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笔记

十年前那次与尤珈老师的初见, 希尔诺记不太清了。只记得这位看起来不爱说话的大哥哥，来到他所在的小乡村，随手解救了一次危机, 并好心地教他魔法。那时候，老师的左眼上还带着一只漆黑的眼罩。这位看起来就很厉害的大哥哥，在这里逗留了一两个月, 随后便离开了。给他留下了一本笔记。尤珈老师很温柔。这件事, 希尔诺从一开始就知道。与老师告别后，他回到宿舍。推开门，一眼看到那件还没有送回去的大衣。啊, 周日的时候得送还给老师。既然与老师做好了约定, 那么今晚，他也会好好地上床睡觉。泡好清新的花茶，希尔诺坐在桌前，缓慢饮着。过去那点有些模糊的记忆，缓慢浮现上来。他从上锁的抽屉里, 拿出一本漆黑的魔法书。魔法书的封皮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材质，摸起来又硬又厚，看上去被黑魔法攻击也不会受损。当然, 希尔诺是绝对舍不得弄坏一点的。这本魔法书, 便是尤珈老师当年交给他的笔记。那个时候, 希尔诺还没有“魔法书”的概念，只觉得这本笔记似乎很是厉害。每一段文字在阅读时，都能油然感受到魔力的运转趋势, 仿佛一名优秀的魔法师, 在面前做着魔法的展示。但与其他魔法书不同的是, 这本书一点也不成体系, 更像是一部随性的日记。日记里记载着，一个起跑线便远远高过其他人的天才，在从小到大的魔法学习中，所产生的感悟与思考，以及那些自创的魔法。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笔记中的字迹逐渐成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优雅潇洒。在这些字句符号之外，还另有一份文字量巨大的注解，那是当年尤珈老师临别前，花了大约一个月的时间，在上面新增加的。这本笔记对希尔诺的意义显然非凡。既是他魔法道路上的启蒙书，也是他进阶的最好“老师”。由大陆上最优秀的魔法师所亲笔书写的魔法书，是任何教科书所无法比拟的。没有它，希尔诺相信自己哪怕不眠不休，也绝对不能够在六年的时间内，通过亚弥斯的统一入学测试。他花费了六年的时间，将这本笔记上的内容，吃透了三分之一。进入亚弥斯后，又花费四年的时间，再吃透了三分之一。还剩下的三分之一，大多是尤珈老师自创的一些魔法。希尔诺没在任何其他地方见过，只能自己对照着老师的讲解琢磨。他完美记住了理论知识，但一到实际操作，凭借他当前对魔力的掌控和感知，仍然无法完成出来。希尔诺自然是遗憾的。不过，通过一年一年的积累，那份与生俱来的极限，总有被打破的一天。希尔诺期待自己终有一天，将这本笔记上所记载的魔法，全部掌握。到时候，他想给老师一份惊喜。不过也可能，老师对这种事情并不感兴趣。毕竟当初尤珈老师说的话，希尔诺没有忘。——这样的笔记我还有很多，送了很多人。你不用表现出这副感激得要哭了的样子。希尔诺叹了口气，顺着羽毛书签，翻开到其中一页。眼神怀念。这是当年尤珈老师教给他的第一个魔法。也是希尔诺施展得最熟练的魔法。……周六早上。用过早餐，希尔诺开始在稿纸上写写画画。老师点出的只是些关键性东西，剩下具体的思路，还得他自己去推敲。那场考核的视频一遍又一遍回放。他不断复盘、复盘。时间很快到了中午。今天的午餐上也画着一张笑脸。希尔诺想起了第一天吃的那顿蛋包饭，想起了那家店堪称童稚的字迹。那当然不可能是尤珈老师亲笔写的，老师的字迹可是相当好，有一种希尔诺不太懂的飘逸艺术感。大概是人偶写的。至于为什么要特意模仿这种小孩子一样的字迹，希尔诺想不出来。不过他倒是觉得挺可爱的。看到这种可可爱爱的字，内心像被触动了一样。心情都变好了。至于自己的字，就是那种平平无奇的端正了。如果有时间，希尔诺也挺想学习一下那种看上去很有个性的字。用完午餐，打开群聊。友人们正聊着关于下周六，马拉松飞行赛的事情。丽兹：正好周六比赛，咱们可以周日去郊游，庆祝希尔诺拿下冠军！这份提议得到了其他人的一致赞同。没有人怀疑，为什么比赛还没开始，就能够笃定冠军的归属。郊游啊……希尔诺想，他是该学习回归正常生活了。或许，尤珈老师也希望如此。午餐后，大脑显得有些乏累。希尔诺晃了晃脑袋，拿起那本《恋爱心理学》翻开，打算转换一下思维模式，充当休息。【……暗恋中，对自己产生怀疑是很正常的。担心暗恋的对象不喜欢自己，担心自己不够优秀，担心自己得不到回应，这都没关系。努力成为更好的自己，勇敢地表达出这份喜欢，就是很棒的你了……】【……也有一种不算健康的暗恋。