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雨带着凉气,淅淅沥沥从灵堂的屋檐上坠落,减缓了葬礼上人们的燥意,泥土中的腥气被激发出来,蔓延在这间大院的每一个角落。炎城的葬礼规矩大,除了直系亲属和主持外一律不能进内间,只能在大院里吊唁。规矩越大越需要一个懂得流程的人来帮忙指导,孟珩就是这个“懂行的人”。他今天一早高高兴兴开门做生意,结果就闯进来一个大汉,寿衣花圈骨灰盒一条龙购置,然后还问他出不出租自己。孟珩当时没太明白,已经打算到街口的治安岗亭叫老大爷过来把这神经病赶走,那大汉又喘着粗气解释说他们家缺个葬礼主持,原本定好的人早上下楼倒垃圾把脚崴了,现在还在医院呢。孟珩的第一反应是,这死者是不是有点儿命硬啊,死了还带克人的?但是马上又觉得不太尊重。想着反正他今天也没什么事,加上葬礼的位置离得不远,就同意了。谁想到了之后一切都顺顺利利的,可马上就该下葬了还是不见直系亲属来。他问早上找他帮忙的大汉,说这家人爹妈都已经去世了,但是还有俩儿子,可不知道为啥都没来。他只能一边唏嘘感慨一边站着傻等。灵堂上摆放着两张遗照,一男一女,男的看着一脸富态,年龄五十岁左右。女的明显年轻一些,不是保养到位的那种年轻,就是正儿八经的年轻,岁数小。孟珩扫视一眼屋内,纳闷儿想这都要下葬了怎么还不见子女过来呢。他正要退出去再找大汉问问,就感觉有人掀帘子进来,他回头,先看见的是一个大圆脑袋,仔细一看是个头茬紧贴头皮的圆寸脑袋,这人好像是刚从片场下来,穿着一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亮面黑色皮衣,脚上还蹬着一双高级赛车鞋。谢泽确实刚从场上下来,不过不是片场。今天郊区的赛车场有摩托车赛,他下场的时候发现手机都被打爆了,一看二十几个全是小飞打的。小飞是他哥们儿,从小跟他一起长大,成天追在他屁股后面叫泽哥,也熟悉他们家的事儿。他回拨过去,还没张嘴呢就听那边喊,“泽哥!你在哪儿呢?谢叔今天十二点下葬你是不是忘了!”“操!”他低骂一声,这两天就惦记着这场比赛,确实把什么都忘干净了,他赶紧问小飞,“葬礼在哪儿呢?”“就老院,你快回来吧!”小飞本来要挂,可是忽然又一犹豫,嗫嚅道:“哥...我再跟你说个事儿,你别恼啊。”谢泽正准备戴头盔,受不了他这墨迹劲儿,“赶紧放!”“就是...听说今天那个私生子也要来送灵...泽哥?”“我知道了。”谢泽要挂电话。“哎哥!这知道了是啥意思啊!”小飞是真害怕,他从小跟谢泽一条裤子长大的,谢泽是什么人他还能不知道吗?冲动、好战、就爱用拳头说话,这要是在葬礼上把弟弟给打了,那不得被人把脊梁骨戳烂啊!谢泽嗤笑一声,声音都染上阴狠,“车祸的时候他不来,抢救的时候也不在,现在所有事儿都了了,他想蹦出来分老头子的家产,有这美事儿?”他扯扯嘴角,安抚小飞说:“放心,我有分寸。”小飞在另一边默默咽口水,上次谢泽也说有分寸,结果第二天就把在球场上挑衅他们的傻缺男打进了医院。谢泽骑摩托,一路上插着缝飙来的,小飞进不去内间,只能简单跟他说说情况,“那个私生子好像到了,我听说穿深灰色衣服,就在内间呢。”谢泽拍了拍他的肩膀,大步进去了。跨进门他就愣了,一来是没想到他爹的私生子这么大,二来是这人...怎么说呢,阴柔?不太对。温润?又差点儿意思。反正就是漂亮,是真漂亮,明晃晃的漂亮。谢泽又看灵堂上他爸那张黑白照,想着他这小妈基因得好到什么样,俩人一中和才能生出这样一张脸啊。