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四月下旬, 尤珈老师逐步恢复了那些曾被停下的职务,希尔诺开始被带着往更多的场合走。魔法议会,黑魔法协会, 对魔族作战指挥处,魔法委员会,各种学术会与魔法组织……尤珈老师行走于其间, 就像巡视着领地, 过路之人无不尊重。而他则是老师的小尾巴,被频频投来目光。这些视线中的情绪,或是好奇或是思索。希尔诺有时也会感受到掺杂的恶意, 转瞬即逝, 快得捉不住。他发现尤珈老师所处的环境并不算好,哪怕大家明面上不敢做些什么,却总带着若有若无的小心思,冷不丁往老师身上叮一下。比如:“您竟然因为那种小事而被停职了这么久,这可真是浪费。区区见习魔法师考核而已, 和您的身份比起来根本不算什么,不少人说这种规矩早该改改了。”又或者:“听说您收了位学徒,是您身边这位吗?这么优秀的孩子, 怪不得您愿意为了他坏规矩。”希尔诺站在老师身后, 看不见尤珈老师的面容, 但他感受得到自己的表情——没什么表情。他是老师的学徒,不能表现得太容易被撩拨,哪怕心里生了一团火。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不蠢。这些话背后的含义希尔诺听得分明。但凡尤珈老师应了随便一句, 估计很快会传出“假公济私”、“蔑视规矩”的谣言。要是被激怒, 则是“以上欺下”、“搬弄权势”。尤珈老师的名声, 说不定就是在这点点滴滴中积攒下来的。至于老师的反应……老师连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径直带着他走掉了。中途的脚步未有半点偏移,仿佛什么也没听见、看见。希尔诺恪守着小尾巴的责任,紧紧缀在后头。他若有所感地回看一眼,见到了阴冷的目光,怨恨的目光,嫉妒的目光。这些只敢缩在暗处的目光,在与他视线相交后便迅速收回了,有些换上副善意,有些则对他施以警告的眼神。这一刻,希尔诺莫名回想起了某个“朋友”。某个前室友在他真正离开校园环境前,给他上了一小课,明白了何为现实。因为他的脸,还是因为尤珈老师的身份?亦或是两者皆有?多亏了那位前室友给予的经验,这会儿的他并不觉得伤心或难过,甚至看着老师的背影冷静思考起如何应对。唔,这种人总是欺软怕硬的,需要好好敲打一下,让其明白哪些人是不可以招惹的,收敛好那点小心思。如果表现出慌乱或者畏惧,反而正中了对方下怀,会被进一步拿捏甚至施以真正的威胁。大众言论方面则需要主动立好靶子,传播“正确”的统一口径,不给任何起节奏的机会,在风声涌起之前就将其扑灭……——所以,尤珈老师这么多年都在做什么?希尔诺思考的动作被蓦地打断,被脑海里某双无辜的眼神打断。他甚至停下了脚步,望着前方的背影越走越远。他所有识人待人的知识,全都是尤珈老师一点点教给他的。尤珈老师教他如何保护他自己,也教他绝对不可以心软或是露怯。那老师呢?为什么如此强大的尤珈老师,时至今日还会遭受到叮咬?那些人可是一点都不害怕被报复,光明正大地说出那些简陋低端的话,仿佛习以为常。哦,尤珈老师确实没露怯。老师只是无视而已。大魔法师尤珈看着好像很可怕,但只要不触他的雷点,说点他的坏话根本没事。希尔诺怀疑那些人私下里就是这么想的。这样的尤珈老师,被传到更远的地方——比如一年前开学典礼的洗手间内,那两个别院的学生耳朵里——就成了“喜怒不定极爱报复的阴冷黑魔法师”。这中间被故意扭曲了几道,希尔诺不用猜也知道。他好像发现了让猫猫忧郁至今的污染源之一。这些恶心的蚊虫叮咬把他可怜的猫猫弄得睡都睡不着,猫猫于是只爱缩在角落里,不肯出来玩。尤珈老师走了几步后,很快也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困惑问:“希尔诺?”是因为发现身后脚步声停止了吗?希尔诺心情好了点,抱着会议记录的一摞纸跟了上去,站在属于他的位置。“抱歉,我刚才走神了。我们继续吧。”作为学徒,希尔诺要做的事情有很多,因为尤珈老师的职务有很多。一开始,他需要整理各式各样的会议记录,负责老师与其他魔法师们的联络与沟通,确认老师的日程安排。这些都是琐碎的小事,也是大多学徒最常做的事情,希尔诺很快就上手了。尤珈老师办公时,他便坐在旁边细心整理。事情做完了就开始今日布置的功课,或者自己抱着老师的笔记钻研。很快,尤珈老师带着他做了更多的东西,比如起草文书,做计划与决策,模拟会议。这些都是私下里的练习,老师没摆到明面上去,希尔诺却仍旧觉得有些逾越。尤珈老师拿的都是工作上真正的事项给他看,让他学着如何处理,里面不乏机密和重大项目。不是没听过正常学徒的日常工作,他的三位友人同样业务繁重,却也没被赋予如此信任。希尔诺觉得他学习的进度似乎太快了一点,这些真的是学徒该懂得的东西么?他是不是该适当保持“愚笨”,免得过早地学会飞翔、被赶出鸟巢?——当然不可以。希尔诺几乎没做犹豫,便果断地否决了脑内这项提议。他绝对不可以抛弃身上的任何优点,否则很可能会失去尤珈老师的喜欢。尤珈老师喜欢他时,他是一个勤勉的、全力以赴去学习的人,往后这项特质必须永远保持在身上。再说,每当交出完美的答案时,尤珈老师那双眼睛中所显露的赞许与喜爱,他还想再多看看。