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去雁的心跳漏了一拍。只有他们俩了。关正英向他走来,皮鞋一下又一下的脚步声,像是踩在江去雁的心上。他在床前坐下,紧皱着的眉头微微一松,先呼出一口长气,然后抬手试探性地落在江去雁的手背。指节轻轻扶了扶插着输液针的那块地方,被胶封的皮肤上一阵温暖的痒意。江去雁要开口,他受不了如此逼仄的沉默。关正英突然翻过他的手用力握住,握得江去雁十指发疼:“还好,你没事。还好。”好似咬牙切齿被逼出的这么一句话。江去雁刚刚被小女孩弄得发酸的鼻头更酸涨了。“是我不好,”关正英沉痛地道歉:“怪我,我说过上次是最后一次,我没做到。”江去雁抽了抽鼻子,眼眶一热。富正刚成立模特部的时候,是个多事之秋。太平山下不太平,香堂被砸,多间牌馆接连遭到了查封,差佬甚至找到了富正的前台来扣人。最紧张的时候关正英的贴身秘书都被带走问话,人是在早上上班的时候直接失踪的,整整两天仿佛人间蒸发,最后是关正英直接拎着一袋子美金去了警务处才把人捞出来。转型之路不是那么好走的,翻过了一座山还是一座山,淌过了一条河又是一条河,魑魅魍魉接踵而来——不希望关家走到台面上的,除了昔日的仇家对手,还有与各大社团帮派有着千丝万缕勾连的警务处。这些贪腐成性的警员常年拿着关家的“供养”存活,如果关家的生意合法了,自然不再需要警务处的掩护帮衬,警员们就会失去一份丰厚收入,换了谁都不甘心。为了避免麻烦,林至芳和儿子一早被关正英送去加拿大“度假”。关雪心还不足一岁,被养在奶妈那里,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包括几位重要董事和公司的高管也陆续离港避风头。江去雁每天到公司上班的感受就是,眼见着人一天比一天少。好不容易熬到了中秋,那天江去雁加了一会儿班,从公司出来已经是晚上九点,罗家君约他去牛杂巷吃宵夜,刚走到巷子口路边一辆警车停下,出来两个穿制服的警员。“江生,请和我们走一趟吧。”连警察证都没出示,但气势不容置喙。江去雁谨慎地环顾四周,小破巷子幽暗人少,无处呼救,里头还是个死胡同,他跑不掉的,拒捕才有可能惹上更大麻烦。他做了个深呼吸,眼角余光已经看到了走进巷口的罗家君:“阿Sir,我朋友和我约了吃宵夜,我和他打个招呼,免得他不知道我去了哪里。”警员哪里由得他胡来,蛮横地把他押上车,他还奋力挥手高呼罗家君:“阿君!我有事先走!这两天你别来找我,我会再联系你的!”警车直接去警务处,审讯室门一关,江去雁被拷在了塑料椅子上。来问话的两个警察肩膀上的肩章不一样,一个是只有警号的警员,另外一个职位更高,可能是警司。那警员毫不掩饰眼里的鄙夷:“你就是关正英那条契弟?”他轻浮地吹了声口哨,“现在有钱人已经不兴玩女人了?靓是几靓,果然麻豆是不一样。”江去雁心惊胆战地闭着嘴巴,不敢反驳。旁边的警司调侃:“你不如试一下?人家专业的,比你老婆肯定爽啦。”“死基佬!”警员一脸恶心,像是沾上了不吉利的东西:“喂,你有没有艾滋病的?”江去雁快速摇头,一开口还是泄漏了害怕的情绪:“你们……你们抓我没有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没有价值的。有料的人都被关正英送去国外了。我只是个小人物而已,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有没有价值不是你话事,”警员像是被他的恐惧取悦了,“姓关的每个月给你多少零用?”江去雁的脑袋飞快地运转:“他不给我钱的。”“那你的收入怎么来的?”“我在富正有职位,公司每个月给我开3000人工。”“都不少啦。”这个工资在当时算是平均水平。