放下了手里的操控板,按了几处,从身旁的仪器里抽出一管猩红的**。是血液。但不是正常的血液。因为它在玻璃管里,不断地涌动着,像是有了自主生命一样。郁诃走近了一些。上面标着实验标号,是数字000000。结合他先前从“秦犹妄”那里听到的讯息,这东西,他毫不怀疑,一定是特级恶种的血。而很早之前,研究院就有过研究人类和恶种融合的项目。并且,已经在E星进行了实验。和传统的食用特级恶种不同,血液……似乎成功率更高。但感染后的人类,呈现出畸形的概率很大。起码,在郁诃看来,那个E星的罪魁祸首、以及他见过的某些小卒,都没有表现得多么完美。但编号全是0。应该是最初的实验。实验体……他看向了玻璃壁后。那依旧是一团浓郁的黑暗,完全看不到任何有人存活的迹象。下一刻,他的疑惑得到了解答。在他的注视下,这个研究员将这管**,插入了另外一个机器的凹槽里,然后,沸腾的血液就和某些东西混合在了一起,像是被统一放入绞肉机里面的食材,很快就成了一大罐均匀的粉红色**。他又按了蓝色的按钮。空气中发出了嗡鸣。在玻璃壁后,地面缓缓地两边分开,很快停住,露出了井道一样的细窄缝隙。而细长的机械手臂,将凹槽里的粉色**全都吸了进去,然后,最上方的喷雾开始往井里洒落投放。郁诃看不到里面的情景。但他可以听到,另一位研究员记录数据的声音。“3月12日。实验对象已经七天未进食。”“井内尸体残余,10具。”说到这里,他啧了一声:“怎么还不吃东西?这家伙不吃,我们实验怎么继续下去?真麻烦。”他不屑地唾了一口,眼底闪过了一丝厌恶。就像责怪牛不吃草一样。他的用语相当冷酷无情,似乎根本没有把里面的人当成同类。郁诃想到了资产12。他就是半人类、半恶种,完全有理由怀疑,他就是这项实验的成品之一。下一秒,眼前的景象在不断地拉长,逐渐远离这个房间。郁诃俯视整个场景。这里不止一个房间。密密麻麻的实验室,就像是蜂巢一样,在他的面前呈现出来,足以让任何一个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当场窒息。他还是不明白,这和秦犹妄、以及整件事有什么关系。人类本性残忍、无事找事,为了利益做出丧心病狂的举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郁诃没做评价,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半晌后,画面缓缓地沉入了黑暗。周围再一次归于平静,他意识到,这个场景结束了。他站在原地。直觉告诉他,影子在帮他追踪讯息,从开始到结束,他要做的就是耐心。微光渐渐地,从原本的位置亮了起来。在黑暗中,忽然传来了“扑通”一声巨响。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掉到了他的鞋边不足半米的位置。那张脸肿胀、扭曲,身躯腐烂,爬满了奇怪的器官,植物的触手仍在肌肉表层颤动,接近于低级恶种在人类身上感染后的恶心模样,但那死不瞑目的眼球,却注满了刻骨的恨意。不像是已经被恶种吞噬了理智,而是实验室失败的融合产品,仍保留着做为人类的那部分意识。郁诃沉默。很明显,这是刚才实验室研究的受害者。“扑通。”如同石子投入水池。很快,黑暗中再次传来了沉闷的掉落声。是又一具尸体。同样面目全非,重重压在刚才那具尸体上。与此同时,那投注在这些尸体上的微光,更加强烈了一些,如同一道照耀在人身上的暖暖阳光。但这不是结束。空气中,掉落的声音并没有停止,甚至愈演愈烈。手臂搭着手臂。大腿和脖颈交织,头枕着彼此的脊背。逐渐的,郁诃身前堆起了一座骇人的尸体小山,在白昼一般的关照下,和交织的植物一同散发出腐烂的恶臭气息。太多、太多尸体了。随着这些声音,他面前掉落的躯体,彼此堆叠,还在不断地攀升新的高度。这都是实验中产生的废弃物。曾经都是活着的人,却像是实验材料,在使用完毕后被随意丢弃在井里。无数睁大的眼球,藏在这些血肉的缝隙间,怨恨地盯着眼前的虚空,像是组建成了某种巨大的怪物。“不甘心,好想活下去——”“好冷啊。”“为什么是我们在玻璃壁后,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尸体的阴影,像是流脓的人心,逐渐地在投注的灿烂阳光下淌出**。这是扑面而来的恶意。郁诃还是没有动。但是他的脊背,却逐渐染上了刺骨的寒意。任何有良知、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在看到这一幕后,还能够维持那幅冷冰冰的表情。影子也瑟缩了。他的脚步,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下。但很快,这动作就此停止。因为他靠在了一道出现在身后的胸膛上。一双冰冷的手放在了他的肩头,将他那幅突如其来的寒意驱散,让他停留在了原本的位置,极险地稳住了心神。