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手稿

走了一段距离后, 属于老师的那股魔力气息越来越浓厚。希尔诺逐步放缓了脚步，谨慎地向前递出法杖。火光靠近，终于看清了前方地上躺着的一堆人。每个人身上都穿着简陋的粗麻袍子, 不省人事。唯有凝滞在脸上的痛苦神色，证明着其昏迷前似乎共同经历了一段噩梦。“你来之前，我放倒了埋伏在这里的人。现在看来, 这座森林把我们两拨人都赶到这地下来了。”希尔诺观察着他们的神情, 对尤珈老师的“放倒”方式产生了好奇。“老师的意思是，我们都被这座森林讨厌了？”“大概是的。”“可之前如果有人在森林里产生了恶意，也只会被困在路面上。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谁被赶到地下了。”希尔诺皱眉。他开始担心自己和尤珈老师的安全。“或许是这座森林最近心情不太好。”尤珈缓缓解释着, 顿了顿, 又提出另一种猜测，“也有可能是这群埋伏者的恶意刺激到森林了，我们于是也被迁怒。”听着老师和往常一样的平静声音，希尔诺没有多想，很快接受了这个说法。“老师, 您知道他们的身份吗？”希尔诺指了指地上这群人的衣着，“这是不是他们的标志性服装？这样岂不是走到哪里都会被认出来？”尤珈肯定了他的想法：“这是近几年来兴起的一个组织，自称‘归黯者’。他们统一穿着简陋的麻衣, 认为行走于大地上是一种苦行, 不能有过多的享受。“至于认出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行事高调，试图将他们那套理论传播给所有人。不过由于时常受到委员会打压，他们这身打扮对于大众来说仍旧很陌生。“他们说, 人们灵魂的真正归处就该是冥界, 每个人在这个世界的人生都是一段考验。所有人最终都会回到死亡的拥抱, 获得心灵的宁静。“以我过去和他们接触所获得的情报来看, 归黯者的内部成员均为黑魔法师，并且狂热崇拜着那位阿方索。这次来到亚弥斯，恐怕也是为了得到他的手稿。”“手稿？”希尔诺很快反应过来，想起了在课堂上学过的内容，“是阿方索大师那份记录有冥界魔法的手稿？可不是说已经随着他的死亡一同消失了吗？”这一次，希尔诺没有立即听到尤珈老师的讲解。其实他挺喜欢听老师向他介绍起这些大段的知识。尤珈老师平常说话不多，只有在这种时候，希尔诺才能安静地享受老师有些冷淡的声音。只为他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大概是某个人故意放出了手稿的消息。”尤珈没有直接回答起希尔诺的问题，转而进入下一个话题，“希尔诺，你仔细感受一下他们法杖上的魔力。”法杖上的魔力？这是希尔诺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从来都只会感受自己身体内的魔力，以及外界环境中的魔力。捕捉到学生眼神中的一丝茫然，尤珈补充道：“法杖上残存的魔力，可以让你辨别出施法者的很多细节，这是你往后需要形成习惯的技巧。”这些东西，课堂上并不会有谁讲解，书中也不会有哪里会写。尤珈老师似乎很喜欢给自己讲这些私人性的知识。希尔诺再一次将老师的话记在心里，闭上眼睛细细感受起来。“是黑魔法的气息，但是很微弱，很稀薄，感觉……好弱。”他迟疑地睁开眼睛，抬头看向老师。尤珈老师也安静地看着自己，那双异瞳中没有丝毫焦虑，似乎在耐心等待进一步的回答。联想起老师方才说过的话，希尔诺逐渐有了自己的猜想。“如果他们真的都是那位阿方索大师的忠实信徒，法杖上的黑魔法力量不可能这么微弱，哪怕是野生的黑魔法师……”“所以你想到了什么？”希尔诺看到老师边问边轻微点了点头，对自己的思路做出肯定。他于是继续回顾起今天发生的事情。“他们打扮成归黯者在众人眼中的样子，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潜入学校，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运用黑魔法对学生进行攻击。可他们实际上却并非合格的黑魔法师，对黑魔法的使用太过稚嫩和粗糙……”希尔诺垂下视线，法杖上窜动的火光幽幽映在他的眼中。他看着火光照映下，这群人身上显得不太和谐的袍子。看着他们身下层叠的阴影。如果是那群信奉苦行的人，应该会将一件袍子穿很久。袍子上会有时间留下的破损，也许还会有缝补的痕迹。但眼前的这些粗麻袍子，脏是脏了点，表面上看穿了很久，但实际上完完整整，没有一丝残破或者旧的污痕。像是把一件新衣服专程染上点脏污，装作穿了很久的样子。他想起了魔族研析课上，那位奥古斯特老师所说的话。在当前的大陆里，不少人厌恶着黑魔法师，甚至有极端组织试图抹消黑魔法这样反人类的存在。希尔诺的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老师，他们恐怕属于极端排斥黑魔法的那类人，想要将今天在学校里发生的事情全部嫁祸给归黯者，进一步毁掉他们的名声？”