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车辆行使着, 很安静。杨潇雨握着万秋的手，始终都没有放开。万秋的手并不细腻，四处都有划痕, 垃圾里总是会暗藏着尖锐的东西, 不经意就能划破皮肤。杨潇雨的拇指有意无意的磨搓着那些痕迹，仿佛可以就这样就擦去一般。燥热的夏天，车内却很凉爽。车内放着舒缓的、不知名的陌生音乐。气氛宁静、平缓，安逸的似乎适合慵懒的打个盹, 被水果的香气弥漫，或许能做个满是水果的美梦。万秋安静的坐在后座的中间, 他能看到在车窗外不断略过的景色, 然而很快又垂下双眼，睫毛颤抖。车外的景色, 从越来越少的建筑物到平缓的被绿色布满的密林。他们是要回到乡下吗？乡下有这么漂亮的地方吗？每一株植物都单独拥有着最美丽的生长姿态，似乎孕育着将美展示给世人的神灵。乡下的树木应该是凌乱、错落、毫无规则，高低不一的杂草总是争相茁壮生长，霸道的占领着更多的土地。万秋坐在车里，向着全然陌生的地方前进，就如同他曾经在混杂着香烟、汽油、腐烂的蔬菜气味的破旧班车里，去往宁巧珍的家里一样。即便万秋并不在乎去哪里, 只要他能在妈妈的身边。因为妈妈牵着他，妈妈的温度正在通过靠近的肩膀传递，万秋才没有对未知有太强烈的不安。这也是万秋的记忆中, 和亲人最亲密的一段时间。越来越偏僻了。万秋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逐渐狭窄僻静的道路, 已经没有多少车辆和他们擦肩而过。这些树木和奶奶家的树木, 就仿佛是宁海的朋友和楚建树的朋友一般, 有着巨大的差别。要在这样的地方种地吗？如果要种地的话, 他还可以去上学吗？“到家里了，宝贝。”杨潇雨抬起万秋的下巴，将他从凌乱的思维中捞出，让万秋的视线向着前方，“快看，从这里开始就是我们的家了。”正在自动打开的黑色的铁门映入万秋的眼帘。广阔延伸到不知名之处的栅栏内，都是郁郁葱葱的规整的树木，平整的道路一眼看不到头，色彩缤纷的花朵错落着绽开，星星点点、生机勃勃。随着车辆的行进，万秋看到了几座低矮的楼房，崭新的、鲜艳的楼房，被俏丽的花园和阳光包裹，明亮的玻璃隐没在阴影中，却让阴影也能明亮。好多的窗户，在这几栋楼房里会有很多人吗？这里是村子吗？这么多楼房的话，他们会有很多邻居吗？爸爸妈妈和邻居相处的好吗？邻居会不会讨厌他，给爸爸妈妈丢脸吗？车停在了大楼的楼下，在一扇高大、宽阔、浮雕精致的大门前。万秋下了车，被空气中花卉的飘香所吸引，没有了车顶棚禁锢的视野，骤然收入没有楼房遮挡的湛蓝广阔的天空。万秋停在天空下，渺小的宛若尘沙，却被压下的蓝色天空拥抱。万秋一只小心的拿握着笔记本和钢笔，另一只手牵着杨潇雨。杨潇雨在万秋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宝贝，我们到家了，家里好看吗？”万秋侧过头，去看杨潇雨，漂亮的眼睛将杨潇雨的表情收拢，说：“好看。”大门打开，万秋应声抬头，从门内走出来了陌生的人。那人仿佛被刺眼的阳光照耀，伸出手遮挡烈日，短发、灰色衬衫和长裤，身姿笔挺，挽起的衣袖下露出结实的小臂。是邻居吗？万秋想道。那人适应了阳光，放下了手，同万秋对上了眼神，万秋无意识的靠近杨潇雨，那人却没有和过路人一样移开视线。在万秋的视野中，他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速度不慢，万秋却听到了他踩踏在地面上的清晰的声音。那个人在接近他。万秋看清了他的脸，年轻、严肃，漆黑的瞳孔望向万秋时，万秋仿佛看见了黑夜。万秋望着黑色的人，分辨着那交织在一起的复杂的情绪，‘高兴’和‘不高兴’并存。“阿则，来给我们宝贝打个招呼？宝贝，这是杨则，是你二哥哦。”杨潇雨的手拉着万秋，让万秋稍微离开了紧贴着杨潇雨的距离，站在了杨则的面前。杨潇雨松开了万秋的手，万秋双手抱着笔记本，却更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双臂。二哥，哥哥。万秋被楚忆归提前提醒过，突然明白这个高大的男人，是他的哥哥。那双熟悉的眼睛，万秋想到了像谁。万秋站在原地，抬起头，可即便知道自己有哥哥，万秋却无法和面前的杨则对上号。