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蛋糕

希尔诺跟着老师走进厨房时, 发现周围很干净，很多东西都像是崭新的一样。有两种可能。尤珈老师相当爱干净，每天会花费许多时间清理厨房。或者, 老师并不经常下厨。结合图书管理员先生，也就是梅纳德老师所说的胃病，希尔诺有理由怀疑, 尤珈老师的饮食习惯不比从前的自己好上多少。“老师, 您是不是经常不按时吃饭？”尤珈老师正弯下腰从橱柜里取食材，很自然地说道：“我的厨艺还算不错，你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您有胃病。”希尔诺抿起嘴, “是不是工作太忙了？压力太大？”“这种小毛病很轻松就能用白魔法治疗。”尤珈老师的回答避开了所有的问题。希尔诺觉得自己的猜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老师, 您之前嘱咐我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您是不是应该给我做榜样？”尤珈老师开始清洗工具。水流哗哗。“如果我不给你做榜样，你就不听话了？”老师的声音懒洋洋的。“我还是会听您的话，但我同样希望您好好的。您说过的，工作永远也做不完。既然这样, 您的身体更重要，不是吗？”希尔诺扶着桌台，紧挨在老师身边, 仰头望着对方的侧脸。从这个角度, 可以看清老师脸上的每一个细节。尤珈老师低下头, 专心处理着水池里的任务，视线没有分给自己。希尔诺出神地想到，上周他还会因为想象老师下厨的样子, 而脸红心跳。而现在, 老师就站在这里, 近距离做着饭菜。为他一个人。“这么喜欢看我？”他听到老师低低发出的笑意。说这话时, 尤珈老师的视线，仍落在那双搓洗水流的手上。希尔诺一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在指向自己。过了几秒，大脑才反应过来，老师到底在说什么。脸上有些燥热，他忙低下头，端起老师方才挑拣出来的一篮子蔬菜。“这个我来洗。”不算太大的厨房，静静地被水流声占据。希尔诺甚至忘记了原本谈论的话题。等事前的清洗全部完成，他退到一边，默默欣赏起老师的刀工。希尔诺一直觉得，老师的手很好看。骨节分明，白皙清瘦。现在这双手的其中一只，搭在红润饱满的蔬果之上，另一只轻捏着刀，在空中灵巧翻动，落下残影。砧板上细细散开红色的薄片，像是慵懒地绽放出一朵花。尤珈老师做什么都很厉害。他想。欣赏得差不多了，希尔诺自觉帮忙打起蛋液，并按照老师的指示加入些食盐之类的佐物，搅拌均匀。期间尤珈老师看过来一眼，评价道：“还不错。”等希尔诺终于完成了手中的一碗澄黄蛋液，老师那边也已经切好了各式蔬菜丁，分别盛放到小碗中。“会做蛋皮吗？”老师问。希尔诺诚实地摇头，又赶紧说：“不过老师您不用现在教我，我不想浪费您切好的那些蔬菜。”“好。”将碗递给老师后，希尔诺的一双眼睛，就再没从那蛋液上离开过。他一直觉得蛋包饭的蛋皮，是一种非常神奇的食物。简简单单的蛋液，在有些人的手中，轻松摇晃几下，便能铺匀成那样完美的形状。尤珈老师一只手端着白净的碗，手腕斜斜转了一圈，那澄黄的浓稠**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流畅服帖地自半空中落下，均匀盖在锅面。像是叠了层蓬松的小被子。接下来，随着老师掌锅的手腕轻微晃动，那抹亮黄色的小被子缓慢挪移，乖巧翻动，逐渐将自己卷得可可爱爱。每当锅轻轻颠一次，希尔诺的脑袋便跟随着抬起一次。看得目不转睛。