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伪造身份证件意图窜逃被现场抓包,盛欢情愿被扣上一个“背着前男友搞精神出轨”的帽子,毕竟前男友还是前男友,硬要说的话他就算身体跟着一块儿出轨了顾沨止也管不着,顶多就是气不过,所谓两相其害取其轻,盛欢很快就做出了定夺。顾沨止的脸色果然很微妙。盛欢警惕的往床头缩了缩,生怕前男友一个克制不住跳起来对自己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他现在到底还是个病人,经不起折腾……破天荒的,顾沨止并没有发作,他若有所思的点了一下头,将那信封放回了床头柜上。“我去喊医生来给你拔鼻胃管。”他说着,抻了一下肩颈,懒懒的离开。盛欢:“?”顾沨止这好像有点儿太过淡定了,总有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是怎么回事?事情的走向跟预想中的迥然相异,盛欢心里非但没有舒坦平稳,反倒有些惴惴不安起来。未几,顾沨止带着医生来把那根滞留在他消化道内两日折磨的他不要不要的长胶管给拔了出来,盛欢如释重负,长长的叹气。“安逸……”他拍了拍干瘪平坦的小腹说:“饿了。”“我给你叫了干贝海鲜皮蛋养生粥。”顾沨止说:“一会儿就送到。”“谢谢谢谢。”盛欢说。“你为什么总要跟我说谢谢?”顾沨止忽而道。“唉?”盛欢微微一愣。“如果是三年前,你会为了这点小事跟我说谢谢么?”顾沨止坐下,歪着头认真看他。盛欢眨了眨眼。他其实感觉到了,这么些天,有好几次顾沨止都想要跟自己旧事重提来着,但都因为一些意外或是自己的左顾而言他被临时打断,就没了下文。“三年前啊?”他想了想说:“不会,可现在又不是三年前。”他以为顾沨止会追问下去,不料顾沨止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我觉得你并不是很了解我。”男人长腿交叠,轻声说道:“当然,我也没有给过你充分了解我的机会,让你总觉得我似乎是一个高高在上,完美无瑕的人。”“你难道不是吗?”盛欢说:“所有人都觉得你是。”“印象中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家里的事。”顾沨止说。盛欢的眸光轻晃。他像是想到了许多旧日的时光剪影,那些剪影于他的瞳孔深处落叶般的飘零,又随水流逝。“我不是个没有边界感的人。”他说:“你不说,我不会问。”“你把每一天都当做是最后一天度过,你从来没有设想过我们之间还会有未来——有那么一种未来的舞台之上其实会同时存在着我们两个人的影子。”顾沨止替他说了他的心里话,眉峰紧缩。盛欢不答,算是默认了。顾沨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他修长的五指略略蜷缩,在光洁而价值不菲的长裤面料上留下痕迹。“那我现在认真的告诉你,我希望你问,刨根究底的问,把我这个人由里到外的翻出来,把我貌似光鲜的外皮剥掉!”他定定的望着盛欢琥珀色的瞳孔,“看清我真实晦暗的内里。”若是目光能化作一只手,钻进喜欢的人的眼睛里去,抓住那些不停留的往事,那么他们之间的距离,是否可以拉近一些呢?盛欢的呼吸凝了一瞬。他想,即便是热恋中的情人,恐怕也不敢这么直截了当的向对方展示自己的阴暗面。没有人不存在性格的阴暗面。再高贵典雅的美人,背地里也会为了某份得不到的刻骨的爱而在清晨将自己玩弄的狼狈潮湿,亦或是因嫉妒和憎恨而在无人之夜歇斯底里的尖叫,狂怒,面目狰狞。世人的阴暗面都是肮脏泛着臭气的泥淖。顾沨止突然这么做是什么意思?盛欢看着他,脑海里崩出两个字。交易。这是一桩交易。阴暗面与阴暗面的交换。顾沨止想知道他的秘密,所以不惜以自己的秘密来交换。盛欢想,这大抵应该是一种警示的讯号。唯一的好处是,他是执白棋者,他有机会可以反悔。顾沨止也是将选择权交到了他的手上,说白了无论他怎么选,他都不亏。盛欢想,其实于自己而言,顾沨止的阴暗面并非多么吸引人,他没那么想知道顾沨止的阴暗面。顾沨止在他心里永远明亮而巍峨,他会永远爱他。可顾沨止永远胜券在握成竹在胸的样子又很让他头疼……鬼藤章鱼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怕是往后顾沨止会专心致志的对付他,亦或是纠缠于他。