“这是表世界。”秦犹妄低头,看着他道,“那些被抛弃的人,携带着怨恨,按照这个世界的法则坠入了那个世界。”怨恨是一把双刃剑。正面对着被怨恨的人,反面则对着自己。郁诃看到这些堆叠的尸体,逐渐融化,黑液从这些堆叠的肢体缝隙间渗透出来,缓缓地流到了他的脚下。这样的**,和他在先前见过的一样。他已经有了某种预感。果然,这些**融入了鞋底的黑暗中,逐渐地,一道人影出现在了眼前。这道身影什么也没做,只是凝视着这些尸体。但他的侧脸,却在郁诃的眼前一点点变的清晰,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他皱眉:“你不是……”“我不是这群尸体缔结的产物。”只能说,它们确实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日复一日,来自同一种事物的怨恨,汇成了某种极其庞大的东西,让他无法忽视那些剧烈的情感。秦犹妄冷冰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开口说道,“我是表世界的‘规则’。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任何自主意识,只是执行、按照我记忆中那样,筛选一切符合标准的生物,然后再将他们中的一部分送到里世界。”这些人的记忆影响了他。在此之前,他做为统治者,只是表世界维护秩序的一员,很无聊、也没有任何兴趣。极其剧烈的人类情绪冲击了他。他第一次读懂了人类。忽然间,他谋生了某种想法,去表世界之外看看,这群家伙到底在做什么。这毕竟违背了“规则”。不会有如此频繁、如此地庞大数量地输送恶种的情况发生。郁诃怔了一下。等等,这是不是意味着,不是因为对方的离开才导致的表世界混乱,而是因为表世界混乱,所以他才离开?因果关系一反过来,所有假设和构想都颠倒了。“我选择了E星。”秦犹妄道,“因为那里,是我当时能感受到的最浓烈、极端的怨恨集结地。”当然,那个时候E星正卷入了恶种事件。难怪他会以猫的形态出现在郁诃的面前。郁诃怀疑过,那是偶然。现在看来,它会找到他,完全是必然的结果。谁能说,邪神血脉,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怨恨集结体?那个时候,他完全蜷缩在床边,心底已经逐渐滑向了更为黑暗的一面,他确实在考虑……去作恶了。就像是白毓说的那样。有能力,有潜力,为什么不用呢?如果这能让他好过一点。E星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身为垃圾星球,上面活着的一半的公民都不是好货色,尤其是在那样极端的环境下,好人不偿命再正常不过。但黑猫的出现,某种程度上阻止了他的堕落。它送来了食物。给了他关心。让他在思想的危险地带回归,不至于做出错误的选择。郁诃看向周围。现在,他完全理解了。理解了为什么,他会在最初被表世界判定,出现在E星的事件里。不是因为他来自E星,也不是他属于那里,所以他应该看到某一处黑暗的场景,而这场景除了后半截,前面本身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而是因为——郁诃顿了顿。“我本来应该,也坠入表世界。”按照正常的时间线,应该是这样。郁诃可能会被那个教团的成员蒙骗、被拉入伙,甚至在E星的下水道里,和那群教团的家伙同流合污。然后,他会坠入表世界。但因为他邪神血脉的特殊性,他不属于、也不会出现在表世界,所以,这会导致既定的规则发生冲突。冲突,就意味着混乱。规则的崩塌,往往是在逻辑无法自洽的时候,作为最终的后果,相关联的一切会悄然轰塌。也就是说……下一刻,一个疯狂的念头,忽然间闪过了郁诃的脑海,让他浑身发冷了一下。“裂缝是我造成的。”他喃喃道。里世界、表世界和现实世界。这三个世界,本来就只有一个通道,不存在互相连接的情况。只有极其偶尔,才会有那么几个恶种能够逃脱出来,没可能造成太大的骚乱。但现在,到处都是巨大的裂缝。据他所知,正是因为产生了裂缝,所以大量的里世界的恶种,才愈加频繁地到现实来作恶。它们有些甚至能流窜到表世界躲藏,这说明,不止是现实,甚至里世界和表世界之间也存在了缝隙。三个空间,现在就像被戳破的筛子。全都是因为有一个打破了规则的存在,才让小小的漏洞,变成了足以容纳所有恶种通过的裂缝。郁诃不知道怎么形容他此时的心情。就好像,一切错误,死去的人,全都是因为他诞生的作恶念头。是他撑开了灰色地带的漏洞。也就是说,是他放出了……那些恶种。这太沉重了。郁诃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一双双怨恨的眼睛。秦犹妄:“这不是你,而是教团造成的。”