他看上去，不像是哥哥，而是一个成年人，像爸爸。“三弟，欢迎回家。”杨则低着头，他比楚建树还要高，和万秋之间有两步的距离，万秋只能尽可能扬起头，去看他的第二个哥哥。陌生的、严肃的男人，对任何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都有莫大的压力。万秋说道：“谢谢。”万秋的视线下意识的去寻找杨潇雨。“晒死了，进家。”杨潇雨突然上前揽住了万秋的肩膀。在下车后伫立在阳光下如此短的时间内，灼热的阳光已经带走了最后的凉气，杨潇雨灼热的手心贴在万秋的肩膀上，仿佛在瞬间就给他注入了勇气和安定。跟在杨潇雨的身边，在略过杨则的时候，万秋却突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臂被蹭了下。并不是很重，平和的好像仿佛是被落下的鸟羽轻轻划过一般。。万秋回过头，看到的是杨则凝视着他的眼神，漆黑的瞳孔，回身的动作，本身挺直的脊背略有弯曲，像是刻意弯下腰来阻拦他一般。杨潇雨关上了大门，阻断了万秋和杨则的视线。“阿则，你可以表现的高兴一点。”楚建树对杨则说道。杨则张了张嘴，却叹了口气，苦恼的笑：“我只是有点紧张，没能好好打招呼，是我的错。”楚建树却是浅浅一笑：“之前一直都没有让你见万秋，也是怕万秋混乱，他回来了，你可以多亲近亲近他。”“我会的，爸爸。”杨则应道。“不要太严肃了，多哄哄他。”“恩。”杨则的嘴角勾起的弧度有些勉强，“我会调整的。”楚建树点了点头，进了房门。杨则不自觉的蜷缩了几下手指，在手指之间仿佛还残留着刚刚触碰万秋的胳膊留下来的触感。那仿佛完全无法被握在手中的瘦弱，柔软的宛若一松手就会流逝的细沙，在从指尖穿过的时候，摩擦着皮肤带来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疼痛。杨则再次叹了口气。“阿则，你也太紧张了，你不知道你紧张的时候绷着脸色很吓人吗？”宋文秋站在打开的驾驶座门旁边，支撑着车和杨则调侃着。杨则撇过眼神，显然有些窘迫：“文秋叔，不要笑话我。”楚忆归准备离开，然而宋文秋却突然叫住了他。“忆归，我能问你个事吗？”楚忆归停下了脚步，回头，宋文秋继续道，“你是怎么能判断出万秋喜欢的是动画片不是气球的啊？”楚忆归移开了眼神，似乎是在思考，之后才看向宋文秋，说道：“哥哥并不会说出完全没有见过的东西，我在哥哥家里没有看到过任何和气球相关的物品。”“那也不能判断是动画片啊？”宋文秋还是说道。“在每天哥哥和妈妈相处的时候，我一直都在附近，走哥哥走过的路。”楚忆归点了点自己的眼角，“看到过很多次卖卡通角色的氢气球，我没有特地记过是什么角色，只记得颜色，就大胆猜了一下。”“运气？”宋文秋有些意外，就这么简单吗？“恩，是运气。”楚忆归回答道，带着点懒散的笑，“哥哥见过的气球，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了，猜错了我就没办法了。”宋文秋才确定，的确是运气了。“行了，我先走了，公司还有工作。”宋文秋调侃着笑道，“你们那讨厌的父亲，为了和儿子玩，可是把工作都丢给我了。”杨则浅笑：“明天爸爸应该就会回去上班了。”宋文秋开着车离开，却大概是因为这样的打断，让杨则恢复了些许清醒。脑海中浮现出那双澄澈空白的眼睛凝视着自己，孩童一般毫无污秽，小小的，甚至能被母亲轻而易举的揽在怀里。杨则长长的叹了口气，望向天空。真正见到了，却比自己的预想要更为心情复杂。“我要不要去买个氢气球回来呢？”听到刚刚的对话，杨则喃喃道。“二哥要去吗？”楚忆归歪了歪头，“我觉得比起氢气球，你可以带哥哥看看动画片。”“是什么动画片？”杨则也知道杨潇雨让人买了动画这件事。“《水果新世界》，或者给哥哥吃点水果也好，他很喜欢水果。”楚忆归主动给杨则透露一些情报。“谢谢，四弟。”杨则由衷的说道，“这段时间辛苦了。”楚忆归却是似笑非笑：“二哥别板着脸了，我看着都怕，更不要说哥哥了。”杨则揉了揉脸，有些不知所措。——这里难道不是居民楼吗？万秋跟在杨潇雨的身边，在一进入大门口后，被偌大的楼道怔住了，极高极高的楼顶，整个空间异常宽阔明亮。