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出电梯,隔着整一条走廊,江去雁都能听到从Chairman办公室里传来的骂声。“一早就这么大火气?”来交report的小经纪人机灵地拐进了秘书室。前台女秘书叹了口气:“骂人都算不错的了。”江去雁直觉有八卦,凑过去:“怎么了?”女秘书和他一向交情还可以,见四下没有人压低声音说:“不就是出纳室那个,上次搞错数还没几个月,这次又来,所以老板发了大脾气了,从上班骂到现在。依我看,老板真是仁义至尽,正常公司第一次犯这种错就可以直接fire了。”她说的这件事江去雁是知道的。就在三个月之前,出纳室的一个出纳粗心大意,把一笔两万块的款看成了二十万打给了乙方公司,幸好对方公司的财务是个负责任的,发现之后将多余的钱退了回来,没有给公司造成损失。这件事当时在内部传得很开,中午吃饭的时候连刚进公司的intern都调侃,要是发人工是由这个出纳发就好了。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小了说是粗心大意,往大了说,是极其不专业的一个错误,是作为出纳绝对不应该犯的。原本大家以为一个基层的小员工开掉就算了,再不济,也应该把人调离出纳室或者有所惩处。结果事后一个月,公司一点动静没有,甚至当月的优秀员工名单里还有这个人。于是一打听才知道,这个出纳姓林,是老板太太的叔叔,也就是老板岳父的弟弟。“这次是多少啊?”能让关正英发这么大火,江去雁猜测应该不是个小数目。女秘书撇撇嘴:“这次不是打错数,是打错了对象。最麻烦的是,人家现在不承认收错钱,不愿意退啊。可能还要出动法务部打官司,更费钱。”“这么夸张?”江去雁捂着嘴都掩饰不住讥诮,“看来这次是保不住了。”女秘书不这么看:“下个星期岳父大人七十大寿,为了哄老人家开心,说不定又要保他一次。”她先收下了江去雁的report,“你不如下午再来,现在不要撞枪口了。”这个小插曲江去雁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和他自己的关系不大。他最近忙着招聘新的模特,从早到晚地审简历、面试,下了班晚上还要去上写作课——公司没有招聘正式的公关业务人员,所以一些公告文件、新闻稿和宣传计划都需要作为经纪人的他自己来写,他从前没有做过这些,文化程度又低,只有靠勤能补拙,多花时间上课练习。放了晚课就已经是十点半,他坐公交回到观塘住处,已经近午夜。楼下冰室的电视机里还在放新闻,“南方谈话”发表,北京坚定了要看到香港回归的决心。一辆保时捷停在单元楼下,江去雁上楼前多瞥了一眼,认出来是关正英的车。他一惊,就见前方驾驶座司机摇下车窗:“你总算回来了,老板等了你好久。”江去雁没想到关正英这么晚跑来这里找他:“他在上面?”司机点头:“是啊。你快点上去吧。”江去雁噔噔噔跑到楼上,就见大老板关正英一身休闲衣服出现在墙漆斑驳、小广告遍地、充斥着垃圾臭味的走道里,臂弯里抄一件西装外套,笔挺笔挺干站在铁门前。邻居阿婶时不时从自家门缝里探个脸出来看一眼这个奇怪的男人。“老板。”江去雁尴尬地走过去,“你有什么吩咐叫秘书打电话给我就好了。怎么亲自来?”关正英喝了酒,一身的酒气,但意识是很清醒的,看着他微笑:“是我临时起意。”但是起的什么意,为什么临时起意,他又不解释。江去雁立刻察觉到关正英的不正常,一般来说,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上班时间关正英会直接在公司找他,或者让秘书传话;如果是为了做戏给大太太看,找他“过夜”,则要么直接让他去关宅,要么到关正英外面的公寓。关正英从来没有主动跑到他的住处来过,而且是在冷清午夜、喝多了酒的情况下。他揣测着老板的心情,先把门打开让关正英看里面极端的居住环境:“不是我不想请你进来坐,老板,实在是……没地方坐,而且又乱又污糟,不好意思啊。”关正英好像完全不介意,长腿一迈就进去了。他站进来后,江去雁就真的是连转身的位置都没有了。这间90呎不到的劏房,床在马桶旁边,中间用一块塑料板隔起来算作“独立卫浴”。洗手台连着煤气灶做成厨卫一体。床头紧靠窗户,床尾延伸出来两面墙都被简易的折叠衣柜和箱子占满,物品摞到了天花板,将能利用的空间利用到极致。中间剩下一人宽的过道,站两个人就完全塞满,多一只老鼠都容不下了。“是小了一点。”关正英好像也不惊讶,“你一直住这里?”江去雁弯腰就能够到灶台,烧水找茶叶:“去年搬过来。以前在九龙城那边。”关正英坐在他的**,将上万块的西装外套搭在洗得黄黄的床单上:“不用麻烦煮茶了,给一杯滚水就好。这么晚还打扰你,没吓到你吧?”他这么有礼,反而是江去雁不好意思,他的小屋子连多一只茶杯都没有,只能把自己的杯子一干净给关正英用。关正英接过杯子,热水安抚了他被酒精折磨的胃,他稍微往后一靠,靠着墙揉了揉自己的腹部,发出一声叹。江去雁想起来,前几天秘书说这周是林至芳父亲的大寿,看来关正英今天应该是去吃岳父的酒席了。“我有点胃药,你要不要吃?”江去雁自己也是喝酒的,家里备着一些中成药,“很有效的。”关正英笑着把药吃了,才说了来意:“本来是想去酒店的,但是不喜欢酒店里那股味道,又不想去其他地方,路过观塘,想起你住在这里,就过来了。借你这间房给我瞓一晚,我让司机送你去酒店瞓。”