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医院的时候,抢救已经结束了。医生走出来,对着关正英叹气摇头。这时候是晚上九点半不到,该来的人陆陆续续也来了。关雪心比关正英只晚了一步,红着眼睛和爹地拥抱了很久。关展宏第二个到,来了就要冲医生发脾气,被关正英及时喝止,连带着下午在公司闹事的事被骂了一顿。林至芳的哥哥、关正英大舅、林家一家之长林至昌一身黑衣遮不住后颈纹身,身边还跟着林家几位后辈,一家齐齐整整站在走廊听着关正英骂儿子。后来公司高管和律师也到了,还有几位关家世交和林至芳的私友,人员几乎把走廊填满。遗体收拾妥当后,关正英第一个进去见面,然后才是晚辈和林家。律师当场宣读了遗嘱。在遗愿里,她希望自己的遗体火化海葬,关家只保留一块牌位就好。随同火化的还有一件婚前丈夫给她买的洋裙。“是我第一次同她约会买的一条裙,很便宜的。当时我们都没有多少钱,在崇光百货后面的卖场,我觉得那个颜色衬得她很靓。”关正英一边回忆一边微笑。林至昌听到这里也红了眼睛:“老豆一开始要她嫁给你,她还不愿意,结果见了你一面,又改了口风,之后就日日在我面前念你的名字,长那么大我从来没见她那个样子,完全变了个人。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关展宏握着母亲的手痛哭哀嚎,一声声妈在走廊里回**。关雪心站在旁边用手巾不住地抹眼泪。这一家人真情实感仿佛的确是恩爱无比,哀痛至深。江去雁懒得看戏,到医院楼下应付媒体。关家太太病危,好几家报社已经提前在医院门口蹲点,有的甚至连续几个晚上驻守在这里,为的就是拿到第一手消息。记者中有些老面孔是常年和江去雁打交道的,对方知道他是富正集团公关负责人,见到他出来就熟练地掏出烟和他套近乎问消息。“老板娘到底行不行啊?”老记者给他点上烟,“都等了三天了。”江去雁想着关正英深情忆旧的脸,冷笑:“你才等三天,我等了十五年呐。急什么?”记者知道他和关正英的那点狗血绯闻:“终于盼到正房倒了,下一位是谁?还是打算自己上?”“丢!”江去雁差点被烟呛到:“尽讲些晦气话。”记者嘴上越来越没边:“你看看,来的全部是至亲挚友,没有一个小情人,剩下一个不就是你?说明他还是中意你。这么重要的时候,是你陪在他身边。”江去雁给了他一个白眼:“我说我们从来没搞过,你信不信?”记者盯着他露出意味不明的笑容。江去雁知道他不会信,但十五年来他第一次有机会说出来,说出来了别人信不信他不在意,重要的是他终于能说出来了:“我是憎她,她以为她给了我荣华富贵,改了我的命,但她自己不是观世音菩萨呀。她选了我,其实是为了她自己,我只是一个工具罢了,其他人来都一样,不是我,还可以是另外一个阿猫阿狗。她从来都没当我是个人。”他吐烟的动作让本来扭曲的面目舒展开来。这一口,是积在他胸口的怨气。记者理解他的心情:“这个世道,谁能被当成人啊。”“她不把我当成人,还要我对她感恩戴德,我还有义务帮她儿子、她的家族。”江去雁说起来都好笑:“自欺欺人,骗到最后连自己都相信了自己是个大善人。”“那你有没有想过,没有她,你现在会怎么样?”“可能还住在观塘的劏房里面吧。”“所以说,这就是命。你的命就是这样。”“给这种命给你,你要不要?”记者被他问住了。江去雁把烟头扔在脚底,碾灭:“她活着的时候,我憎她,现在她死了,我更憎她。”“她没怎么受苦的,脑血栓,又不是癌症,痛也不是很痛,还有个儿子、哥哥在床前哭丧,老公也算给面子,从来没亏待过她。她还没看到以后儿子丢掉前途、家族人财两失,‘啪’一下就死了,后面的事情都不用想了,几幸运,真的好福气。”“可能我还是觉得不公平,她除了嫁人之前那点丑事,后半生都算体面。