长期的压抑过后，甚至连“接受喜欢”都做不到了。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糟糕的家伙，认为没有人会来爱自己，认为自己不配得到暗恋之人的喜欢，一味地否定对方所传达出来的情感……出现这种心理的时候，同学们可以来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或者元素魔法学院的学院长办公室……】不健康的暗恋……希尔诺有些唏嘘。单是想想，就觉得这样的心理也太让人难过了。下午，希尔诺照例先去了生态模拟馆。在这里进行每周的体能锻炼，包括游泳、攀岩以及长跑。没有花费太多时间，毕竟下周还有飞行马拉松赛，他得提前做好准备。亚弥斯岛屿上空，有一块广阔的飞行区。一颗颗彩球排成望不到边际的长列，划分出来一条条通道。在这里练习飞行的学生不算太多，毕竟飞行马拉松赛的赛道并非这里，届时会穿过亚弥斯周围相当一片区域的上空，以及低空。森林、湖泊、山岳、城镇……更多的人会在这个周末实地飞行一番，熟悉飞行路径。每年的赛道其实大差不差，作为连续四年的冠军，希尔诺对亚弥斯周围的空中环境不算陌生。再加上这周末的时间紧张，索性就只在这里稍微练一下长途飞行的手感。等感觉练得差不多了，希尔诺顺路到那家餐馆用起晚餐。晚间，他没有去演练场。既然晚上还要早睡，那么练习的时间其实也就那么几个小时，算下来中途在路上耗费的时间不太合算。希尔诺干脆就在屋内练习。屋子里自然不能使用黑魔法。于是希尔诺只是闭上眼睛，空空挥起法杖，在脑海里想象着自己魔力释放出的样子。有时，他会停在某一步，打开当时的录像，不断回放某些细节，仔细揣摩。力求做到完美。他会向老师证明，不用去熬夜，他也能做到最好。他必须做到。自己那场考核的录像视频，自然是在论坛内有人发帖分享。这一周以来一直挂在首页热帖上。快到入睡时间点时，结束了练习。希尔诺躺在浴缸里，一边难得地进行泡澡，一边继续看着自己那段不过几分钟的录像。每重看一遍，都有新的收获。直到看无可看，想无可想。希尔诺躺在温热的水中，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听听别人的看法，更有利于自己的提升。就像当初开学考核时，他指出另外一名同学的错误一样。在魔法这方面，自己似乎从来只听尤珈老师一个人的话。这样是不是一种缺点？希尔诺有些懊恼，自己竟然快毕业了才发现这个问题。他打开帖子下面的回复。前排大多数都是没什么营养的话。“谢谢楼主！爱来自希尔诺的呆毛。”“楼主好人！爱来自希尔诺怀里。”“前排！爱来自口口口口口口。”“哇，楼上是说了什么？竟然被屏蔽加禁言套餐了。”“各位如果不想这个帖子挂掉，就请收起你们变态的想法好吗？（心累）”希尔诺原本舒缓地躺在浴缸里，看着看着，逐渐坐起身来。眼神呆滞。……他是不是误入了什么奇怪的地方？继续向下翻，每层的回复倒是显得“有营养”了，但是逐渐朝着很诡异的方向一路奔去。和希尔诺想看到的评价，显然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他脸红地关掉了论坛。开始怀疑自己一直以来的回忆，是不是在哪里出了问题。自己好像，某种程度上来说，还挺受欢迎的？……科伦娜叹了口气，面露忧愁。艾莉西亚给她倒了杯茶，放了盘点心。“我这小屋子最近还真受欢迎，一天天的总有人来。你看起来精神不太好，怎么了？”“没事，我这学期不是开了一门恋爱心理学的课程吗？有个学生课后找我咨询。唉，我很为他担心。”科伦娜尝了口饼干，“很好吃，甜度刚刚好。”“谢谢。你具体烦恼的事情，我可以听听看吗？可以把涉及隐私相关的内容都去掉。”艾莉西亚关切地说。科伦娜犹豫了下，将那个学生本就省去了一堆关键信息的描述，又打上了层层厚码。“他喜欢的是一个比他年长很多的人，而且两人之间相处不多，只在很多年前相处过一两个月。”“嗯？！这不是很危险！”艾莉西亚低声惊呼。她总觉这种描述很像新闻上常见的骗局。“我也是这么想的，要知道，年长的人最会用那种多了几年的阅历，来哄骗后辈。年轻的后辈会以为那种仰慕就是喜欢。举个例子，这种不健康的关系在师生恋中会尤为凸显。”科伦娜又叹了口气。这位元素魔法学院的院长，有着赤红色长卷发，气质成熟优雅。为了学生们的心理健康着想，科伦娜在业余时间里学习了很多相关知识。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都会面临什么样的问题，产生什么样的心理，容易走向哪些歧途……她会像研究魔法一样，用心研究这些事情。