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正英先停下,他稍微把怀里的人推开些。江去雁的鼻头蹭着他的鼻头,甜蜜地擦过,他们的呼吸仍然交织在一起。“再说一次。”关正英要求,“说,你钟意我。”玉兰花有求必应:“我钟意你。”然后他们再次接吻,反复地持久地不厌其烦地接吻。于是空无一人的、荒芜的别墅里面筑了新巢,连床都不用铺,他们就在垫着防尘罩的地板上尽欢。灯也不开,把火炉点上,在一丛烧得欢愉而畅快的火苗的旁边,在空旷的充满了灰尘和回忆的静室里,冬日的晚风穿堂而过的时候,他们身边仍然有足够的温暖和亮光。安静是好事,无人打扰更是求之不得,两个人的眼睛就足够做一间茧房,活在只有彼此的目光里,就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心跳、话语。江去雁觉得自己像一支芦苇,他完全被爱压倒了。关正英根本离不开他,必须要他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最好是一臂距离之内,只要伸手就能把他捞到怀里。随时随地他都可能要他,客厅、饭厅、房间、洗手间、阳台……有的时候是在吃饭的间隙,有的时候是在浇一盆花,还有的时候是在院子里晾衣服。他们像伊甸园里最初被上帝创造出来的两个人,整日的仪容不整,江去雁一开始还觉得羞耻,后来就习惯了裹着床单到处走。食物和水全部是叫人送到门口来的,他们一顿饭都没有做过。江去雁想过下山去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他们也的确需要一些生活用品,他都已经准备穿鞋了,被关正英拖住了手他就有点犹豫,老男人跪下来亲吻他的小腹和肚脐,他软倒在玄关,那就是整个礼拜以来他离这个房子的大门口最近的一次。他们有一天完全是在酒窖里度过的。关正英想喝红酒,他们像是两个放课后手拖手去洗手间的国中生小女孩一样去的酒窖,关正英告诉他哪些酒是什么产地、味道什么样、制作的工艺是什么样……他们找到了关正英要的那支酒,他闻到了木塞上面甘醇的香气,然后他从关正英的嘴里抢了第一口酒来喝。他兴致大增,那天他们开了很多支酒,其中一支被他倒在身上沐浴,他躺在地上,关正英像是看圣母像一样用痴狂的眼神看他,他沉浸在了那散发着酸甜味道的葡萄香气里,浑然而忘我。当然,酒窖最终狼藉遍地,他们不得不另外花了一天来打扫卫生和收拾残局。他们聊天,谈所有能谈的一切——大部分就像是谈葡萄酒一样都是没有什么实际用途的话题——但是这几天谈话的时间累积起来可能超过了从前十五年总共的对话时长。两个人都发现了许多彼此身上从未不解过的故事。比如,关正英不是传闻中的“有爹生没娘养”,他童年的时候是享受过母爱的,他的母亲是菲律宾华裔,一个温柔但干练的裁缝师,在石塘咀一家旗袍店里做过旗袍,关正英五岁那一年,她回菲律宾探亲的时候遭遇意外去世,母亲过身后,他才被扔在香堂门口让坐馆捡去;再比如,关雪心的生母也是大太太“介绍”过来的女人——显然江去雁不是第一个被送到关正英房里的——那是个活泼美艳的女服务生,探戈跳得流利,还爱吃零食,每日晚饭后总要吃糕点蜜饯解嘴馋。她怀着女儿的时候得了妊娠糖尿病,一直没控制好,也间接加重了分娩的风险,最终她在产**去世。再比如,江去雁刚来香港的时候差点被模特公司骗去拍三级片,公司告诉他是去试镜文艺片,他到了试镜场地才发现要脱衣露点,吓得从后门逃出来,又不敢和公司撕破脸怕要赔违约金,只能骗经纪人说他没被导演看上;再比如,他曾经也想和罗家君一起申请上大学,还特地去过大学参观,他对广告学和新闻学都很感兴趣,但是听说申请大学需要先拿到高中毕业证书,他就只能却步了。