眼下的这次是试探,兴许也是一个机会。他可以反借着这个机会挫一挫顾沨止的锐气,让前男友知难而退,给自己争取一时半刻喘息的机会。“你就不怕暴露得太多就不讨人喜欢了么?”盛欢后仰身体,笑着调侃。“这么问,至少说明有在喜欢?”顾沨止挑了挑英挺的眉峰。盛欢怔了怔。他垂目,如水墨淡彩般的眼尾收拢,睫毛扫出迷离的笑影,有些懒得再否认。“唔,我想想……”他歪着头思考,“先问个什么爆炸性的问题比较好呢?”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狡猾又机敏,让人猜不透心思,顾沨止莞尔,环起手臂道:“看来你是在琢磨‘要怎么样才能让臭屁的前男友下不来台’呢。”“这可是你说的。”盛欢笑出了声,抬手指他,“你攒的坦白局,后悔也来不及了,来,就从那天我在凌氏药研所见到的骷髅开始吧?”顾沨止的神色微变,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以拳头抵住了下唇。盛欢心想傻了吧?让你赌这么大,挖坑给自己跳。那些你们必须保守的秘密,真的能如此堂而皇之的说出来吗?告诉他这样一个敌对阵营的外人?盛欢阖了阖眼,未几,耳畔响起了顾沨止平静的声调。“你是为数不多的能看到‘它’的人,也是为数不多没有被吓跑的人。”盛欢猛地一怔。他想,前男友的反应不对啊?怎么非但没有慌乱失措,反倒像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呢?直觉告诉他这似乎是一个陷阱。然而问出去的话就犹如泼出去的水,再想收回也难了,盛欢呼出半口气,心里头亦痒痒的,好奇心的钩子被人提溜了出来。“那是什么?”他追问道。顾沨止说:“很显然,在外人看来,那应该是一种力量。”“超能力,三刀绝杀?”盛欢不经意间想起伍琳琅那天同他说的那个词。“没错。”顾沨止不置可否,“但事实并非如此。”“事实是什么?”盛欢问。“事实是,那是一种遗传病。”顾沨止说。盛欢的瞳孔骤缩。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日的顾沨止……化身为提刀白骨之神的顾沨止,其本身就是世间锋利无双的刀刃,以近乎灭世的力量消灭了鬼藤章鱼,救下了所有人,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在虞城附属医院面对金正浩的时候,顾沨止的这份力量也是有所体现的,他以一根手指抵住金正浩的脖子,就轻而易举的震慑住了对方,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份儿拉风和吊炸天的能力和派头,就连熊提和伍琳琅提起所谓“三刀绝杀”的BUFF也都是充满了骄矜与钦佩。可如今,听顾沨止说起来,他说这是一种遗传病,言辞中非但没有炫耀之意,还带着几分厌弃和悲哀的意味。这个认知令盛欢的三观大受冲击,他眼中的惊异与疑惑如气球般逐渐膨胀,禁不住颦眉道:“你是在凡尔赛吧?”面对他的奚落,顾沨止耸了耸肩,没有表现出半分着恼的意思,神色平静如水,“我祖父曾是比我还要锋利的刀。”他的目光飘向远方,陷入了无穷无尽的回忆之海,“他六十岁得了阿尔兹海默症,六十三岁就死了,他的病固然进展的比一般人要快,可你猜他是因为什么死的?”盛欢摇了摇头,表明自己想不到。“他是被我爸妈饿死的。”顾沨止说。盛欢豁然瞪大了双眼。“他们都说我的祖父是个疯子,犯病的时候会发狂,甚至会伤人性命,没有人敢去接近他,就让他一个人住在偏远的老宅子里头。”顾沨止淡淡的说:“等到他真的得了病,渐渐失去了生活的自理能力,依然没有人去看他,管他。一个老人,连从轮椅上站起来的能力都不具备,又怎么能伤人呢?我不明白他们在惧怕些什么,但是他们的恐惧就是与日俱增的,后来,他们干脆反锁了老宅子的门,满脸带着笑的将钥匙扔进了垃圾堆,快活的像是中了彩票一样。”“后来呢?”盛欢的声音有些发颤:“你没有去救你的祖父吗?”“我去了,但去的太晚。”顾沨止闭了闭眼,重新又睁开,眼中燃起晦暗的火苗,“我在家里幻听他在喊我的名字,一直在喊,喊的我睡不着觉的地步,于是我偷了我爸的车钥匙,连夜开车去找他,但是……我没成年,开车被警察拦了,在路上耽搁了好久。”