尤珈老师给出了认可：“和我猜测的一样。”“可是，这也太弱了。”希尔诺再次忍不住说。他这话说得是一点嘲讽之意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感到困惑。专程潜入亚弥斯，却连自己这个学生都打不过。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尤珈老师的对手呢？希尔诺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声叹气。“希尔诺，你很强，你周围的人也都很强。但当你走出亚弥斯后，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其实是很弱小的。弱小，却又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而你，希尔诺，你不能以你为基准，来衡量他们的强弱。如果你以后成为了领导者，这会造成你决策上的失误。”领导者？为什么自己以后会成为领导者？希尔诺心中有不解，但这并不妨碍他应下老师的叮嘱，一如既往。“至于他们为什么这么弱，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什么原因？”希尔诺下意识询问。“你可以自己尝试思考。”老师的态度很认真，像是在给自己讲课一样。没有办法直接从老师那里得到答案，希尔诺只能继续转起大脑。他其实对这类问题并不擅长，这么多年来的学习中，也并不需要掌握这类思维能力。但是，老师正在温和地看着自己。那么自己得努力给出一份优秀的答案来才行。今天是学校的马拉松飞行赛。这些人趁机作为观众混进来，想要制造混乱，嫁祸给归黯者组织。为什么是今天？今天的特别之处在于，校长先生难得将此次比赛向全大陆转播，在这里发生的每一件大事，都会立即被送上本周的新闻头条。这是一次难得的嫁祸机会。仅仅是这样吗？那个陌生的学生，应该不是黑魔法学院的人，伪装成黑魔法师，大庭广众之下对自己使用黑魔法。外面……是不是已经开始质疑同学们的魔法师素养了？希尔诺握住尤珈老师的手，不知不觉捏紧。如果自己当场被杀死了，那么亚弥斯尤其是黑魔法学院的风评，应该会立即受害。而如果自己没有死，为了自保开始用黑魔法和那人对打……这本身已经是违反校规、违背魔法师素养的行为了。更别说，有可能误伤到其他选手，造成更严重的混乱。到时候，哪怕查清楚了那个人并非亚弥斯的学生，包括自己在内的其他选手也脱不开干系。他们盯上自己，因为自己是第一名，自己的飞行影像会在最醒目的位置播放，并受到最多双眼睛的注视。希尔诺一时之间有些庆幸，他受到攻击时的第一反应，是迅速潜入水中躲避，并谨慎观察起周围的情形。根据尤珈老师的说法，后面的路段还会有其他敌人埋伏。意思是更强劲的敌人还在后面，处理前方的同伙处理不了的麻烦？不，不对……希尔诺深深地将自己的思绪掩埋在分析中，并没有注意到，他思考时习惯性捏起手中的东西。尤珈感受着手心被身旁的学生有节奏地按捏着，一下一下。他诧异地侧头，见到他的学生整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盯了一会儿，撇开视线。任由对方捏得越来越起劲。希尔诺在心中把今天的赛程，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校园内，同学们可以自由穿上任何奇异的服饰，这给了那群人混进来的机会。选手进行身份认证时，为什么没有查出来那个人的身份？或许负责核对身份的同学也被掉包了……老师说，除了森林赛道外，下一个存在敌人躲避的赛道区，会是城镇。对，从地形上来看，这两个赛区最适合隐蔽。城镇，里面的居民……最后，冠军会由那位特邀嘉宾来颁发奖牌……希尔诺逐渐睁大了眼睛。“老师，他们的目的是……是那位嘉宾！他们想要吸引走你们的注意力，趁机在所有观众面前，杀死那位嘉宾！”到那时，所有观众的怒火都会被点燃！尤珈感受着掌心间的力道骤然加重，配合着对方激动的情绪。希尔诺的手劲不算小，他被捏得又禁不住低头看去。对方的眼睛里全是焦虑和急切，似乎正为那位素不相识的嘉宾而担忧，完全没有注意到手上的动作。要是被指出来了，估计又会羞耻得脸红。尤珈默默将准备提醒对方的话吞了回去。感受着希尔诺紧紧攥着自己的手，他吐出早在心里准备好的回复。“你猜测的很对，他们今天的目标确实是观众席上的嘉宾。不过那边有梅纳德看着，不会出现意外，你可以放心。”“梅纳德老师？他不是应该不擅长战斗吗？”希尔诺很是意外。……梅纳德看到那位元素魔法学院的院长走过来，坐在了自己旁边。身后一排原本有些急躁的某些小动作，立即安分了下来。他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嘀咕：这群家伙还真是做充分了情报准备，自己坐在这时，就一副要动手的样子，人家来了就不敢轻举妄动。又过了几分钟，似乎终于按捺不住。“安布罗斯，你快过来，我有话要找你说。”身后传来笑嘻嘻的声音。