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一早,沈之珩就催促着厌泽去村中的驿站寻人。他全然没有睡前的印象,只是觉得这寻常人家里的木床又硬又冷,半夜差点都冻得醒来,幸好不知什么时候身旁多了一个暖炉,他才不至于被冻得生病。厌泽自从醒来就一言不发,即便是沈之珩都能察觉他这张冷冰冰的脸上有着一丝不快。在沈之珩连声的催促下,厌泽在屋中捣鼓了半晌,才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门。天泉村虽是偏僻,但也十分繁华,一大早就有不少村民上街。平时厌泽都是挑着人少的时间门来到此处,但驿站开门的时间门都在清晨,又耐不住沈之珩的连声催促,他不得不挑选最热闹的时候上街。一路上,村民们都对厌泽指指点点,连带着议论起跟在身后的沈之珩。他们目光中流露出古怪与戏谑,让一向心态平和的沈之珩都感到不适。“他们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你?”沈之珩凑近厌泽,小声地说道。厌泽抿了抿嘴唇,说道:“没事,习惯了。”今日不知为何,这些村民的声音比平日里更加吵闹,一字不落地掉进他的耳朵里。他知晓村民平时是如何议论自己,但今天他们那些令人不适的话语尽数落在了沈之珩的身上。厌泽的眼眸中闪过一丝银光,拉住沈之珩的手腕,带着他远离了围观的村民。天泉驿站位于村的外围,两人加快了脚步,竟是第一位来到驿站的客人。“两位,你们要寄什么?”驿站的信使睡眼惺忪,哈欠连天地看着两人。“寄信,”沈之珩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信件,“寄到星城的顾家。”“星城?”信使揉了揉眼睛,嘴角下意识地挂上了谄媚的笑容,“这位小哥,你在星城有亲戚?”沈之珩点点头,说道:“是的,就寄给他们。”信使打量着沈之珩,见到气度不凡,衣着华贵,也不由得信了三分,又瞥向一旁的厌泽,心里想着这小子倒是走运,攀上了权贵,以后可是要飞黄腾达了。“星城路途遥远,一共五十两银子。”信使收好了信件,摊开手掌。银子?沈之珩脸色一僵,摸了摸自己空****的口袋。糟糕,他差点忘记凡间门需要花银子,自己的身上半分银钱也无,那该怎么办?一旁的厌泽早有准备,默不作声地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子,说道:“这里有四十两银子。”“四十两银子?”信使大呼小叫,“那可不够,星城路途遥远,四十两银子,你是要让我喝西北风吗?”沈之珩这才想起早上厌泽在屋里磨磨蹭蹭,原是为了帮他筹集银两。这四十两银子恐怕也是厌泽的全部家当,所以才找了那么久。想到此处,沈之珩的心又酸又涨,看着信使那鄙夷的神色,也不由得冒起一股心头火。他取下腰间门的玉佩,说道:“不够的话,押上我这枚玉佩。”信使虽不识货,但也知晓沈之珩身上的东西必定不凡,顿时喜笑颜开,双手捧着那玉佩,嘴上却是不太情愿,说道:“那也行吧。”两人回去的途中,沈之珩心有闷气,罕见的没有说话,厌泽则是一贯的沉默寡言,却是走得非常缓慢。“过段时间门等草药卖出了,应该能将你的玉佩赎回。”回到院落中,厌泽低着头捣鼓着昨日淋湿的草药,重新将它们摆放在晒网上。“不用,”沈之珩想要上去搭把手,却发现自己好像什么草药都不认识,“等我的师门寻来,他们自有办法。”厌泽的脑袋垂得更低,往日熟悉的草药此刻在他的手中,也变得无比陌生,好几次都分错了。沈之珩百无聊赖地看着那形态各异的草药,忽然觉得一阵头晕眼花,一股难以抵挡的饿意从腹部熊熊燃烧。他直勾勾地盯着厌泽的脖颈,漆黑的双眼泛起一点点隐隐的红光。对面之人的目光过于露骨,正在区分草药的厌泽也渐渐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沈之珩。沈之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饿得差点晕厥,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我饿了。”“不是刚刚才吃过馄饨?”厌泽想起之前他们两人在回来的路上刚刚吃过,“我再去看看有没有吃的。”