后来他去进修了夜间成人教育,好处是便宜,考试合格后港政府返还了一半的学费。有时候,他们甚至不聊过去现在或者未来,因为极其没有意义和营养的话题就能说上一、两个小时,比如今天买的云吞面汤里没有足够的胡椒,关正英喜欢胡椒味道浓的汤,江去雁喜欢淡一点的,他们就汤里到底应不应该放胡椒闹了一晚上。还有一天晚上江去雁打了个喷嚏,关正英开始说他的鼻子可爱,他反反复复地亲他的鼻子,在他的鼻头留下自己的牙印,像个发神经的变态一样盯着他的鼻子看,江去雁为了避开他的目光,把他按倒在火炉旁,解开身上的床单骑到他的脸上,顺便学会了反客为主。也有那么几个晚上他们什么都不做,环抱着彼此在火炉前发呆。江去雁背靠在关正英的胸膛上,男人宽阔的后背为他挡住了最后一点寒意,他的皮肤发着烫,被熨得红亮明净,两侧的颊腮像揉进了玫瑰花汁水一样粉艳,他的腿和关正英的腿勾叠着被包裹在床单的下面,他好似也习惯了床单,比穿衣服更加贴身合意。在快要陷入睡梦前,他用脸颊蹭了蹭关正英的下巴:“我想到了。”关正英亲他的耳尖:“嗯?”江去雁翻了个身趴在他胸口上,红扑扑的脸蛋上是春情笑意:“我不准你退休,你要回来公司继续打工。不能只有我日日辛苦上班,你就在屋企里享福。”“你要聘我?”关正英听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去雁和他接吻:“我给你打了十五年的工,你给我打几年工不算过分吧?”关正英喜欢他顽皮的口气:“那我是不是要叫你老板?”江去雁被叫得龙心大悦:“当然啦,现在我就是你的老板啦。”关正英接住他的嘴唇:“那我好好伺候老板,老板会不会给我加人工?”江去雁自然地攀住他的脖子:“不加人工你就不伺候老板了?”“怎么会?我怎么会有这种胆子呢?”关正英如今已经心满意足,“我只想尽量讨老板喜欢。”江去雁轻轻哼了一声,扬起下巴来给男人亲吻。在耳鬓厮磨间,他叹了口气:“阿雪今天又打电话过来了,我们再不出现,她又要从美国飞过来了。我们不能一直躲在这里的。”关正英仿佛没有听到,加深了亲吻:“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但关雪心等不到明天。她大概知道亲爱的经纪人找到了她的爹地,两人平安无虞,其他的细节她不敢多揣测。趁着学校放春假,她在日本有工作安排,工作结束后她订了机票回家。从机场出来她就直接回家,刚进客厅就碰到了大哥关展宏。“爹地呢?”关雪心望了望四周,“怎么家里东西都封了?管家和佣人呢?”关展宏在写email,用眼神指了指楼上:“我不建议你现在上楼找人,他们等一下自己会出来的。佣人全部辞退了,房子要卖掉。”关雪心惊异地瞠大眼睛,又看了看楼上的方向,压低了声音:“爹地同……哥在一起?”关展宏沉重地点点头,在妹妹询问的目光下,他叹了口气:“我也是昨天下午才收到信息回来的,我知道的也不多。他们应该是这几天都……”他顿了顿,在斟酌用词,“……都住在这里,两个人可能谈了很久吧。反正我昨天见到他们,应该是两个人达成了一致的意见,爹地是很开心的,阿……阿雁哥也看得出来是愿意的。”关雪心不可置信:“真的?哥愿意原谅爹地?他闹到死生不相见那样,怎么……”关展宏也是千头万绪:“我怎么知道?我也不好问那么多,他们之间的私事,等阵问多了犯忌讳爹地又发脾气。你也不要多嘴,总之他们两个安乐就好,不要整日血雨腥风的。”“那……那屋子呢?为什么突然要卖掉?”“爹地说住了二十年,也该换换地方住,而且他的意思是这里……有不好的回忆,怕雁哥住着心里面不舒服。