警员又问,“你们公司那些model是不是都要和老板上床才能拍封面出通告?”这明显就是侮辱人了。江去雁知道他们是想抓富正的把柄:“我们……我们公司所有手续合法合规,雇员都是通过正常招聘渠道录取,每一个面试过程都有文书记录,其他的细节我也不清楚,如果有问题,你们可以去向人力资源部询问和取证。”警员听得一愣,警司哈哈大笑。这笑声回**在封闭的询问室,只是把江去雁拖进更深的恐惧里。“伶牙俐齿,不怪关正英喜欢你。”警员一边走近他一边说着些夸奖的话。到了跟前,他突然变脸,抽出警棍就向着江去雁的背扫过来!江去雁毫无防备被一棍子打翻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他的手还拷着椅子腿,拉扯间手腕被刮下一层皮,背上剧痛,他也不敢吭声叫疼,咬紧牙关努力护着脑袋。警员一杆警棍挥得虎虎生风,接连抽打出十几下,棍棒击中骨头的闷响一下比一下沉,这样打出来皮肉伤不多,外表是看不出来的,但伤的都是内在,骨头、内脏无一能幸免。“我不要听这些冠冕堂皇的话,”警员一把揪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看着自己,“我要知道,关正英开公司的这些钱都是哪里来的、他还有哪些秘密银行账户、牌馆是怎么把钱转过去的?”江去雁哗地一口血吐出来,喘气都喘不上来,嘴里都是甜腥的味道。警员被他弄得一手的血:“你最好是早点说出来,免得受太多罪。”他狞笑两声,“上次抓他的贴身秘书,他筹了两天的钱才过来,你估计一下这次他要筹多久的钱?”“我……我不知道……”江去雁疼得抽搐,两眼翻白神散,血和眼泪糊满了整张脸,“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警员一巴掌抽在他脸上,再次把他打翻,用鞋踩他的脸:“这么靓的一张脸要是毁了,他可能就不喜欢你了哦。”他威胁道,“到时候连出钱捞你出去他都不愿意,我可以把你送去惩教所*,里面有很多很饥渴的男人,他们可不介意是男是女……”后面的话江去雁其实听不到多少,他两只耳朵嗡嗡地鸣叫,脑袋里一时间都是空的。关正英会来救他吗?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对于关正英来说,他其实可有可无。没有他,公司还有大把的模特帮助运营;大太太虽然信任他,让他有机会当个双面间谍,但是换一个人来也不是不可以。关正英愿意捞他的贴身秘书是因为秘书跟了他多年,出生入死、忠心耿耿,已经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但江去雁呢?他才进关家多久?他有什么资格被关正英划为自己人?就算弃了他一个,也不会给关正英造成多大损失的。“我不知道。”江去雁闭上了眼,他说话的声音已经是不稳的了,“你再问我多少次,我都只有这一句可以答你。”那警员叱骂了一句“死牛一边颈”*,把他踢到墙角里又是一阵拳脚相加。接下来的殴打持续了有半个小时,江去雁勉强护住了自己的脑袋,但是背上和腹部都遭到了持续的抽击,这中间他可能还吐了,也可能没有,他不记得了,到最后连怎么昏过去的都不知道。等他昏过去之后,警员又用冷水把他浇醒,以强光刺激他的眼睛不让他睡着,再用湿布盖在他的脸上让他体验窒息感,等他快要昏死的时候,又把湿布抽掉,就这样来来回回地反复折磨,江去雁长这么大都不知道还有这么多惨无人道的私刑。他进警务处的时候大概是晚上十点半,整场酷刑一直进行到后半夜,后来他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身体和脑袋都已经被逼迫到了极限。