最终，软塌细滑的蛋皮终于成型，倒进盘子里。“看明白了吗？”“看明白了。”他下意识点头。“要不要试一试？”希尔诺有些犹豫。他不算那种一遍就会的人，仍担心会浪费材料。“放心，我在旁边看着你。”老师说。希尔诺这才尝试着上手，接过老师新打好的一份蛋液。旁观时觉得很轻松的动作，自己做起来却相当吃力。那看起来轻薄的锅一点也不顺手，握在手中沉甸甸，完全无法想象尤珈老师方才是如何操控得那么细微。蛋液也像是忽然大变了姿态，傲娇得可怕，丝毫不听话。希尔诺眼睁睁看着自己手中的蛋皮，即将逐渐朝着不太妙的形状奔去。这时候，老师的手伸了过来。相邻着他的手，握住了锅柄。在老师的调控下，蛋皮又变得乖顺起来了。“记住这个手感，晃动的幅度不要太大。”希尔诺感受到尤珈老师站在自己身旁，侧过身来几乎要环抱住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老师的气息所覆盖。盯着锅柄上，老师那只几乎要紧挨自己的手，他脑海里浮现一个想法。——如果锅柄再短一些，老师是不是就只能亲自握住自己的手了？这个令他脸红的想法，在出现的下一刻，便被希尔诺自己打消了。他知道，如果锅柄再短一点，老师便绝对不会上手操作了。等两份蛋包饭都做完，希尔诺望着其中明显卖相不佳的一盘，稍有失落。如果不是尤珈老师最后抢救了一番，自己这一盘只会比现在更加难看。他刚端起盘子，便听到老师说：“这是我的午餐，你的在那边。”希尔诺惊讶地转头。“可是我做的这份……”老师从自己的手中端走了盘子：“说好的今天由我来给你做饭。”希尔诺有些愣神地望着老师走向餐桌。他低头看着被留下来的，那份相当完美的蛋包饭，端起来跟上了老师的脚步。……尤珈望着餐桌对面，希尔诺一勺接着一勺认真吃饭的样子，不禁笑出了声。“这么喜欢吃？”“因为老师您做的很好吃。”希尔诺咽下食物，真诚赞美道。尤珈指了指嘴角：“饭粒。”希尔诺赶紧拿桌上的纸巾擦拭。“现在好了吗？”“好了。”尤珈其实挺喜欢看希尔诺吃饭的样子。对方眼中像是只有面前的食物，完全不会被外界干扰注意力，吃完一口便接着下一口。但食物真正送进嘴里后，进食的速度其实很慢，每一口都在用心咀嚼，细细感受。等全部吞咽下去，再迎接下一份。任何人来看，都会觉得他吃得很香。哪怕是如此简单的蛋包饭，都吃出了幸福的感觉。尤珈尝了口裹着酸甜酱汁的米饭。他在饮食方面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或是忌口。食物这种东西，对他而言能吃就行。前段时间费心思钻研了这方面的内容，让自己的厨艺精进了许多。现在看着希尔诺享受的样子，他觉得相当值得。感受着口腔内的酸甜，记忆飘回到那段时光。上一次吃希尔诺做的东西，还是在十年前。……“大哥哥，你什么时候会离开呀？”“过几天。”“哦。大哥哥你多大啦？”“二十二。”“我二十二岁的时候，也可以变得和大哥哥一样厉害吗？”“不可以。”“大哥哥的眼罩好酷。”“……”尤珈放下手中的笔，看着这几天跟个牛皮糖一样跟着自己的小孩，眯起眼睛。“你是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你的父母呢？他们准你一个人到处乱跑，跟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聊天？”“我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只想跟着大哥哥你。我是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的，他们现在这个时候也很忙。大哥哥你救了我，救了大家。