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去往庞隆城还有几公里, 脚下的沙地变硬,出现了大片的低矮灌木,季听便接过戚灼手里的行李箱自己拖着。随着庞隆城越来越近, 空中也出现了机甲的身影。它们如巨大的夜枭,悄无声息地从天上飞过, 光束一寸寸在地面逡巡,寻找那些藏在隐秘角落里的幸存者。季听蜷缩在一从灌木下, 等着一架机甲掠过头顶飞向远方,又过了半分钟后, 戚灼才叫他起身。“哥哥, 刚才那个死人,那个肚子爆炸的螅人。”季听说这话时有点害怕, 往戚灼贴了贴:“他是吃掉了小螅人,所以肚子爆炸, 小螅人从里面钻出来了吗?”戚灼缓缓摇头:“不知道。”“啊啊。”狗蛋在应声。“他是怎么把小螅人吃进肚子的?嚼都没有嚼,咽下去的吗?”“不知道。”“啊啊。”季听贴得更近:“王梓豪给我说过,他弟弟吃了个西瓜子,肚子里就开始长西瓜, 从嘴巴里长了出来,他们家里吃了好多天才把那个西瓜吃完。那个炸肚子的人是不是吃了个螅人子,结果肚子里就在长螅人?”“不知道。”“啊啊啊。”走出这一带灌木丛, 便是大片人工种植的树林。庞隆城西侧没有龙卷风,这片树林往日里里枝叶繁茂,绿草如茵, 如今整片林子被烧得干干净净, 有些黢黑的断木还冒着未尽的黑烟。“走这边, 前面有个弹坑。”戚灼喊住了季听。这片树林太大, 他们走了半个小时还没走出去。狗蛋坐在背包里东倒西歪一阵后,脑袋搭在戚灼肩上睡着了。“哥哥,我们还有多久到庞隆城?明明看着很近的,为什么走了这么久呢?”季听拖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戚灼看着前面那冒着火光的地方:“快了。”“可你一直都说快了。”“这次是真的快了。”“要是再刮一阵风就好了,我们在天上转啊转,就转到城里去了。”“你不怕被卷上天了?就上次那样?”季听沉默几秒后道:“那还是走路吧。”季听脚下又是一绊,戚灼一把将他拉住。不远处有根横倒的树干,戚灼便往那处走:“反正快要进城了,在这儿歇十分钟。”“好。”这里接近庞隆城,机甲的光束不时会从头顶掠过,照得视线里一片惨白。两人安静地坐在树干上,只听见狗蛋睡得正酣的鼻息声。季听掀掉冲锋衣帽子趴在戚灼腿上,戚灼抬手拈走粘在他发丝间的一根草屑。“脚疼不疼?”戚灼问道。季听立即撒娇:“疼,好疼。”“疼也忍着。”“……哦。”季听继续趴着,戚灼开始打量四周。他看向他们坐着的树干,昏暗光线里,树干一端有着长长的分叉,戚灼无意识地在心里想,这好像人的两条腿。他刚想到这里,远方便射过来一道光束。光线虽然一掠而过,却也让他瞧清楚了“树干”末端的棕色裤腿布料和黑色皮鞋。他和季听现在坐着的不是什么树干,正是一具已经冰冷僵硬的无头尸体。“……蛋蛋你醒了吗?如果醒了,就给爸爸眨下眼睛。”季听正对着倒在戚灼肩膀上酣睡的狗蛋悄声说话,就被戚灼一把扯了起来。戚灼两手分别拉上育婴箱和行李箱,只急促地说了声快走,就大步匆匆往前。季听套上帽子,边系帽带边追了上去:“十分钟这么短吗?”“嗯。”“可是——”“别和我可是……看着点脚下!”戚灼一声低喝,吓得季听连忙牵住了他的衣角。戚灼开始没注意,现在才发现那些所谓的树干,很多都是被熏得焦黑的尸体。季听被戚灼这样一吼,低头去看地面,也发现了不对劲。“哥,哥哥。”“知道。”“这是,这是。”季听拼命去指刚走过的地方。戚灼头也不回:“死人。”季听再没有说话,只紧紧扯着戚灼衣角,两人很快便走出了这片林子。这里已是庞隆城边缘地区,原本建造着一些工厂和简陋的小楼房,现在那些房屋都已成了废墟,马路也被炸得坑坑洼洼,横倒着一些电线杆。季听抬脚想要跨过一根电线杆,却发现戚灼停下了脚步,便将抬起的脚收了回来。“哥哥。”“嘘……”戚灼这样一脸严肃地嘘,就代表着危险来临,季听立即吓得一动不动,僵着身体,只转动着眼珠左右看。戚灼扯着他躲到旁边一堆废墟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季听这里被挡住,只能竖起耳朵听。