他需要保持弱小,获得尤珈老师一辈子的挂念和庇护,但又不能让老师失望。弱小……又过了段时间,随着工作进行得越发熟练,希尔诺也逐步摸清老师工作环境的大致情况,他决定晚上和对方谈一谈。凑巧的是,别人也自觉摸清楚了他们两个的情况,打算来试探一番。希尔诺被堵在储物室里,面对得意洋洋的嘲讽,没觉得愤怒或害怕,就是有些想笑。这估计是某个被教唆着推出来的炮灰,没有多少脑子,也没多少实权,被人当枪使……希尔诺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淡了下去。他怎么会下意识产生这些想法?这不像他,不像尤珈老师喜欢的那个“希尔诺”。他的沉默被当做了胆怯,对面那张没多少油墨的嘴继续一开一合,印证魔法界腐朽的人事迭代。希尔诺有一百种方法让对方闭嘴,有一千种方法让对方吓得再也不敢说胡话,但他什么也没做。脖子上的颈环一点点沾染上温热,希尔诺知道这是老师发现他失踪后在探查位置。他忽然有了个阴暗的想法,一个“希尔诺”不该能想到的想法。忽视了耳边叽喳的话语,他开始酝酿起情绪。这副总让他被迫“软弱”的身体,有朝一日竟然成为了夺得老师注意的武器。这不是尤珈老师所熟知的“希尔诺”……熟悉的身影很快出现在了楼道的拐角,在那双眼睛看过来前,希尔诺眼眶蓄满了泪水。当老师走近,当面前一无所知的人仍旧发表着自以为是的话,冰凉的泪水大滴大滴滚落。泪水滚落在脸颊上,挂在嘴角,沾上衣领,掉在地面。视野模糊,看不清,这并不妨碍他睁大眼睛,看向老师的脸。方才一直未停歇的声音突然被掐灭,就像树头的乌鸦被吓坏了嗓子。希尔诺被带到熟悉的怀抱里,他将脸埋在对方的胸前,泪水沾湿一片衣襟。他紧紧抱住尤珈老师,也被对方轻拍着背安慰。耳边是尤珈老师和另一人的对话,他没仔细听说了什么,只觉得尤珈老师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冷,而这份冷感是为了他。心脏跳得很快,却很宁静。希尔诺想起了几个月前,那时的他在尤珈老师面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甚至还会委屈地害怕被老师误会,被当做是以泪水博取心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里,他就变了,变得很多。当晚上,希尔诺仍旧带着淡淡的哭腔,向心疼他的人诉说着“委屈”。“他们很多人背地里对您一点也不好,对我也不好……”希尔诺窝在对方的怀里,如愿以偿与尤珈老师挤在小小的矮沙发上。尤珈老师一点点用指腹擦干他眼角沾湿的泪水,在他面前展开一副长长的名单,名单上是名字、照片,以及整理好的信息。“对不起,希尔诺,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整理这些东西。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遭受到欺负,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去取东西,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你看看名单上面有哪些对你不好的人,你可以都圈出来,我会找他们聊一聊。”尤珈老师的声音很轻,带着浓厚的歉意。希尔诺有种被当成孩子哄的错觉,以往抗拒的“孩子气”,这会儿却给了他安全感。彼时的希尔诺还未能理解“聊天”的含义,他犹挂着泪水,看向名单,在看清文字后呼吸一滞。每个名字的下面都罗列着详细的“罪证”。无论是灰色地带的交易,还是权力间的交错倾轧,亦或是被压下的种种丑闻,尤珈老师都记录得仔仔细细。希尔诺在上面看到了几个眼熟的头像,那些人暗地里对老师的眼神最为恶劣。他们不相信尤珈老师会听信一个学徒的话,也不会相信沉闷多年的尤珈老师会因为这么一个眼神而展开收拾。如果今天尤珈老师没有及时到来,恐怕他这名学徒从此就会被安上“无须在意”的标签,达到试探的目的。希尔诺伸出手,状似随意地勾了几个名字。这几个人对老师的攻击性最强,恐怕从前就做了不少事,只不过老师没在意。尤珈老师看着那几个名字,若有所思,抓起他的手指在掌心间轻捏。希尔诺看着缠绕他手指的修长指根,想到这只手握住法杖所能释放的巨大力量,突然发现他像童话故事里耽误国事的恶毒王后。王后随便在枕边吹风,国王便要去砍掉大臣的人头,以此博得怀中人的笑颜。不同的是,在这个故事里,国王才是被大臣欺负多年的小可怜,而他也不是什么恶毒的王后,只是尤珈老师要仔细保护的小学徒而已。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尤珈老师比他更懂这份危险性。他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尤珈老师眼中永远的孩子。他只有在老师的怀里才能活得好好的,就是这样。作者有话要说:晚十二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