四周能看到一些过往的陌生的邻居，大抵是因为村里人都比较熟稔，万秋得到了很多好奇的目光。只是这个好奇……似乎有些过于热烈了。万秋从来都不曾被如此瞩目过，不自觉的握住杨潇雨的手，垂下双眸，难掩紧张，却可和紧张相反的没有躲藏在杨潇雨的身后，而是偶尔抬眸，去观察这些人的表情。是邻居吗？为什么要对他笑？他们想要得到自己什么样的回应？万秋呆呆的看着，有种陌生的情绪在胸口涌动，他有一种怪异的感觉。他看到的一切，都是他不理解的东西。庞大的房子，四处都有精致的雕刻和摆设，有巨大画卷，有很长的走廊，窗外时时刻刻都是漂亮的花园。万秋无法正确的问出疑惑和不安，也得不到一个正确的反馈。“宝贝今天一天都在做检查累了吗？要不要休息？”杨潇雨的手指戳了戳万秋的脸颊，“妈妈先带你去洗澡好不好？我们宝贝身上都是医院的消毒水的味道。”楚建树对杨潇雨的提议有些无奈：“潇雨，万秋已经是一个少年了。”“少年又怎么样，身上哪里妈妈没看过啊。”然而杨潇雨的声音却有些沉，她的目光在万秋的领口之下，到现在还能记起在万秋进行身体检查的时候，身上四处都留下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孩子应该有的伤痕。“妈妈想多看看宝贝。”想要亲手给万秋还没有恢复的伤处上药，想要给留下的疤痕涂抹祛除疤痕的药物。想亲手去做些什么，将这个孩子所经历苦难的回忆，一点一点的用双手抹去。“十四岁了，也还是要有性别意识的。”楚建树试图劝阻。“让我带三弟去洗澡吧，妈。”杨则刚刚进入到门内，听到的就是要带万秋去洗澡的对话。楚建树和杨潇雨对视一眼，也知道这是杨则希望能和万秋有单独相处的时间。作为母亲，杨潇雨也希望她的孩子们之间兄弟和睦，主动询问了万秋的意见：“万秋愿意吗？”万秋凝视着杨潇雨，杨潇雨微笑着。万秋又看向了杨则，漂亮的眼睛里，仿佛在复刻杨则的每一道细腻的情绪。“如果万秋不愿意，二哥不会勉强你。”杨则比起杨潇雨，对待万秋更为小心翼翼。最终万秋眨了眨眼：“好。”杨则一僵硬就显得阴沉的表情上，终于流露出一丝轻松，似乎是松了口气，侧过身，做出了一个让万秋跟在他身边的手势暗示。可惜万秋看不明白，站在原地仰望他。万秋不知道杨则想做什么，而杨则则是担心万秋是不是反悔了，不愿意跟他走。兄弟两个莫名的僵持住了，一高一矮，像是不一样大小的柱子锢在地面上。杨潇雨很不给面子的笑：“阿则，牵牵弟弟的手。”杨则垂眸看着万秋，万秋也在看着他。杨则的耳朵尖一点一点的泛出了浅浅的红色。万秋的眼睛澄澈，漂亮的宛若世界上最灵巧的工匠竭心尽力雕刻的彩色琉璃，让杨则黑色的倒影都染上了明亮的颜色。将手伸出来的时候，杨则觉得指尖都在颤抖，指节僵硬用力到感到不适。仿佛在邀请的不是自己的弟弟，而是一只胆小的随时都会逃窜的脆弱的猫咪，不知道先到来的是猫咪的猫爪，还是肉垫。然而万秋却很坦然的握住了杨则的手。那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杨则，仔细的观察。在万秋的手触碰到他的手指的时候，那种仿佛被胆小的猫咪寄托了信任的强烈的喜悦感，让杨则的心情极其复杂。他回握了万秋。小小的细弱的手指，仿佛不具备重量和温度，让杨则的心脏收紧。杨则的笑容透着几分自责和苦涩，连自己都未曾察觉。可在万秋的眼中，严肃的杨则，似乎高兴到周身都被点燃了小小的花火。“万秋，走吧。”杨则迈开步伐的时候，万秋就跟着他走了。没有任何怀疑的，安静的跟着。他脚步轻的宛若没有，让杨则有些怀疑是不是万秋是漂浮在地面之上。“妈妈。”突然一直沉默的楚忆归开口说道，“我可以回自己的房间吗？”“当然，休息一下吧忆归，麻烦你一直照看万秋了。”杨潇雨知道万秋和楚忆归相处的很好，一直配合着他们在医院内四处奔走。“有什么好麻烦的，本来就是该做的，那我走了，爸妈。”楚忆归说完转过身。杨潇雨提醒道：“晚上会准备欢迎大餐。”“我会按时出来的。”楚忆归应了，在道别后离开。然而楚建树和杨潇雨却对视一眼，并没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对楚忆归全然的放心。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孩子楚忆归，仿佛是天生照着好孩子的模板在生长。