科伦娜亲自开设过许多德育方面的课程，这学期的恋爱心理学便是其中一个。哪怕那个孩子不是她学院的学生，她也很担心对方。听到“师生恋”几个字，艾莉西亚端着茶杯，差点呛到了。“哎，小心点，你还好吗？”“嗯……科伦娜，是这样的，我有一个朋友……我真的有个朋友！这个朋友不是我！”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下，艾莉西亚清清嗓子，也给出一堆马赛克来。“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他是老师——不过不是亚弥斯的老师，你不认识他。他呢，喜欢上了自己的学生，他的学生也很喜欢他。你觉得他们……”“保持距离。”科伦娜斩钉截铁说道，“以及，你确定你的朋友没有问题吗？根据我的研究，师生恋的责任多半是在老师身上。”艾莉西亚原本准备好的话堵在了喉咙里。面对科伦娜坚决的态度，她试图为她的那位同事解释几句。“嗯……我原本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我的那个朋友不是你想象中那么坏。他其实是挺好的一个老师，挺为学生着想……”说着说着，艾莉西亚搬出了希尔诺的那套说法。科伦娜紧皱的眉头逐渐舒缓下来，但只有一点。“你确定你说的都是真的吗？可能对方只是在演戏，你知道的，这都是为了博取学生的好感。”“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了。”艾莉西亚也皱起眉。“我的那个朋友，他确实是喜欢他的学生的，但是他自己不承认。他的学生喜欢他，他也不承认。他只想……呃，只想将他的学生培养成更好的人。你能理解这种感受吗？我想问问你的看法，我有点为那个朋友担心。”“可是我只研究学生们的心理问题，你说的这种……等一下，我这两年确实开始学习恋爱心理方面的东西了。”科伦娜忽然想起来。“你有喜欢的人啦？”“别。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学生们，正处于对爱情好奇的阶段。我觉得如果我自己能够把这个问题研究清楚了，再去教给他们，就能够避免他们走很多弯路。”科伦娜认真说。“哎，科伦娜，你真的是很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艾莉西亚由衷赞美着。科伦娜淡淡苦笑着，没有反驳，却也没有承认。她转移话题说：“如果你的那个朋友有需要，也可以来心理咨询室找我。哦，不过你说他不在亚弥斯，那也可以线上找我。只有亲自和对方聊过，知道了具体的情况，我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话说到这，艾莉西亚又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了。见状，科伦娜越发怀疑了：“你真的没骗我？如果是艾莉西亚你的话，只要看一眼不就知道对方的精神状况如何吗？完全不需要来问我呀。你才是精神方面的专家。”“不不不，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随便探查别人灵魂的状态是很不礼貌的。”艾莉西亚紧张地又喝了口茶。她绝对不能把尤珈的事情给捅出去。“你们不是朋友吗？你可以直接问他是否愿意接受。该不会你说的那个‘师生恋’的朋友，到头来还是你自己吧，艾莉西亚？”科伦娜眯起眼睛。“还是说，你的那个朋友，是我认识的人？我们学校的老师中……”“咳，对不起，科伦娜，我骗了你。是我，我在从前似乎爱上了我的学生，可我不能够告诉你那个学生是谁，我想保护对方。对不起，科伦娜，我想要听听你的看法。虽然现在我不爱了——这是重点——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份心理的缘由。”艾莉西亚含泪收下了这份猜测。科伦娜终于笑了：“哎，你完全可以早说的。我们之间的关系，你还需要隐瞒什么呢？来，我给你讲讲我那本书的第一章内容，关于暗恋……”……那年的入学考核，梅纳德抽签成为了主考官。他苦着一张脸，向同事兼发小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兄弟，大哥，义父，父亲大人！可以请你代替我去吗？我真的不能见到那么多人，我会死掉的，真的。你也不想这周的新闻头条，是亚弥斯入学考核的考官，在人群中昏倒吧？”