可能是快要天亮的时候,也可能离早上还有很长时间,总算熬到那两个畜生累了、想休息了,刑讯才停止。他们把他直接扔在审讯室里,等人一离开他立刻就昏了过去。早上是那个警司把江去雁叫醒的,他在地上放了一杯水,示意江去雁可以喝,还把手铐解开了。然后,他给江去雁带来了一个消息——“我们联系了富正,公司说没有你这个人。关正英不会来捞你了,你死心吧。”江去雁爬过去,他太渴了,哪怕一点点水现在对他来说都很重要。但因为手脚都疼,他没有力气,还把杯子打翻了,他也顾不得其他,伸出舌头就舔地上的脏水喝。那警司看着他那样子啧啧发笑:“再给你两个钟,讲不出来,我们就可以换地方了。”他进一步劝诱:“你也好好想想,你拼命帮他保守秘密,他转头就把你抛弃了。这种用完就扔、无情无义的人,还包庇他做什么?反正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不如早点把料给我们,等抓住了他的把柄,搞死他,就当报今日之仇,嗯?”见江去雁还是不开口,只死气沉沉瘫在地上,他也不多浪费口舌,摔门而去。其实不是江去雁不生气,他只是没有听到后来的话。他觉得自己可能是要失聪了,或许是被警员打坏了耳朵,又或许是他真的快要死了,五感在渐渐变得迟钝,痛苦也好像变得不那么重要。人的身体真的很神奇,再剧烈的疼痛,如果持续时间久了,也是能适应和习惯的,习惯了就麻木了。即使疼痛本身没有减轻,但在体感上会让大脑觉得这不是一件那么重要的事情。这就是他在这个可悲的、腐烂的、疲惫的人生里学会的最有用的道理了。适应痛苦,接受痛苦,无论多么可怕的痛苦,他总会习惯的,习惯着习惯着日子就过去了。他也这么活了二十年不是吗?难道是他的人生很好过吗?难道生活什么时候善待过他吗?并没有。他本来就是微不足道的杂草,生在阴沟,长在泥潭,就因为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被富家太太看上,强迫他成为男人的玩具和女人争权夺利的武器,他也没有权利说不。不是没做过梦,以为奋力挣扎向上,总有一天可以脱离污糟的环境,给自己搏一个未来。但梦总归是梦。他这样低级的棋子,关家要多少有多少,没有价值了就随时毁掉抛弃,甚至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也不会记得从前还用过这么一颗棋。这就是他的一生了。今天,他会死在异乡的一个警务处的审讯室里,甚至他都不知道这是不是一间正规的审讯室,抓他是不是符合正当合法的程序。但谁也不会在意这些细节,更不会在意他是被人生生打死的,死后,他们可能把他沉海,或者简单点扔在太平山荒芜的林道里,野狗和虫蚁会啃食他的尸体,直到他慢慢腐烂、消解、剩下一堆白骨,然后尘归尘,土归土。没有墓碑,连个坑都不会有,真正的天为被地为床。不会有人祭奠他,也不会有人再记起他,他的肉身死了,他的名字也就不存在在这个世界。就算鬼魂之说是真的,他也是孤魂野鬼,要找个入梦嘱托的对象都难。这就是他毫无光彩、无牵无绊的人生了。这样也好,就这样死掉了,也不是一件坏事。以后再也不吃苦了,再也不用受罪,不用低声下气地活着,不用看人眼色、摇尾媚笑、像狗一样地喘息叫唤,不用只是为了吃饱肚子就必须花光所有力气和运气。不用害怕,不用惶惶不可终日地担心,不用活得有今天没有明天。再也不用过这样的日子,再也不会有希望,再也不会有失望。关正英不会来救他了。他不会来救他了。他不会来了。他不来了。不来……作者有话要说:*惩教所:即监狱,1982年香港“监狱署”改为“惩教署”,以加强监狱系统重视犯人康复,并确立未来发展的路向的作用。*死牛一边颈:粤语谚语,比喻一个人性格倔强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