他转身要走,就被沈之珩抓住了手。“我,我想喝血,”沈之珩每说一句话,都在克制自己的本能,“就,就喝一点点,一点点就够了。”面前之人脸色泛红,色如春花,双眸更是浸过水般湿润,柔软的双唇吐出的话语,根本无法让厌泽拒绝。“好。”厌泽乖乖地侧过身,闭上了双眼。沈之珩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渴望,一口咬在了那细腻的肌肤上。一股辛辣滚烫的鲜血涌入他的喉舌,沈之珩瞪圆了双眼,根本来不及说些什么,一头栽在了地上。*沈之珩头痛欲裂地醒来。他现在全身上下都似着火了般,散发着古怪的热意,身下又硬又冷的木板告诉他,此刻自己正躺在厌泽家中的木**。“难道是那血,太刺激了,我才会晕倒?”沈之珩迷迷糊糊地想着,眼睛还没睁开,就想要运行功法。很遗憾,他的功力还没恢复。“太难了,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这里……”沈之珩嘟囔了几句,就听到身旁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这笑声悦耳动听,犹如金石相击,却让沈之珩顿时如坠冰窟。他猛然睁开双眼,警觉地坐了起来。当沈之珩见到月光之下的人影时,他恍若见到了鬼一般。那位大名鼎鼎的魔王大人,正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脸上戴着代表魔王象征的恶鬼面具,鸦羽般的黑发无风自动,漆黑的犄角正在闪烁着诡秘的银光。沈之珩瞠目结舌地看着魔王出现,第一时间门想到的竟然是厌泽的安危。他迅速地朝着房间门扫了一圈,此时已然是深夜,厌泽却不见踪影。“你是在找那个凡人?”魔王缓缓开口,听不出丝毫情绪。沈之珩隐隐有了不祥之感,他的心已然沉入了谷底,却还是鼓起勇气,说道:“是的,你把他藏在哪里了?”魔王低低一笑,漫不经心地说道:“杀了。”杀了!沈之珩产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同眼前这个魔王拼命,但他迅速地冷静下来。魔王出现得离奇蹊跷,空气中也没有丝毫血腥味,或许厌泽只是被他打晕藏起来了。虽是如此念想,但沈之珩的手指也忍不住地颤抖,看着魔王的目光也充满了警觉与憎恨。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当年阵法封印之后,他陷入昏迷,而魔王也不知所踪,但天泉村的谣言都说大魔王是被封印在此处,倘若魔王没有被封印,那么以他的个性,应当是不会让谣言盛传。难道说,他的封印其实并没有出过意外,自己被封印的同时,魔王也同他一齐被封印。只是当他挣脱封印时,魔王也跟随着他的步伐,一同逃出。沈之珩定定地看着魔王脸上的面具,脸上的神情变幻了数下。魔王同样也在看着他,只是微微地偏着脑袋,一副悠闲自然的样子。沈之珩仍是不死心,再次在屋中找寻厌泽的痕迹,想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由于家中只有一张床,平时他们都是同塌而眠,若是厌泽遭遇不测,自己也会被惊动,屋内也一定有其他痕迹。很可惜,厌泽的小屋跟他记忆中完全一致,桌椅没有丝毫倾斜,地面干净整洁,也没有拖拽的痕迹。“你大概是忘记本座的能力。”魔王慢悠悠地开口,覆盖着层层鳞片的手指张开,虚空之中闪起一团刺眼的蓝色焰火。“本座要让一个人消失,你也是察觉不到的。”蓝色焰火同样也照亮了沈之珩苍白的脸庞,他捏紧了拳头,冷声道:“当初你我争斗,也没有分出胜负,只是如今我法力尽失,已然是你的手下败将,要杀便杀。”“嘘。”魔王覆盖着鳞片的手指抵住了沈之珩嘴唇,暧昧地按了一下。“你们人间门的修士总是这样,将生死视若无物?”沈之珩知道他是在嘲讽自己用生命献祭的阵法,气得全身颤抖,索性闭上了双眼,一句话也不想同他争辩。就在他坦然接受死亡的时候,嘴唇却贴上了一处冰冷柔软所在。沈之珩惊恐地睁开双眼,眼前的魔王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屋内月光皎洁,还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厌泽正趴在床边,侧脸枕着手臂,睡得十分安详。