他本来想着上来先一脚猛踹,教教这私生子做人的,结果看着这么一个美人儿,估计自己一脚下去这人直接就ICU见了。孟珩看着谢泽大刀阔斧朝他走过来,先是上下打量自己,眼神带着说不出的感觉,总之让孟珩难受。“你,在内间?”谢泽问他。孟珩想着这应该就是死者儿子了,他快速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服和发型。今天穿得是深灰色的亚麻棉服,他讨厌正装的束缚感,为显庄重又在胸口别了一朵白色的**,平时不打理的及肩长发也被归拢起来。谢泽好像等得不耐烦了,“啧”了一声又问一遍:“内间?没走错?”孟珩点点头,道:“我等你——”他本想说我等你半天了,结果你字儿还没说完,就感觉小腹上骤然传来疼痛,他本能地在第一时间弓起身体。谢泽的这记右直拳是没半分犹豫、干净利索地打在孟珩肚子上的,他怕把孟珩打坏了,还刻意收着劲儿,疼倒不是特别疼,关键是他妈冤啊!孟珩弯腰捂肚子的时候都快哭了,想着自己今天就不该忽然热心,这家人全他妈是神经病!门外面守着的大汉终于听见里间的动静不对了,他冲进来抱住谢泽,对着孟珩一个劲儿的道歉,然后又转头数落着谢泽,“你要疯是不是!打人家干什么!”“老子就是要教育教育他,让他知道他为什么叫私!生!子!”谢泽脖子上的青筋都吼出来了。孟珩虽然不清楚他们家到底是什么情况,但现在已经确定自己就是一条被殃及的小鱼苗,他缓过神来,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就被大汉超级高的声音压回去了。大汉狠拽着谢泽,声音喊得比他还大,“人家是寿衣店的老板!来帮忙的!你个混球!”“我管他是……寿衣店老板?”谢泽瞬间偃旗息鼓,就跟被人闷了一棍子似的。大汉又悄默声瞥他好几眼,确定谢泽不会忽然暴起才松开他,又转过来点头哈腰地跟孟珩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啊老板,你看这事情闹得…用不用带你去医院看看?”孟珩扫了一眼灵堂上男人的遗照,想了想早上店里的情景,更觉得这面相命硬克人了。他揉着还有些钝痛的肚子,心想着天大地大死者最大,君子报仇俩小时不晚,于是摆手道:“不用了,抓紧下葬吧。”身高体重都一米八的大汉瞬间热泪盈眶,对这个看起来就弱不禁风的老板一鞠躬,感激道:“您真是——真是大好人!我以后一定多光顾生意,一定!”冥店老板孟珩:……。真他妈一家子神经病。谢泽到现在才回过味儿来,知道是自己莽撞了,二话不说就把来无偿帮忙的美人儿打了一顿,真是罪过,他谢泽怜香惜玉二十五年,什么时候干过这种糊涂事啊!“不好意思啊美…老板,回头完事了我带您去医院瞧瞧,真是误会真是误会。”谢泽赔着笑,想给美人儿揉肚子又怕冒犯,转头一想又觉得俩大男人有啥冒犯的,干脆把手伸过去了。孟珩后退一步,他比谢泽矮了点,就只能抬着眼皮瞪他。美老板:“不用。”送葬的队伍浩浩****,谢泽作为儿子走在最前面,一中午又是磕头又是哭丧的,就算是真的大孝子也被这一套流程给搞烦了,更何况他这么个完全没有感情的磕头机器。墓地选在半山腰,谢泽下来的时候脸都走绿了。小飞在山下等他,见他下来又是说辛苦了又是捶腿递水的。孟珩是主持,站在最后盯着全场,他眼瞅谢泽赶在所有人离场之前偷偷摸摸先滚下山,转了转脖子凝望远处的墓碑,感叹死者白生俩儿子,一个来都不来,一个不如不来。孟珩是最后下山的,来送灵的人都走了个七七八八,倒是谢泽还在山脚下,旁边还跟着一个精瘦精瘦的锡纸烫男孩。