他舔了一下发干的唇角,低声道:“等到我去的时候,天上下大雪,到处都结冰,老宅房子的锁眼儿被冻的变了形,备用钥匙断在了里面,我就拿手切开了门……门在我的手底下比豆腐还要脆。”他笑了一声,“那时我就知道,祖父留了东西给我,并没有留给我的父亲,我与我的祖父才是真正的一脉相连,那些幻听也并非全是幻,是他要走了,在跟我告别吧,毕竟他一直是一个神秘又有故事的老人。”“你父亲想必不配。”盛欢轻声说。顾沨止摇了摇头,笑容复杂。“他是应该将这点儿基因特征遗传给我父亲的。”他的笑容有些复杂,四分冷酷、三分怨毒、剩下的三分是对世事炎凉的无奈,“如若我父亲和我一样得以尝到他生前非人的苦楚,也就不会这么待他,让他的后半生草率收场。”盛欢沉默。事实上,顾沨止的话如同空气乱流,在他原本平静的脑海中席卷而过,掀起了滔天巨浪,轰然作响。他想,顾沨止也许会与他说许念姿的多年纠缠,说父母亲的婚姻逼迫,说他们顾氏财团的豪门恩怨,说他们那些有钱人不食人间烟火的爱恨情仇。但没想到,话题竟是如此的与众不同。按照时间推算,顾沨止与他交往的时候,祖父已经去世很久了。可他跟顾沨止交往一年,从未知晓对方有过一个祖父。那就仿佛真的是顾沨止心底的一块见不得人的疮疤,旁人不问,顾沨止也不会主动去揭。盛欢忽而感觉到心口刺痛,他甚至有些迷惘起来,想他曾经自诩与顾沨止亲密无间过,可现在看来,竟然真的谈不上了解对方。如果他知道顾沨止其实曾有过一个被当做疯子而悲惨死去的亲人……那么他——“你跟你祖父的关系,很好么?”盛欢问。“很好,特别好。”顾沨止的瞳仁亮亮的:“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爸妈的事业处于上升期,每天的日程都塞满了不同的酒局和饭局。十岁之前他们不怎么管我,我就当留守儿童当到三年级,他们突然开始带我出席各种场合,我那个时候有学小提琴和钢琴,他们就喜欢让我在一些人物面前表演,或者是陪对方的子女玩耍,这种感觉你可能不能理解,就感觉自己像是一个……石头做的台阶,供他们踩着,好垫高一点儿,达到足以跟别人平视交流的水平。”“不,我能理解。”盛欢冲口而出:“被迫社交嘛!我太能理解了。”顾沨止笑了笑,继续道:“有一回,我穿了燕尾服,裤腰不太合适尺寸,松松垮垮,有个讨人厌的小孩儿莫名其妙的老是扯我的衣服下摆,后来我才发现他是想让我的裤腰内搭露出来,让我出洋相,他爸爸是财政厅的,我不敢跟他动粗,就推了一下他的脑袋想让他离远点儿,没想到,我的手指像刀,居然把他的耳朵削下来了。”“血流如注,那小孩儿哭的像杀猪似的,把所有人都吸引了过来,团团围着我,我爸妈当时也吓坏了,就站在人群当中,他们都说我带凶器伤人,我说我没有,我两手空空的,只是太生气推了他一下而已,至于他的耳朵为什么会掉,我不知道。”“场上没有人会相信你。”盛欢轻声说。顾沨止不置可否,谈及如此久远的经历,他的情绪淡薄如水,仿佛在说一件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他们说我推卸责任,说我心眼儿坏,一定要让我付出代价才能长教训,然后那位厅长就提出了一个绝妙的建议。”“什么?”盛欢的心漏了一拍,略有战栗。“他们让我削掉两只耳朵,一只是赔偿,一只是让我长教训。”顾沨止说。“你爸妈不会同意了吧?”盛欢错愕道。“同意了。”顾沨止点头说:“他们当时就在现场开始联系虞城最好的五官科的医生,说是耳朵掉下来一小时内装上去,没准还能用。”“这太离谱了!”盛欢怒声说:“你是他们的亲儿子!他们怎么能不相信你!还为了别人的三言两语伤害你呢!”“他们当时真的是如惊弓之鸟般诚惶诚恐,我本来不能理解,后来想想,害怕嘛,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而已。”顾沨止说:“嘶——你干嘛!”盛欢上手去扒拉他的耳朵,急巴巴道:“让我看看你耳朵!”“好着呢!”顾沨止乐了,握住他的两个手腕,“然后转折点出现了,我的祖父来了,那是我长那么大第一次看到我祖父。”盛欢眨了眨眼。顾沨止讲故事自带引人入胜的BUFF,他被吸引住了。“当时外面在下大雨,我的祖父穿着一袭防水的长风衣,撑着一把黑伞,踹开了宴会厅的大门。”顾沨止的声音隐隐藏着激动,“我记得他那时应该五十多岁,但样子看起来龙马精神,比我爸爸年长不了多少,他单枪匹马的闯进来,把我从地上捞起来,夹在腋下就带走了,一个字没说,也没有一个人敢拦他。”“夹在腋下。”