大家都很感谢你。你不是来路不明的陌生人。”小孩很认真地回答起他的每一个问题，完全没感受到他的嘲讽。尤珈冷笑了声。“哈，你搞清楚一点，我是自卫。谁会知道当时你也在那堆凶兽里面？”“可大哥哥还是把我送回来了。”小孩仰着头说。“真厉害，是不是还要给我颁个奖？像你这样的小孩，哪怕不被凶兽吃掉，也迟早得被拐走。人贩子最喜欢你这样长得漂亮的笨蛋了……你哭什么？”尤珈原本是皮笑肉不笑地讥讽着，忽然看见眼前的孩子蓄起眼泪。他皱起眉，最后一句话放得很轻，颇有些无奈。“没有人陪我玩，大人们都很忙。只有大哥哥你愿意陪我聊天。”“亲爱的，刚刚这叫骂你，不叫聊天。我警告你，你再哭下去，我就把你扔出去喂鱼。”“八岁的时候，爷爷就不会这么吓唬我了。大哥哥，我十二岁了，我不是傻子。”白发的孩子边掉着眼泪，边小声说。“……你是专程来气我的吧？”尤珈简直要气笑了。这小孩真的就像牛皮糖转世，每天就在自己后头做小尾巴。不吵不闹，但就是要跟着自己。如果不是担心这个村子的安全，打算多呆几天清理一下周边的凶兽。他早就离开了。说这孩子傻吧，偶尔还挺机灵。说他聪明吧，脑袋却有一种没开智的美感。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环境，能培养出这样的呆瓜。小呆瓜边哭边盯着自己看，忽然笑了起来。“和我聊天之后，大哥哥是不是心情变好了一些？和几天前相比，大哥哥你说的话越来越多了。”看着眼前的小孩眼角还缀着泪水，脸上却干净的笑，尤珈忽然骂不出口了。他有一种打在棉花上的感觉。哦，棉花甚至还哭哭啼啼地喊他大哥哥。“算了，你就在那边呆着吧。别烦我就好。”“好——”小孩软软地应了一声，凑过来坐在自己旁边。显然一点也不明白“那边”这个词怎么写。“大哥哥在写什么？我可以看吗？”“遗书，不可以看。”说完这句话后，耳边没再传来那小孩的声音。尤珈在心底里冷笑了声。看，被吓坏了吧？真好笑，天天跟在自己后头喊着什么温柔大哥哥，待会是不是就要害怕得跑走了？他转过头看了眼。看到那个精致的小孩安静地看着自己，脸上全是泪水。那双明亮的冰蓝色眼睛完全蓄不住这么多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滴。尤珈眼眶微微放大。他其实很讨厌小孩，记忆里孤儿院的那些孩子，哭起来总是很吵，撕心裂肺。但眼前的孩子说话总是清亮温吞，就连哭都是安安静静的。所以，为什么要哭？“大哥哥为什么要写遗书？”“你说呢？”“大哥哥原本来这里，是想找一个遥远的地方，离开这个世界吗？”“……为什么这么说？”“有些动物会在临死前，选择独自离开群体，人也是一样的。”哭成花脸的小孩，声音却还是温软，说出来的话也相当冷静。这个孩子真的很奇怪。大多数时候，表现出来的样子很迟钝。但在这方面却又异常地早熟、聪慧。尤珈叹了口气，拿出手帕。“闭上眼睛，给你擦擦脸。”小孩很听话地闭上了眼睛。尤珈心想，自己临死前却还要当保姆，照顾这样一个小孩子，还真是匪夷所思。……“大哥哥，你今年的生日蛋糕吃过了吗？”那个小孩又来了。“我不过生日，也不记得自己生日是哪一天。”尤珈淡淡说。“那大哥哥，我来给你做一次蛋糕吧，就当做是你今年的生日蛋糕。”尤珈手中的笔停下来了。他的声音很冷。“我还没有废物到让一个小孩来给我做东西吃。”这个孩子像是真的完全感受不到恶意，仍旧用那样干净的眼神望着自己。“但我想吃蛋糕，大哥哥待会儿可以尝一尝我做的蛋糕吗？”很拙劣的借口，很直白的台阶。但尤珈却觉得自己没法继续拒绝。拒绝这样明亮的眼神。“随便你。”……希尔诺第一次见到那个大哥哥时，就觉得对方身上很沉重。大哥哥很厉害，一下子就干掉了那些怪物。他在森林里不敢乱跑，便跟在大哥哥后面。