“你几年前读书的时候，好像还没这么有病。”尤珈左眼上带着一只眼罩，那只露出来的右眼里面满是嫌弃。“哎，你知道的，人越独处得久了，就越是没办法和别人待在一起。自从毕业后不用再天天和人打交道，除了你和首席他们，我已经开始对人类过敏了。”嫌弃归嫌弃，尤珈还是应了好友的请托。也许做好事真的会获得回报。他在考核中见到了当年的那个孩子。六年过去，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对方的样貌。有时连尤珈自己都会怀疑，脑海里的那份回忆，是否是他潜意识为了让自己活下去，而编构出来的幻想。可当对方再次出现在眼前，尤珈却一眼认出来了。那双冰蓝色眼睛，很清澈。当年的孩子长大了，站在人群中，气质出众，神色淡淡。看起来不会再像六年前一样，打着哭腔追在自己后面喊大哥哥。他真的做到了，用六年的时间来到这里。尤珈拿起那份理论考核的成绩排名，对方的名字摆在第一个，相比之第二名遥遥领先。实战考核，首先考察的是魔法的掌控力。都是些很基础的东西。但基础却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个孩子做到了满分。接下来是自由展示环节，展示任意一项魔法。有的考生选择求稳，中规中矩选择了基础常见的魔法。也有的考生为了留下好印象，选择了一些难度较高的魔法。不过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掌握得最熟练的魔法。轮到那个孩子。起手很利落。几个副考官点头。希尔诺用出了一个他们从来没见过的魔法。很特殊，很新颖。但谁都看得出来，这份魔法对使用者的感知力、操控力以及熟练度，要求极高。几个副考官禁不住鼓起掌来。哐。身侧发出巨响。他们一齐转头，见到那位黑魔法学院的院长，蹭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差点倒在地。“我去趟洗手间。”声音有些沙哑。桌子上留下的考核表中。那位名为希尔诺的考生后面，勾上了满分。——过了整整六年，看见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魔法，再次在这个世界上展现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尤珈说不上来。等考核全部结束，他回到魔法阵学院办公室，将成绩单交付给梅纳德汇总。“谢啦，好兄弟，今天请你吃饭。等会儿，你刚才是不是哭了？谁能把你惹哭啊？我的天……需不要你好兄弟坚实的臂膀？”尤珈恹恹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转身就走。“等一下！”梅纳德飞奔到发小跟前，震惊地看着对方的眼睛。“你终于肯摘下眼罩了！”他有些欣慰，或许这意味着友人从此能够，彻底从六年前那次事故中走出来。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那只暗灰色的左眼，还是同六年前一样，没有恢复。“这只眼睛……”尤珈沉默地看着好友，对方一脸担忧却又不敢贸然询问。他的这位发小虽然日常跟个木头一样，对周围人的情绪毫不关心——事实上也感知不出来——但至少在这种时候，还算有个人样。“呵。”尤珈笑了声，笑得有些嘲讽。“我特意保留下来的，看起来不错吧？”梅纳德果然没有任何察觉，拍拍他的肩膀。“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出什么问题了。没有你坐镇，咱委员会都得玩完。你还别说，现在好像很流行这种异瞳，这么看确实挺酷……”听着好友喋喋不休的话，尤珈摆了摆手，走出了门。——是啊，他们没了自己可怎么办呢？所以，他必须永远，永远做那个首屈一指的，狂妄的，自大的，恶心的，站在所有人之上的“天才”。作者有话要说：①希尔诺：尤珈老师很温柔。梅纳德：噗。希尔诺：十年前，他就像一个邻家大哥哥，耐心指导我走上魔法这条路。梅纳德：噗。希尔诺：老师当年随手给了我一本笔记，说这样的笔记他多的是，送了很多人，不要放在心上。梅纳德：（救救我，笑得肚子好痛）②希尔诺：在魔法这条路上，一直以来我都只听尤珈老师的话，我终于发现这样不好。人是要吸收各方面的意见才能进步的。尤珈：停。你从前的想法很好，现在的想法很危险。（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