盛欢的关注点很清奇,“你那时候个子一定不高。”“是不高。”顾沨止说:“一米四?我七年级才开始窜个子呢。”“那你祖父一定很高。”盛欢说。“嗯。”顾沨止说:“他看起来很伟岸,据说后来,他找人摆平了那位厅长,对方没有再来找过麻烦,也是自打那次之后,我爸妈再也不带我去参加什么酒局饭局了,我得以开始好好上学,而我祖父……他每周都会回来看我,带我出去玩儿,跟我讲很多见闻故事。”“他是做什么的呢?”盛欢好奇道。“他……是斯宾塞学院的荣誉教授。”顾沨止说:“他其实很忙的,比我爸妈忙多了,每天世界各地的跑,他学识渊博,会的技能也很多,骑马,射击,近身搏击等等应有尽有,他有一身的腱子肉,能打二十个像我爸那样的家伙,他说他有很多钱,只不过不高兴留给我爸,他觉得我爸庸庸碌碌,不像是他的后代。”“他应该受很多人的爱戴,每周回来看我的时候,手机电话都想不停,我猜很多人都盼着他回去工作,但他真的很爱我,我感受得到。”“后来,他病退回家,无意间跟我谈起初遇时的那件事,他说我之所以会抬抬手就削掉那孩子的耳朵并非是意外,而是病症初发的表现,那是一种遗传病,是他遗传给我的,镌刻在基因里的,大抵是隔代遗传吧,我的父亲很幸运,没有继承到,他说我也许会成为下一个他。”会成为下一个他?盛欢猛然间怔忪,他只觉得这话耳熟的厉害。“他问我害不害怕,未来也许有一天会因为这个失去很多,甚至是生命,我说我不害怕,只觉得自豪,祖父这样的人在我眼里,惩奸除恶,救护世人,简直伟大的要命,再者能把坏人按在地上摩擦也太爽了,就算是死,也是死的光荣死得其所。”顾沨止说:“他就笑了,说我傻,说我天真,说我初生牛犊不怕虎,说他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没有经历过命运的毒打也是这样的狂。”“可后来,你见证到他凄惨的死去。”盛欢喃喃的说:“你还会这么想么?”“我依然会觉得这是他留给我的珍贵的馈赠。”顾沨止不假思索的说:“在得到了比普通自然人高阶一层的人生之后,就势必要承担他们所不能承担之重。”他忽而转眸,定定的凝望着盛欢的双目,轻声道:“故事听到这里,你还会觉得,我跟你是不一样的吗?”盛欢猛地一怔。显然,他没有料到顾沨止峰回路转的话题指向,这番突击令他措手不及。“不止是我。”顾沨止说:“还有熊提、伍琳琅,等等等等,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一种人,他们都有着上一辈留给他们的不可摆脱的宿命,他们注定和普通的自然人格格不入,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就不配得到安定的生活,他们可以——报团取暖。”顾沨止歪了歪头,“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么?”盛欢陷入了沉思。他费解的样子淘气可爱,鼓着的腮帮子让人很想伸手去戳一戳,没准儿能像个彩色的肥皂泡一样“啪”的戳破,顾沨止莞尔,佯装理解道:“没事,所有的小朋友都会觉得自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你才是小朋友呢。”盛欢说。他的精神状态显而易见的松弛了些许,他撇撇嘴道:“真不知道你说的这些是真的还是编来骗我的,如果是后者,那你也太可怕了。”“你要是觉得我是编来骗你的,你也可以编点儿东西来骗我啊。”顾沨止说:“互相骗,谁怕谁。”“你也没给我机会骗啊!”盛欢说。“那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机会。”顾沨止说:“唔……你为什么会知道许念姿的目的地?”盛欢:“emmmm……”顾沨止:“你尽管说,我保证不当真。”盛欢转了转眼珠。他的眼眸大大的,黑白分明,琥珀色的瞳孔给人以剔透感,让人想到那些黑夜里灵巧又机敏的猫咪。“我当然是……看见了。”他小声说:“俗话说,眼见才为实嘛。”“你看见了?”顾沨止的眉峰轻蹙,眸光炯炯然,“可那时候……许念姿应该还没有动手。”“我其实……能看见一些尚未发生的事情。”盛欢慢慢的说:“也许当下还未曾发生,但只要被我的眼睛看见了,就一定会发生。”“无论时间,无论地点,无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