楚忆归是有资格表达自己的，他们愿意接受楚忆归的情绪，可他们却连楚忆归到底有没有情绪都不知道。就好像天生就挂在橱窗内的极其珍贵的玩偶，他们只能隔着玻璃去欣赏那世间罕见的美丽容色，可他们不能触碰，看不到那玩偶在华丽繁杂的美丽衣着之下，有没有不为人知的裂痕。每次到这种时候，杨潇雨会觉得无奈。她或许真的很不适合做一个母亲。万秋被牵着手。在很长的过道中走着。万秋的个子很矮，但是身边的人虽然个子高，可走路很慢，万秋跟着走也并不费力气。抬起头，万秋偷偷的观察着杨则，这是他的哥哥，第二个哥哥。万秋清晰的感受到杨则的高兴，可是这高兴之中，却好像还有一些不高兴的情绪掺杂在其中。杨则不知道如何和万秋说话，万秋也不会主动说话。万秋观察着周围，这里很大，明明这么大的地方，却隔着很远才会有一扇门。走了这么长的时间，却没有见到过有几个邻居。从窗台遥望花园，找不到垃圾桶。万秋在观察着，观察的同时却有些忧心。突然一直带领着他前进的杨则停了下来，万秋也跟着停下了脚步。杨则低着头，看万秋，而万秋仰起头，去看杨则。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后是杨则首先移开了视线，打开了房门，带着万秋进去。“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只是简单布置了一下，如果有你喜欢的风格可以后期添置。”万秋跟在杨则的身后进入了房间，在万秋的眼睛里突然被映入了五彩缤纷的颜色。万秋的记忆中，他住过三个不同的房子。第一个房子，狭窄，拥挤，腥臭，黑暗。第二个房子，有稻草的房顶，暗沉狭窄的窗户，昏暗的灯光，凹凸不平的地面，家禽的味道，发霉的味道，土块的味道。第三个房子，有干净的地面，有明亮的窗户，每天在房子里会在不同的窗户有阳光照射进来。而现在出现在他眼前的房子，万秋只觉得仿佛整个房间，是落在太阳里的。雪白的一尘不染的窗帘，明亮的仿佛不存在的落地窗玻璃，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床铺……阳光透过窗户将光芒均匀的留在每一个家具上。陌生的、柔软的、细致又惊艳的家具，超越了万秋对家具的认知。这里有好多好多万秋理解不了的东西，可万秋却清楚的意识到这些东西真的非常的漂亮。杨则低着头，看着万秋认真的观察每一个装饰物。那双和杨潇雨很像的眼睛里，仿佛被他准备的东西一点点装饰进闪烁明亮的星光，被柔软的棉花所填满。应该是喜欢的吧？希望他喜欢。杨则见到万秋抬起头，看向他。“二哥。”柔软的，少年雌雄莫辩的音色让杨则有些许紧张，然而万秋只是看着他，看了看四周，“我有自己的房间吗？”“？”杨则看着万秋，没有明白，这难道不是万秋的房间吗？“没有我的房间吗？”万秋看向了在房间中另外几处的小房间，又有些不舍的看了一眼巨大的透亮的落地窗。“这里就是你的房间。”杨则说道，他是没有给万秋说明白吗？这里？万秋眨了眨眼睛：“我要在哪里睡觉？”“那张**。”杨则指着在房间里唯一一张巨大的柔软的双人床说道。然而万秋瞪圆了眼睛：“那爸爸妈妈睡在哪里？”“睡在他们的房间。”杨则和万秋对视着，杨则看到了万秋非常明显的茫然之色。杨则依稀之间，好像明白为什么万秋会这么问了。万秋指的房间应该是一间房子中的某一个小房间，而不是这如同整座房子的地方。“这里的一切都是你的，从这扇门开始，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你的。”杨则解释道。万秋眼睛瞪的溜圆，又去看向房间，然后又看向杨则。反复的目光足以证明万秋现在的茫然。“这张床是你的。”杨则指着双人床。“这个摇椅是你的。”“这个是沙发、茶几，也是你的。”这个卫生间是你的……这个阳台也是你的……万秋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即便一句话都没有说，可那双眼睛足以告诉杨则他此时已经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所刺激的满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