“……”“现实是,你没有这么做,”他道,“就我看来,你实际上已经做出了选择,所谓的假设,只是某个可能而已。”“可是——”可是裂缝依旧产生了。如果不是他,那又是谁制造了这一切?教团?不可能。就算那些人再恶心,也不过是人类而已,不大可能有能力冲破世界之间的屏障。“不是你做的。”“……”单纯的感情诉说,不能打动郁诃。只能用事实来说服对方。秦犹妄:“你知道,在你做出‘选择’之前,已经偶尔有恶种侥幸逃脱。”那些恶种被巡查官解决。但尸体,却被研究院回收了,最终部分落在了教团的手里。秦犹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原本以为,教团只是在不断地制造恶种,用恐吓威胁公民,以便巩固它在帝国中寄生虫的地位,但后来我发现了它们真正的目的。”“让规则崩溃,以便裂缝诞生,有更多的原始恶种出现,借此获取更大的利益。”郁诃怔住,皱眉道:“你的意思是……”“你是最初的启动计划。”当时,秦犹妄认领了教团成员的身份,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正是因此,他知道了这些人在做什么。“但他们猜错了。”秦犹妄道,“哪怕在极端的情况下,你也没有做出他们想要的选择,所以通过你破坏规则的计划失败了。”“……”“E星不是你造成的,而是他们计划的一部分。”如此罕见的星球事故,十年来只发生了一例。甚至是罕见的高传染性植物类恶种,这不是巧合,而是因为整件事都是由人工制造的。教团推测出邪神血脉在E星。所以,它们投放了刻意制造的恶种,全都是为了迫使、诱导郁诃精神崩溃,以便达成想要的结果。“它们一直在拿人类、恶种血液做实验。”“我看到了。”“失败的实验体,会因为各种原因,坠入表世界。”这件事,郁诃也已经在方才看到了。他没出声,只是默默地听着,让自己混乱的思维平静下来,迅速进入分析的状态。“你已经让他们的计划落空,所以,他们只能从别的方式来打破裂缝。”秦犹妄的目光,转向了那些堆叠起来的尸体。不,用尸体来形容,或许也已经不太贴切。由于太多的躯干交叠在一起,这些长手长脚的怪物,形成了一个使得空间颤抖的庞然大物。“本不该有这么多的恶种,密集地涌入表世界。”“……”“这最终打破了平衡。”秦犹妄的眼底闪过了一丝厌恶。教团制造出恶种,投放在人群中,然后又激发了更多的怪物,导致陷入了死循环,不断地涌向了表世界,致使整个规则最终崩溃。捷径行不通,那就用数量来凑。尸山尸海。这使得裂缝最终形成。当然,这也让他脱离了表世界,来到现实观测一切。郁诃顿了顿。有道理,说得过去。因为他模糊的印象,告诉他,正是在这十年内,才逐渐涌现出了越来越多的恶种。所以,裂缝确实可能是这个时候才形成的。郁诃忽然无法克制,想到了现实。人类中有三大势力。而他们当中,又有多少是教团的人,在暗处虎视眈眈?他当然可以关闭一个个缝隙。但缝隙最终还会打开,因为想要开门的人一直都在。所以关闭缝隙,根本不是真正的解决办法,教团本身,才是断绝所有的源头。——教团。活脱脱的寄生虫。它们藏在阴暗处,苦役着所有人,制造了一切的祸端。不止是三大势力,更是整个现实世界人类的寄生虫。甚至是……依附在表世界、里世界的虫子。它们贪婪地汲取着血肉,为了构建新世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不惜做出反人性的事。秦犹妄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你想让所有恶种回归里世界,这样祂才会重新苏醒,对吗?所以,我想你应该回到现实,那里还有一件事等待你去解决——在那里,其他任何人都无法做到,只有你。”郁诃皱眉。只有他……?他不能理解,对方为什么会这样说。目前看来,他才觉醒邪神血脉没多久,甚至不知道它还有多少能力,不清楚它的极限范围在那里。而秦犹妄,他掌控了表世界许久。久到祂都提到了这位邻居,对他有些模糊的印象。不过,祂可能不了解他。因为两个世界本来信息就不连通,他刚到这里的时候,邪神血脉甚至被表世界屏蔽了。想到这里,郁诃不由有些走神。祂说他已经消失了很久,但实际上,他离开的时间其实并不长。表世界,果然是一处无人知晓之地。而现在,秦犹妄却主动向他展露了真相,甚至就连祂都可能处于视角盲区,只是因为……什么?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想的有点远了。但郁诃就是有点忍不住,因为眼前的存在,竟然不因为他的任何血脉、任何举动,而对他施以不求回报的好。“表世界,我会帮你看管。”秦犹妄看着他,低声道:“这里,你从来都不需要担心,因为我可以为你做任何事。”根本无法忽视,他话语中的潜台词。对于刚才揭露自己身份,表现出非人类的一面的存在来说,这道声音里蕴含的情绪,实在是太超过了。郁诃:“……”……噢。大概是,因为喜欢他。这感觉太奇怪了。