人死了,大家也不会记得前面的事,以后说起来她就是关家大太太、富正老板娘……”记者摇头劝他:“你不可能和她计较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江去雁低着头,把脸低低地垂在阴影里。他其实一直在阴影里,一直上不了台面。记者唏嘘:“这个世界就是不公平的,没办法。她做错了,她仍然可以光明正大、抬头挺胸,死了就有一份尊荣给她。你没做错,你清清白白,但你连分辩都没有一个机会辩。”应付完记者,把几位大佬安排送走,又和医院内外互通了说法消息,江去雁才回到办公室继续加班——今晚他肯定是不用睡的,老板娘病故,公司要发讣告,各大报纸都已经留好了版面登载的,明天一早就要刊发出去,所以今晚他这个公关负责人死也要把讣告稿子死出来。凌晨的公司空无一人,江去雁办公室只开一盏台灯,咖啡泡好了,他坐在电脑面前逐字逐句慢慢地敲,初稿写完已经是两点钟,他一封电邮发给关正英,请老板审核。然后他在沙发上养了一会儿神,等到三点钟,发现邮箱里还没有审核回信,想着要不要给关正英打电话。手机这时候已经被报社编辑们打爆了,印刷厂就等着他这一篇东西下印,机器随时待命,再晚恐怕就要来不及了。江去雁端起咖啡杯把最后一口凉了的苦水吞掉,抬头见到顶楼Chairman办公室的灯是亮的——他的办公室好巧不巧就在Chairman办公室的左下方,两间房间的落地窗交错对面,彼此都能一眼望到内部情景。一度,这个位置让江去雁压力很大,这相当于坐在老板眼皮子底下干活,他都怀疑分配办公室的时候是不是关正英想要随时监视他有没有上班摸鱼。他重新泡了两杯咖啡,上楼直接敲Chairman办公室门。进去就见关正英望着落地窗沉思。“老板,报纸要下印了,整班编辑都在等我。您看讣告还有什么要改的,我现在就改。”江去雁把咖啡递过去。他把不准关正英这时候的心情,说话声音都放得极低。关正英其实已经看完稿件了,只不过在等他上楼来找自己:“印吧。”江去雁松了口气,立刻把稿子发出去。他本来不想继续打扰老板的,但关正英又有指令——“来。”他示意江去雁坐到自己身边,“看看夜景。”江去雁只能小心翼翼坐了过去。落地玻璃窗上映着珠光宝气的夜香港,她好像一个富太似的,衣衫永远要最贵的,头面是赤金足银,今日作一套复古名伶的装扮,明日又换成是现代骄女。她总是在变,一天就是一个样子,尽情享受和作乐,因为青春所剩无几。她最好的年岁就要过去了,如果细看她的眼角,粉妆下面是泪痕和细纹。江去雁喜欢这样的香港,他喜欢这座远近高低各不同的美丽的城市。因为他自己是城中人,所以永远看不清它。看清楚了,就不美了。这时候,关正英也在看着香港:“其实我和她买那条洋裙的时候不是在约会,也不是在拍拖。那天我有个手下在她老豆的牌馆玩,被抓到出猫,牌馆当时放话要把人的手打断的。她知道了之后偷偷把人放了,还给我递消息。于是我就买了一条裙子给她当作是谢礼。”江去雁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事。关正英继续说:“我很感激她那么做,因为我那时候刚拜红棍没两年,还没立威,她老豆已经是坐馆,她那么做不仅损害了父亲的利益和威信,也违逆了自己的家庭,是有很大风险的。但她这么做,湾仔那班人都知道,我的人以后不能碰。这是给了我一个很大的面子。”“所以,后来我们结婚、生细路仔、开公司、转型……她和她哥背地里搞的一些事我其实都知道,只要没有太过分,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想起当初她对我有恩情,给我面子,我就觉得夫妻之间没有必要太计较。始终,她是我的家人,是自己人。”江去雁是第一次听他提起这段灰色的往事:“‘坐馆’是不是相当于VP?”关正英莞尔:“你可以这么理解。”“那你很犀利啊,二十岁出头就做VP。”