看样子是在照顾自己的时候,瞌睡虫上脑,抵挡不住才昏昏睡去。沈之珩的心脏仍在砰砰跳动,声如擂鼓,不知是那个莫名其妙又惊悚至极的吻,还是见到厌泽还活着,亦或是……不对劲。十分不对劲。手指慢慢地抚上自己的双唇,又好似碰到了烧得通红的铜炉,他立即甩开了手。一个荒谬又离奇的想法逐步在沈之珩的心头冒起,诸多线索汇集在一起,全部都指向了一个人。沈之珩急火攻心,忍不住抓起睡得安稳的厌泽,双手扯住了他清瘦的脸颊,用力地往外一拉,似乎想要扯下他脸上的面具。正在睡梦中的厌泽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醒,他睁开银灰色的双眸,含糊不清地说道:“你醒了。”少年的脸被扯得不成样子,却还是俊美非凡,只是眼中的无辜让沈之珩产生了一丝动摇。不行,不能动摇!“哼,没想到你一个堂堂大魔王,竟然还藏在这样一个小山村里,不要脸!”沈之珩恶狠狠地凑近,使劲地揉搓着厌泽的脸庞。厌泽皱紧了眉头,也没有阻止沈之珩对自己脸庞的揉搓,说道:“你,你说什么?”“不要装了!”沈之珩又去扯他银色的头发,想要从中间门找出几缕黑发用来验证自己的想法,“你就是那个大魔王,我全都知道了!”此时,他的姿势宛如将厌泽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厌泽满脸绯红,却仍是不明所以,支支吾吾地说:“你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噩梦?沈之珩摇摇头,曾经作为大仙师,是不是梦,他能够分辨!刚刚分明是那个大魔王真身降临!就在沈之珩伸出双手,想要扒开厌泽的衣服时,天空突然传来一声声异动。沈之珩停下了动作,不由得抬头望向窗边。漆黑的夜空中,一道道流星般的光痕闪过,璀璨夺目,极快的速度带来急促的破空声。“是仙剑!”沈之珩立即认出了师门的剑法,他看着厌泽,一时间门的喜悦也让他的怀疑尽数冲散了,说道:“是我的师兄们来了!”厌泽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银灰色的眼眸倒映出了夜空中的剑光,说道:“那就是仙长们的神通吗?”沈之珩忙不迭地下床,穿上了鞋袜,说道:“那是仙剑,可日行千里,只是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接到消息了?”等到两人出门时,夜空之中已然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剑光,隐约能够见到那些剑光之上站立着羽衣仙人。沈之珩眼尖,立即认出为首的正是大师兄顾景明的剑光,随即对着他招手,说道:“师兄,我在这里!”剑光缓缓接近,一名身披羽氅的修士显露出了真容,他长得一副娃娃脸,只是神情出奇地严肃,冲淡了他相貌中的稚嫩。“沈之珩,你勾结魔王,罪不容诛,此番我等前来,是为铲除叛徒,诛灭邪魔。”顾景明的话语犹如阵阵惊雷,让沈之珩呆在了原地。“勾结魔王?你有没有搞错!”沈之珩指着自己的鼻子,“当年可是我封印了魔王!”“报告仙长,小的亲眼看见,是这位沈仙师打破了封印,让那魔王现世!”一声叽叽喳喳的声音响起,沈之珩见到那只黄鼠狼正藏在顾景明的身后,对着他俯首作揖告状。“当初怎么就没有把你掐死!”沈之珩气得跳脚。“需要废话,列阵!”天边剑光咻咻作响,迅速排列成一道繁复神秘的阵法,沈之珩立即认出,那正是自己曾经创造的封印法阵!“顾景明,你疯了吗?这阵法可是禁术!”即便是误会重重,沈之珩也想要阻止顾景明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家伙。“我说过,你们人间门的修士,老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做派。”熟悉的声音在沈之珩的身后响起。沈之珩缓缓地转头。厌泽站在他的身后,银色的短发渐渐地延长,犹如丝绸般垂落在脚踝处,身上升腾起的层层黑雾变幻成了一件黑袍,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戏谑。“好久不见,沈仙师。”