梅纳德转过头，看见对方走出了观众席座位，站在另一边的过道上，热情地招呼着自己。他又看向另外一边，那位科伦娜专心低头敲着屏幕，似乎没注意到这边。“来啦！”他也笑着迎了上去。几乎就在走过去站定的一刻，对方从身后掏出了一支法杖，朝着自己凝聚起漆黑的魔力。梅纳德没动。他看着对方露出得意的笑。看着对方的表情骤然变得惊恐。看着对方倒了下去，肩上穿刺着一发冰箭。那根自始至终没有派上用场的法杖，掉落在了地上。梅纳德在周围的尖叫声中转过身，看见他的同事正皱着眉收起法杖，继续坐下敲打屏幕。“你把他带去校医务室，艾莉西亚去找尤珈了，校长联系不上，我在这里把后续的舆论处理一下。”梅纳德叹了口气：“我有时候真觉得，就只用我们四个，都比校长管理得好一些。”科伦娜有些不理解：“你在说什么？”“没什么，感谢你的配合。”……既然尤珈老师说没事，希尔诺也就放下心来。他感觉站得有些累，小声问起老师：“我们可以坐下来吗？”尤珈蹙眉看向地面，黑漆漆的泥土，看起来和干净二字沾不上边。“站不住了？”“我刚才全速飞了好久，想休息一下。老师，也可以我坐下，您站着，这样我们仍然可以牵着。”希尔诺出起主意。不过那样子自己的手臂应该就要一直向上吊着。他见老师没有回答，只是盯着地面盯了好一会儿，才整理好袍子，慢吞吞地坐了下来。“我也有些累。”老师说。顺着尤珈老师坐下的牵引，希尔诺被带着往前走了两小步。他从意外转为惊喜，紧挨着老师坐了下来，中间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交握的那只手举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希尔诺想了想，准备垂在地上。但尤珈老师却在这个时候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不许它往下走。“……不要放在地上。”希尔诺见到老师用另一只手随便将袍子在地上铺了铺，然后握住自己的手放在袍子上。希尔诺忽然想起来，尤珈老师之前好像问过自己有没有洁癖。“老师，您是不是有洁癖？”“没有。”老师答得相当快。希尔诺眨了眨眼睛，在心底里默默说：老师骗人。他弓起腿，将另一只手的法杖夹在膝盖间，放松起身体。思绪又飘向几分钟前，老师说过的事情。“归黯者……为什么他们会想要那份手稿呢？如果只是单纯地崇拜那位阿方索大师，我能够理解，毕竟那是位很厉害的前辈。“但是，记录有冥界魔法的手稿，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不是吗？当年害死了那么多人，让它消失了才是最好的。”希尔诺这话说得相当理所当然。尤珈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希尔诺，人的欲望，是会在追求欲望的过程中，逐渐胀大的。花费了如此多的精力和时间，去学习这个世界上最晦涩深奥的魔法体系，时刻绷紧神经以免被反噬，忍受其他人的排斥和污蔑……“无法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黑魔法，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强化自己。可如果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去到战场，自己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又是为了什么呢？“黑魔法师们的精神状态大多如此。于是他们中的很多人，只能被自己逼着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开始将‘强大’作为人生的唯一目标，作为其心灵上的支柱。谁都想在这条路上看一眼那最高处的风景，那是他们不断向上求索的终点。”尤珈老师的话很冷，仿佛评价的对象不是黑魔法师，而是另一个遥远的与他们毫不相关的事物。明明自己也是黑魔法师的一员，但老师说这些时似乎并没有把自己纳入其中。希尔诺忽然想到尤珈老师当年在新生们面前说的话。老师他，好像一向不欢迎别人来黑魔法学院。“老师，您也是吗？”希尔诺抬头问。“我不知道。”老师回答得的声音很平静，像是预料到自己会这么问。“那您想看最高处的风景吗？”“你呢？”尤珈反问。希尔诺没有做过多犹豫，直截了当地说：“我不想看。”“为什么？我还以为希尔诺很喜欢‘第一’的感觉。”“可是那个魔法很危险。”“如果……不会对你造成危险呢？”“嗯……”希尔诺歪着脑袋思索了一会儿，“如果一点危险也没有的话，那我确实还挺想感受一下。”他听见尤珈老师轻轻笑了笑。“好。”希尔诺感觉老师的语气很温和，就像从前每一次答应他的请求一样。作者有话要说：现在希尔诺对尤珈老师，那是对方说什么自己就做什么。直到有一天，他意识到尤珈老师也是一样。只要是他想要的，老师都会给他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