他打算搬到跑马地,说是已经打算去看房子了。”“那不是很远……他们上班也不方便啊。”“能多远?整个香港就这么大。他钟意不就随他咯。”关雪心察觉大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关展宏瘦了一点,脸上的肉明显少了,但很精神,神色和状态都比以往更冷静自若。他一边回答妹妹的问题一边噼里啪啦敲着电脑键盘,对父亲的感情问题、家里的搬迁变化好像并不是那么的关心。“喂,”关雪心在大哥身边坐下:“你现在……怎么样?”她也有差不多大半年没有见到关展宏。家道变故,这位大少爷受到的影响应该很大,尤其富正被投资机构控股后,他就很难再依靠裙带关系在公司混日子,再加上失去了父亲的支持和母亲的维护,他面临着最实际的、最不容忽视的生存问题。关展宏撇过头斜乜她一眼,微笑,继续把注意力放在电脑屏幕上,他把那封email写完了,才说:“我刚刚找到新的工作。上个星期入职,HR说如果过了三个月试用期,我就可以转正,每个月都可以拿到一万两千。”“哇,恭喜!”关雪心真心替他高兴:“做什么的啊?什么公司啊?”关展宏答:“小公司,物流业,我在customer service,就是帮鬼佬客户解答问题、联络运输和仓库、协调赔偿,现在有个mentor带着我做,如果试用合格,我就可以自己做了。”“不错啊,仲有mantor带你,公司听起来很正规。”关雪心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他,“而且customer service在物流公司肯定是核心单位来的,以后前途都不错。”关展宏笑一笑:“我都几钟意这份工,我觉得好有意义,是帮人家解决实际问题的。原来是办公室日日写那些report,都不知道写来有什么用,又枯燥。”“但是你做这一行要受气的哦,”关雪心担心他那个脾气受不了,“有没有客户骂你啊?”“有,不过我都可以理解的。货没有按时到,影响赚钱的嘛。”大少爷在开始认真工作后多了一些同理心,“有时候资金链就是那晚了一两日就不行了,其实他们都很无奈的。”关雪心对他刮目相看:“爹地知道肯定很骄傲的,现在你真是叻了。”关展宏还要说什么,后头一阵脚步从楼梯上由远及近。“阿雪?不是要你乖乖呆在美国的吗?”江去雁一边擦着头发一边走下来。关雪心回头正见到他亲爱的经纪人。江去雁身上只穿一件宽大的睡袍,但看那老旧样式和花纹应该是做爹地关正英的,因为肩膀明显宽出来一截,穿在身为模特的江去雁身上有点体不胜衣的娇弱感觉。从极低的合不拢的领口处能看到皮肤上一连串暧昧的痕迹,这些或青或红的印子顺着胸口一路往上爬,从锁骨一直延续到后颈。江去雁可能是刚刚洗完澡,头发还滴着水,脸上被水汽蒸得脸色极好,他把毛巾搭在肩膀上,给了关雪心一个拥抱,关雪心能闻到他身上爹地关正英的古龙水的味道。她有点羞赧,红了脸:“我担心你嘛,机票我自己赚的,又不是花你的钱。”“你知道我不是计较那一点钱。”江去雁点了点她的鼻子,“飞来飞去,那么辛苦,好不容易有假期,休息不好又会影响读书了。”关雪心低声问:“爹地呢?”江去雁答得很自然:“他在冲凉。很快就下来了。”关雪心见他心情好像还不错,觉得有些事情问他可能比问关正英好:“那你们……”江去雁看她一眼,又乜一眼旁边的关展宏。关展宏只是笑没说话。江去雁的目光落回紧张的小女孩身上,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局促:“我们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