“做VP就很犀利?”江去雁可以理解他的感受:“我虽然没有结过婚,但也有过青黄不接的时候,运气好有一二朋友尊重我、帮衬我,我也很感激他们。老板你愿意相信我,给机会给我,我也很感激。”关正英很欣慰:“知道你懂事。乖。”江去雁回应他一个微笑。“我和她三十年夫妻,我承认自己很失败。不是单方面她的原因,我也有原因,我的甚至更大。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关正英坦白:“有时候真的很生气,很后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为什么结婚。糊里糊涂就过了一辈子。”江去雁低下头来喝咖啡,热气蒸着他的脸使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关正英透过落地窗的玻璃看他:“现在她走了,我实实在在松了一口气,好像终于结束了一场考试。三十年的考试,答得乱七八糟。”江去雁知道这是他的真实感受,他没有必要说谎:“你没有想过和她离婚?”关正英摇头:“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没有离婚这种概念。”“但是你明明过得很不开心。”“婚姻……不是开不开心的问题,它是一份工作,是人就要打工、揾食,养活自己,才能走在街上抬头挺胸,人家才能尊重你。婚姻就是这个作用,结婚的人就是正常人,一个符合社会规矩的人,社会才会接纳你。”“打工仔也好,四九也好,红棍、坐馆、VP都好,不管你是干什么的,男人要有一个女人,女人要有一个男人,这样你出去和人家交朋友、谈生意,人家才信任你,肯和你打交道。我知道这种观念对你们这些后生仔来说很老土,但在我们那个年代社会就是这么运行的。”江去雁觉得林至芳应该也是这么想的:“尊夫人确实是很勤勉、很认真、耗费了很多心力地对待她作为当家太太这份工作。我都觉得她有点用力过猛了。”关正英被他的形容逗乐:“因为那是她唯一的工作。不像我,我在家庭外面还有一份工。”“所以,你以前要做两份工,以后就只用做一份。你肯定觉得轻松了。”“是啊,当个正常人其实是很累的。”江去雁是第一次和关正英就婚姻方面的话题如此深入地交流。这种凌晨时分在Chairman办公室和老板讨论私房感情话题的体验,对他来说也很新鲜。“累是累点,但你做得很成功,”江去雁以为,以关正英从前的灰色经历,他已经很习惯不被社会主流接纳:“做了一个体面的、文明的人。”关正英看着落地玻璃上面的打工仔:“只是披了身文明的皮囊,骨子里野蛮的习性很难改。”江去雁挑眉,很难想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可能我自己也喜欢做野蛮人的那种感觉吧,”关正英垂眼把目光收回到咖啡杯上,这样他说话的时候就像在自言自语,“做野蛮人也是有好处的,可以随心所欲些,不用在乎那么多社会规矩、条条框框,你喜欢什么就喜欢……”江去雁听得困了,他的脑子已经不够用。两杯苦咖啡都没能阻止他打了个哈欠。打完他才反应过来在老板面前打哈欠很不礼貌。关正英也不觉得冒犯,伸手把自己的外套拉过来给他盖上:“困就瞓一阵。不讲话了。”江去雁身体一歪倒在关老板价值不菲的进口意大利手工牛皮沙发上,外套上还残留着男人的体温,烘得他皮肤上一阵暖意。他不耐烦地两脚一蹬,把鞋子踢掉,腿一缩就蜷进沙发的深处。关正英这时候正好调暗室内灯光,将暖气开足。“Night night。”老板轻轻拍抚他的肩膀,哄他入梦。就好像第一次他在关宅主卧里,关正英也是这样和他道晚安、看着他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