戚灼看见前方那些残垣断壁之间,碎砖瓦砾之上,有着不少移动的身影。他们身形没有走路时应有的起伏,像是平行漂浮的鬼影,一看就是用触手行进的螅人。“啊——”某处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惨叫,接着便是惊恐的迭声求饶:“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我不想死,求求你们……”戚灼盯着声音方向,看见两名螅人从一栋废墟里拖出来一个人。那是个身形壮硕的中年男人,全身发软地往地上坠,却被一条触手给卷住腰,拖着往前走。“求求你们了,求求你们了,谁来救救我,谁救救我……”男人应该反抗过,全身都是泥土,声音已经变得嘶哑,痛苦而绝望。戚灼猛地缩回头,肩靠着一块水泥板,大口大口地深呼吸。他感觉到紧贴着自己大腿的季听在发抖,垂下头,看见小孩儿一脸煞白地望着他,一双眼里满是惊惧。他抬手捂住季听的两只耳朵,做口型道:“别听。”男人的嘶声求饶中,两道光束从天上射来,落在他们前方。戚灼又悄悄探出头,看见一架黑色机甲缓缓降落,并打开了舱门。舱门开启的瞬间,数道或求饶或哭泣的声音传了出来。机甲太高,他看不到舱里的情况,但光线泄落到地面,可以看到一些半蹲着的人影。两条触手从舱内伸出,垂到机甲半空。地面上的两名螅人卷起男人,合力将他送到半空,再由那两条触手接住卷进了机甲舱。舱门关闭,将那些哭泣和哀嚎也一并关上,四周顿时沉寂。戚灼一直看着那架机甲腾空离开,两名螅人也去向更远的地方,这才松开捂住季听耳朵的手,轻声命令:“走!”现在到处都是螅人,戚灼不敢就这样进城,决定从城北的河里走。他看了看牵着他的季听,蹲下身,下巴指了下自己肩膀。季听便倒在了他一侧肩上。戚灼背着狗蛋,两手拎着箱子,肩膀上还挂着个季听,在那些断墙残垣的遮掩下,从庞隆城边缘朝着北边走。“刚才是有人被吃了吗?”季听突然问道。戚灼机警地看着四周:“没有。”“那他后面死了吗?”“没有。”“那他去哪儿了?”“我没看到,可能是逃走了吧。”季听有些惊喜地啊了一声,声音也变得轻松:“没死哦,没死。”戚灼没应声,心里却想着那人其实死了也许更好。他不知道螅人抓那么多人做什么,但他们的结果肯定比死亡更凄惨。城边缘虽然没有了在地面搜寻的螅人,但天上的机甲不少,四处都有光束在晃动。戚灼必须得提前看准下一个藏身点,并要算准时间,找准机会后才冲出去。“老子,老子就像头驴。”戚灼小跑到一堵矮墙后,气喘吁吁地道:“我全身背了,起码背了七十斤。”“那我自己走吧。”季听勉强抬起头。“别废话,想我轻松点就别乱动。”戚灼透过矮墙的缝隙看着前方,“我又不是没背过,当初混到轮船上的时候,我每天背得比这更多。”戚灼见周围还算安全,觉得可以休息一阵,便放下季听,自己一屁股坐下,长长舒了口气后,靠向背后的断墙。他刚靠上墙,便听到背后传来狗蛋的一声哼,连忙又直起身。“草,忘记背包里有个人。”“呀呀,蛋蛋。”季听慌忙扒着背包去看狗蛋,看见他皱着两条疏淡的眉毛,不满地扭动着脑袋,像是要醒了。“他要醒了。”季听连忙汇报。见狗蛋没被压出问题,戚灼这才放心,但他哼哼着要醒,戚灼又连忙起身,背着他在断墙后左右来回颠着。虽然狗蛋不爱哭,但他偶尔会啊啊叫上两声,现在不能出任何问题,还是得把他哄睡着最好。狗蛋被戚灼背着颠,很快就没有再动,也没有哼哼。戚灼半蹲下身,示意季听看看。季听扒住背包看了眼,又对戚灼做口型:“睡着了。”“那继续休息。”休息了十分钟后,两人准备出发。戚灼正弯腰去提两只箱子,胳膊就被季听扯住,还满脸惊恐地朝他身后拼命指。戚灼转身,从断墙半尺宽的缝隙往外看。墙外是被炸得已经看不出原貌的街道,对面一排建筑还算是完整。一栋小楼里走出来几个人,瑟缩着挤成一团。他们身后跟着三名手持粒子枪的螅人,三条触手悬浮在半空,像是毒蛇吐着信子,时不时往前一冲,吓得那几人发出小声惊叫。其中一名螅人抬起手臂,那张活似苍蝇的脸上口器开合,发出电流似的嘶嘶声音。戚灼猜测它是在联系来接人的机甲。