大哥哥没有理他，但是也放缓了脚步，避免他跟不上。大哥哥很温柔。解决了村子里的大麻烦，大哥哥被邀请到旅馆里住下。这几天，希尔诺看到大哥哥不时外出，解决了很多怪物。每次大哥哥都会发现跟在后面的自己，然后很凶地警告自己回去。不许跟着出来。希尔诺知道这是大哥哥害怕自己遇到危险。所以他每次只是很远很远地望着。绝对不会添麻烦。希尔诺其实还没有独自做出来过东西吃。以往他都是在爷爷奶奶身边，帮助做一些很简单的家务活。但希尔诺觉得，既然大家都能做，那他也能做。不过是蛋糕而已，他每年都看到爷爷奶奶如何给自己做蛋糕吃。感觉也没有那么麻烦嘛。……尤珈靠在厨房的门框，冷眼看着小孩子手忙脚乱。“你根本就不会做蛋糕吧？”“啊？”小孩被吓了一跳，差点从板凳上摔下去。尤珈眼疾手快，提着他背后的领子，把他给拎回去。“喂，你之前说你几岁？”“十二岁了。”“嗤，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自己做饭吃的。”“哇，大哥哥好厉害。”尤珈看着面前的小呆瓜，觉得今天自己答应过来，完全就是个错误决定。生日蛋糕？别太好笑了。尤珈转身就想走。他的一只袖子迅速被拉住了。“大哥哥……”听着这几天最熟悉的声音，尤珈不用往回看都知道，这小孩一定是又哭了。对方一天天的到底哪里来的那么多眼泪？尽会在这博取人同情。——而他竟然还真的吃这一套。再次忍下心烦，尤珈冷冷说道：“这一次听我指挥，要是让你自己做，你在这待一天我都看不到个蛋糕胚。”“好！”小孩欢快地答应着。这孩子真的很奇怪。上一秒还能蔫得像棵被打湿的菜，下一秒给点回应，就能立刻阳光灿烂起来。真好养活。他想。……希尔诺小心翼翼地将那盘小小的蛋糕端上桌。期间大哥哥数次表示他自己来端，希尔诺都拒绝了。这还是他第一次给别人做东西吃呢。坐在椅子上，两条腿开心地在空中晃来晃去，期待着大哥哥的评价。他看见大哥哥尝了一勺蛋糕，然后狠狠地皱起眉来。希尔诺有些茫然。“……你知道盐和糖的区别吗？”希尔诺立刻明白了。他抓紧袖子，低下头，小声说：“对不起。”这次他努力忍住了不哭。“对不起，我浪费了东西……”他听到大哥哥叹了口气，接着大口大口将那份蛋糕吃完了。大哥哥说：“算了，我也不喜欢浪费。”希尔诺默默在心里想着，还好自己这次做的蛋糕很小很小。否则大哥哥得吃得多难受啊。他抽了抽鼻子，在对方喝水的时候，小声说出准备好的话。“大哥哥，你以前从来都没有吃过生日蛋糕。”“怎么，想可怜我么？”希尔诺用力摇了摇头。“那你从前一定也想不到，今年会有人给你做蛋糕吃。如果大哥哥你在一周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就体会不到，吃生日蛋糕原来是这样的感觉了。”这次大哥哥沉默了很久。“希尔诺。”“我在。”这还是在他说出名字后，大哥哥第一次叫自己的名字。对方的声音很疲惫，就像希尔诺几天前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一样。“如果这个世界上全都是你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会变得很好，很好。而我这样的人，是不被需要的。”希尔诺跳下椅子，走到大哥哥旁边，抓住对方的手，认真说道。“可是如果没有大哥哥的话，我已经被那些怪物吃掉了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像我一样需要你。”作者有话要说：希尔诺，本文的一款碎刀子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