谢泽这时候也看见他了,掐灭烟三两步迎上来,一脸诚恳地打招呼:“老板,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你看这确实是个误会,我还是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吧?”他二话不说就把人给打了,自己上山下山琢磨了一路,觉得还是得去医院看看,这漂亮老板长得就不禁打,万一有个好歹可别给耽误了。孟珩往左右看看,发现没什么人注意这边。他其实挺烦用武力解决问题的,但有时候人受了委屈又需要发泄,原封不动地还回去就成了最好的选择。他看了一眼左手手腕,上面戴着精致又昂贵的万国手表,时针指向二,俩小时到了,君子可以报仇了。下一刻,谢泽被踹翻在地。孟珩跺跺脚,走到他身边蹲下,带着不达眼底的笑意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这驴脾气有多大能耐呢,原来还不如兔子的战斗力强。”成功报复回去的孟老板心情舒畅,哼着小调儿就打车离开了,留下凌乱的谢泽捂着肚子在原地。下午的山风又硬又凉,谢泽觉得这一幕就跟做梦似的,他被一个看起来还没中学生抗揍的男的一脚踹翻了?然后还被狠狠鄙视嘲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支着胳膊从地上爬起来,狠狠踢了一脚旁边的花圃牙子,怒骂一声“操!”那天下午,在墓地山下,陈小飞亲眼见证他泽哥先是一脸窝囊地对着一个灰衣服长头发的漂亮男人鞠躬道歉,嘴还没合上就被人家一脚踹飞。那一脚是真狠啊,后来小飞跟老怪说起来的时候,连比划带演示,说他泽哥直接飞出去一米远,另一位站在原地连身形都没晃。“泽哥…”小飞看着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谢泽,小心翼翼喊他。谢泽刚才埋亲爹的时候脸都没这么黑,想他谢小霸王从小到大称霸家门口三条街,后来上了大学也是有仇必报从不吃亏,这回这个事是长这么大以来第一次让他吃瘪郁闷。说人家打他吧,明明是他不分青红皂白先动的手。可是他道歉了啊,一路上又伏低做小装孙子,这人理都不理他,一副老子高高在上懒得跟你计较的模样,结果临走前直接来上一脚,还讥讽他弱。踹也就算了,怎么还搞语言攻击呢!也太记仇了。“泽哥?”小飞又弱弱叫唤一声。“干什么!”小飞吞了吞口水,望着美老板消失的方向说:“我怎么觉得这人眼熟啊?”谢泽瞥他一眼,根本没当回事儿。笑话,就凭他陈小飞还能认识这种调调的人?要问整个炎城哪家烤肉最好吃,哪个酒吧的漂亮妹子最多,那陈小飞能给你分析的头头是道,可你要是想让他跟文雅沾边,那绝对是不可能。“下午去我们家吃饺子?我妈包的韭菜鸡蛋馅儿可香了。”陈小飞担心他刚送走他爸,一个人待着心里发空。谢泽知道他是好心,但说实话,他跟他爸本来就没啥感情,几年前这人一出轨,父子俩更是直接形同陌路了,送灵奔丧是尽为人子的义务,但是说悲怆是真谈不上,“不去了,我不爱吃那东西。”“那你下午别忘了去一趟春贤路啊,市场监管那边催呢。”小飞嘱咐他。谢泽头都大了,想这一天真是事赶事,含糊应了一声。他爸当初和他断绝关系,把拆迁之后买来的一条街给了他,让他爱收租收租,爱转卖转卖,总之就算是当爸的最后补偿了。谢泽接手后的这几年一直是把地方兑出去按时收租,也算一笔不小的进账。春贤路地段好,人流量也大,同样的,租店的商家人也杂,城管有时候沟通不了,就会直接找他这个房东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