江去雁听出来了,今晚岳父大寿的酒席,关正英吃得很不愉快。“老板你看得起我这间房,是它三生有幸,事先声明,我不是要赶你走的意思,但这里真的睡不舒服的。”江去雁实话实说,“我这张床都没有你这个人那么长。”关正英笑看他:“你也很高啊,这张床肯定也没有你那么长。你平时怎么睡?”“不就缩着一双脚睡咯。”江去雁习惯了。关正英说:“你都能睡我有什么不能睡的?”不等江去雁再说,他继续,“你不要以为我一直住半山,似你这么大的时候,我也是住劏房的。笼屋虽然没住过,但是再小一点,住在香堂的厕所里面也住了八年。你现在还有道板子隔着,我是连板子都没有的。”江去雁知道他吃过苦,但是没有把这么具象的场景和他联系在一起过:“真的?”“我从小都是用凉水冲凉,没用过热水,我长到十岁都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这么冲凉的。直到我被坐馆带到他家里,第一次见到浴缸这种东西,还以为有钱人尿壶都要造得那么大。”关正英莞尔:“其实都不算有钱人,只不过我是特别穷。”江去雁这里倒是有热水,但也过了时间段了:“现在不穷就好啦。”关正英点头:“运气好,爬了上来。”年轻的江去雁不觉得成功是靠运气:“运气好就不会那么穷啦。是你自己有本事。”“我有本事?”关正英当他是拍马屁,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我连公司一个出纳都开不了,这叫有本事?”江去雁一愣,没想到还和这件事有关系:“是那个林……”关正英也不怕他知道:“在家里,他是长辈,见了面我要叫一声阿叔。在公司,他从没当过我是老板,出了事嬉皮笑脸!”他隐含怒气,“今天在外面吃饭,我还要向他敬酒。各个现在都说我这个老板当得窝囊,他们以为我愿意?”江去雁突然觉得眼前的关正英有点可怜。关正英低头看着小破杯子里的水面:“开公司的时候,岳父确实资助过我不少,所以看在这些昔日的情分上,家里能帮衬我就帮衬,有些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算了。但是这次是给公司造成了实质性的损失,他一个小错误,我要搭上百万给他来填坑。”江去雁一惊:“这么多?”关正英以为吓到他了:“是我不好,大半夜找你说这些……”“没事,我一向睡得很晚的,不要紧。”江去雁这时充满了同情怜惜之情,“我一直以为做老板很潇洒很风光,又有钱又被人捧着,原来老板你也有这么多委屈……”关正英反而笑了,觉得他很可爱:“老板也是人,做人就一定会有委屈的。”江去雁把他喝空的杯子拿走,再续上热水,又从柜子里翻出来一颗朱古力来给他。“最后一颗了。这个叫费列罗,好贵的,很好吃。你吃吧。”他帮他揭开糖纸,仔细介绍糖果,“小心里面软的朱古力流心,会掉到手上的,流心里面还有坚果。”关正英很少吃这种东西,但他知道这个牌子的朱古力最近很流行,是情人节拿来送礼的奢侈零食,秘书室的小女孩收到一盒高兴了很久。他把朱古力还给江去雁:“你吃吧,既然这么贵,不要浪费了。”江去雁也没有别的好拿来安慰他:“没关系,我吃过了,你吃吧。吃点甜的对心情好。”“那你吃一半,我吃一半。”关正英退一步,“你先咬,剩下的给我。”江去雁犹豫了一会儿,接了过来咬了一小口,又被他说“再咬多一点,大口一点,”直到那圆圆的巧克力球里面坚果都被他吃了,剩下半个巧克力壳的时候,关正英才接过来。果然有掉出来的巧克力流心酱沾到了关正英的手指上,被他放到唇边吮去。江去雁看得心跳一阵突然加速,才意识到这种吃法是多么的亲密。“多谢你的朱古力,很好吃。”关正英故意看着他笑,“现在心情好很多了。”要不是屋子里灯光昏暗,江去雁觉得自己会被看出来脸红了:“那……”他脑子转不过来,话都说不利索,“那……不能把人调去别的部门吗?出纳的位置太紧要了吧?”“我本来是坚决要把他开掉的。”关正英吞掉了朱古力,但接下来喝水的时候嘴巴里都是甜的,“岳父再三求情,又逢他大寿,我不好驳老人家的面子,只能先调去别的部门,事不过三。”江去雁灵机一动,“老板如果你真的看不下去这个废物,不如把他调到模特部打杂,我有办法让你不用fire他,他倒过来主动辞职。”关正英没想到他能帮上忙:“你?你有什么办法?”江去雁冲他眨眼,凑过去在他耳边叽里咕噜了几句。关正英满意地摸摸他的发顶:“果然是阿雁最叻。”江去雁感受到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脑后,动作那么的轻柔而甜蜜。“我还是不打扰你休息了。”关正英知道多留只会让江去雁不自在,“我去酒店吧。你早点瞓。”江去雁把他送下楼,他又改变主意了:“既然要做戏,不如做足,你也来吧。”反正他们俩“做戏”也不是第一次,江去雁乐得在宽敞舒服的酒店睡——关正英套房里面那张沙发都比他劏房里的床要大。第二天两人还刻意“起晚”,并同坐一车来上班,在众目睽睽之下并排走进公司。到了周末,大太太林至芳果然来人传话要见江去雁。江去雁于是一早就到了关宅。林至芳刚起床,听佣人说江去雁天不亮就来了,等在外面四个多小时。她穿着晨衣迆迆然下楼,到了饭厅,叫人把小男模领进来。佣人端着早饭鱼贯而入,江去雁走在最后面,到了女人跟前,就听林至芳冷冷一句——“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