他们和那三名螅人距离很近,就隔着一条街道和一堵断墙,身后无遮无挡。如果有机甲飞来,那他俩一定会被发现。戚灼清楚现在必须离开,不然再也走不掉了。他低头看了眼紧紧抱着自己的季听,俯下身在他耳边道:“我们在地上爬,如果被发现了就跑,箱子留下,过会儿再回来拿。”“好。”季听点头。两人蹲下身,面朝城外趴在了地上。“上!”季听听到命令,立即一拱一拱地往前爬,戚灼正要跟上,身后却突然响起了密集的粒子枪声。戚灼第一反应是他俩被螅人发现了,飞速转头,却见街对面那几人还站着,但身旁那三名螅人已经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名螅人的苍蝇脑袋已经被击得粉碎,断颈处涌出深黑的血,渗入进街面的碎石缝隙。“快过来!快!”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叫喊,只见那街道上出现了一队纳鹰军,正朝着一群闻声赶来的螅人开枪。那几名还呆站着的人终于回过神,朝着纳鹰军飞奔过去。戚灼只迟疑了半秒,连忙扯着嗓子大喊:“等等!等等我们,这里还有两个人。”他立即去看季听,发现季听已经爬出了一段距离,正趴在地上转头看他,像是在等他下一步命令。戚灼冲过去,一把将他拎起来,正想往纳鹰军方向跑,就见右边出现了不少螅人的身影,远处天空也有机甲在往这边飞,而那些纳鹰军正在往废墟深处撤退。他连忙要追,却听到纳鹰军的高喊:“别过来,来不及,去藏起来,去找下水道,找下水道……”戚灼也知道现在追去的话很危险,最明智的选择是赶紧离开,便提上两只箱子,再蹲下:“快。”待季听倒在他肩上后,他便向后狂奔,直到冲出这片空旷区域,才躲在那些废墟阴影里,遮遮掩掩地朝着河滩前进。季听面前便是戚灼的胸膛,耳里是他粗重的喘息和激烈心跳声,但侧过头的话,可以看见迅速倒退的地面和跨过的沟坎,还有那些一闪而过的尸体。这些尸体多半都是死于炮火轰炸,死状惨烈,尸身也大多残缺不全。季听看见他们后,总会迅速调转目光,最后干脆只盯着面前的那块布料。如此前进了十来分钟后,他被戚灼放下了地,短暂的失去方向感让他左右踉跄,急忙扶住旁边的墙。戚灼坐在地上,喘得像是要断气般,头发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脸侧。季听连忙去帮他取掉身上的背包,让狗蛋靠在墙上睡,又迅速打开育婴箱,从里面扯出一条布巾给他擦脸。戚灼瞥见那是狗蛋的尿片,但他全身力竭,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便任由季听给他擦掉脸上和脖子上的汗水,又将那尿片从他后衣领塞进去,垫在背上。“我们要是玩出汗了,老师就会给小朋友这样盖毛巾。”季听给戚灼后背铺了张尿片,又想给他胸膛上再铺一张。戚灼终于恢复了点力气,抬手挡开:“不用。”季听等戚灼喘息平稳后才打量四周,有些茫然地问:“哥哥,这是哪里?”“河边。庞隆城的地下水道很多,刚才那些纳鹰军让我们去地下水道,那肯定可以在里面找到他们。地下水道入口的话,我知道这河滩上就有一个。”庞隆城外有条护城河,说是河,实则除了夏季会有点水,其他三季都处于干涸状态。不过虽然河里没水,河堤却修得挺高,是个平缓的大斜坡。休息一阵后,两人又往前走出一小段,停下了一块大石头旁。戚灼让季听坐在石头后,再将装着狗蛋的背包放在他腿上。“抱好了。”季听并拢双腿,小心地抱着狗蛋:“嗯,抱好了。”“能抱得住吧?”“抱得住。”戚灼说:“抱不住也没办法,就让他在地上滚好了。”“不会的,我抱得动。”季听努力伸长手臂抱紧背包。戚灼转头就要往河堤上爬,但见季听眼巴巴地看着自己,便解释道:“那斜坡上有个下水道出口,只是被封了铁栏。我去看看,把铁栏弄开后就来接你们。”“好。”戚灼看了眼天空,觉得这个角度不太安全,但现在也找不到更好的藏身点,只能先将就着,自己加快速度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