郁诃知道自己有一副较为优越的长相,但大部分人,都是因为它接近他,却在发现他是如此漠然、残忍的人而匆忙离开。只有秦犹妄。分明知道他的本质,观察了他很久,甚至以猫的形态亲密接触过,却对他越靠越近,正如他整个人那样反常。“……为什么只有我?”郁诃决定公事公办,冷酷地问:“你在现实游**了这么久,也清楚了教团的目的,你本可以自己解决,完全不用等到现在。”秦犹妄:“我做不到。因为解决办法,是纠正表世界的错误,回到教团制造出裂缝的那个时间,阻止这一切——让真正的现实世界,时间回流,而不是我的表世界。那里是无主之地,也是表世界、里世界的源头,我无法用我的力量去拨正它。”他的确,是表世界的统治者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控制现实世界。这三个世界是并轨的。里世界,表世界,都有它的掌控者,彼此从不干涉,也没有兴趣互相了解。至于现实世界……哪怕是祂,那位全知全能、主宰一切的邪神,也无法完全随心所欲地插手,因为那不是祂的梦之国度。当然,祂足够强大,以至于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呼吸间毁灭这个世界,但这并不意味着祂能够控制它,让它服从祂的安排。秦犹妄也是一样。毁灭是最简单的方式,却无法解决所有事。郁诃觉得非常荒谬:“如果你们都无法,在现实做到倒流时间,我就更不可能了。”他现在能做什么?控制人类的躯体,用影子寄生,读取其他人的记忆……都是小打小闹罢了。他还没忘记,自己使用影子负荷过度后,需要吞噬其他人的精力才能继续下去。这样来看,无论从哪里对比,他都不觉得自己能做到他们做不到的事。“你弄错了。”郁诃道。秦犹妄:“你已经做到了。”“……”郁诃没说话。对方伸出手,抚平了他的脸庞上的皱眉。但做完这一切后,他却没有收回手,依旧保持着托着他脸颊的动作,眯起眼凝视着他的脸庞。秦犹妄的双眸黑沉。远比郁诃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幽深,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暗处甚至带着一圈猩红的光晕,倒映着郁诃的身影。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会戴着护目镜了。如果这双眼睛看向其他人,很难让人集中注意力,去想他到底在说什么。说实话,秦犹妄这张脸,太符合郁诃的审美。“什么?”他问。“我看到了你做过事。”秦犹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读取了其他人的记忆,并且在那里,你可以轻易倒带时间,跳转到其他人身上,随机查看其他任何人的记忆——你不觉得奇怪吗?这已经不止是单纯的读取记忆了,而是超过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这……确实听起来很不合理。毕竟,人的记忆是单线。就算可以回退,也没有直接跳转到其他人身上、操控对方切换视角的道理。“我看到了你留在其他人身上的精神印记。”秦犹妄接着抛出了下一句话:“每个存在,都有自己专属的符号。”“……”“我看见了,是树。”秦犹妄停顿了一下,很快,没有缓冲地继续说道,“目前,人类接触到的大部分、残留在现实世界的恶种,全都和植物有关——甚至包括人类和恶种融合的那些实验,也都是以植物为纽带。”“藤蔓、菌类、树枝……”“教团之所以更偏爱植物,在这些东西上耗费了巨大的精力,你有考虑过原因吗?”的确,郁诃考虑过。在教科书上,恶种不止是那些。但目前为止,他遇到的却大部分是植物类恶种,哪怕不是植物的,也最终被植物吃掉,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虽然数量不多,但比例已经说明了一切。在这十年来,同样物竞天择、互相筛选的作用下,动物类恶种越来越少。植物一定比动物强吗?不大可能。非要找出原因,那就是植物更容易受周围环境的影响,它们大概在现实世界更加如鱼得水,所以才能将这些动物恶种吃掉。而他的精神印记……是树。主体蔓延出去的东西,又接近于藤蔓。至于分叉的地方,不一定是树枝,也可能代表着菌类。秦犹妄的话,让郁诃产生了一个听起来匪夷所思的想法。那是因为,他在现实世界。他能够控制现实,所以和他类似的存在,就能借助他的力量壮大自身,成为恶种之中食物链的顶端。“所以,我是……现实世界……”秦犹妄:“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判断的,但它确实认为,你才是它真正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