沈之珩面无表情地说道:“果然是你。”厌泽一步一步走上前,看着空中的阵法,说道:“当年,你也是这般对我。”沈之珩察觉他言语中的深意,不由得也抬头看向天空。突然,一段消失的记忆,涌向他的脑海。当年,也是同样的场景,但也只有沈之珩一个人。他耗尽神魂之力,布下阵法,等待着宿命中的劲敌前来。魔王如约而至,他手中还带着一壶美酒,悠闲得不似赴战,更像是前来会见好友。沈之珩启动了阵法,在魔王震惊的眼神中,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慢慢地流逝。灵魂撕扯之中,魔王的面具掉落,他的脸上有着前所未有的惊恐与慌张,还有愤怒。“你就如此想要杀死我?”沈之珩的神魂若隐若现,目光温和看着这位昔日的宿敌。“你神通广大,我无能为力,只愿天长地久,能消除你的罪孽。”魔王想要抓住他,却只能抓住半透明的影子,他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傲慢与强大。“如此,那我就逆天改命。”他耗尽心血,逆转阵法,将沈之珩破碎的灵魂一点点地收集在了阵法之中。魔王的灵魂堕入轮回,世世代代守护在天泉谷旁,等待着沈之珩有朝一日能够苏醒。一千年过后,他们终于能相遇。短短的记忆,沈之珩宛如经历了一生,他看向厌泽,不知何时,脸上已落了两道泪。他狠狠地擦去泪水,凶巴巴地说道:“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厌泽摸了摸嘴唇,嘴角勾起一抹微笑,到底是什么时候,已是不言而喻。“不要脸。”沈之珩只有三个字评价。厌泽握住了他的手,目光前所未有的柔和:“你曾经说我罪孽深重,千年来我也救了无数人的性命,这些都是为了你。”“现在他们的性命也在你的手中。”沈之珩看向天空中逐渐形成的阵法,不假思索地说道:“救他们。”“好。”厌泽轻轻地抬手。天空中所有的异象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旷的地面上,一只黄鼠狼正对着两人挤眉弄眼,说道:“祝一人百年好合,天长地久,早生贵子!”说完,它便化作一道闪电,消失在乡野之间门。此时,沈之珩才察觉这一切都是魔王该死的阴谋。原来在山洞之中,这魔王就恢复了记忆!“死过这么多次,还是不老实!”沈之珩气得满脸通红,全身的法力也尽数回归,他凝聚起法力,朝着这个神通广大的大魔王丢了一个最低级的定身咒。“你如果挣脱,我立即死给你看!”沈之珩气鼓鼓地唤出心剑,化作一道剑光飞向远方。只留下魔王大人,孤零零地站在旷野之中,眼巴巴地望着爱人消失在夜空之中。*星城顾家的小师弟终于归来。这是顾家的大喜事,顾家兄弟豪掷千金,在星城摆了十天十夜的流水席。就在盛宴的最后一天,一支不速之客敲锣打鼓地上门。修士们都认出,那些是魔王大人的精锐部下。消失了一千年的魔王重现人间门,以雷霆手段重新整合了一团散沙的魔界,与其同时也整顿了妖魔们的风气,如今魔界俨然变成了文明模范地域。修士们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人魔两界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这些魔族精锐来到此地到底是为何时?更何况,他们还穿得,如此喜庆?宾客们面面相觑,皆是不解。顾景明见到为首的黄大仙穿得一身红红绿绿,也是不明所以,说道:“黄大仙,欢迎莅临寒舍,请问所为何事?”黄大仙咧嘴一笑,从袖中拿出一封红色信函,恭恭敬敬地说道:“小的奉魔王之命,特意向星城沈仙师提亲。”方才还觥筹交错的宴席顿时寂静无声。顾景明手中的酒杯掉在了地上,双眼呆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黄大仙似乎早有预料,继续说道:“这些只是我家魔主献上的一点薄礼,三日后,他会亲自上门提亲。”顾景明恍若风中凌乱,过了半晌,才缓缓说道:“等等,这,这要看师弟,同意不同意,你等等,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沈之珩到底在哪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