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地面已经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断裂的水泥砖也被搬走,电梯在维修,新的帐篷正在重新搭建。季听接着给白伽讲他的惊险经历, 白伽便又沉默下来,双眼茫然地往前走。“我开始说到打机甲对不对, 接着给你讲啊。啊,不对不对, 打机甲前面还有,就是我和季听捡到了一个章鱼人……”食堂里已经排起了长队, 有民众也有士兵。没有谁说话, 有人还在抹眼泪抽泣,整个食堂的气氛很是压抑。两个小孩排在队伍里慢慢往前挪, 狗蛋含着安抚奶嘴坐在育婴箱里,好奇地转着头张望。“那山下面有个洞, 我和哥哥、季听、蛋蛋就进去了。啊……我好像还没给你讲我和哥哥是怎么到那孤岛上去的。那我倒回去,从头开始给你讲。对了,你知道什么是孤岛吗?你知道吗?白伽,白伽, 你眼睛转一下。”“啊?”“你知道什么是孤岛吗?”白伽从神游天外中醒过来,问道:“姑姑的岛?”旁边队伍里,秦梓霖拿着两个饭盒, 满脸疲惫地听身旁士兵小声汇报情况,不时点一下头。“我们两支队伍都到了星舰场,悄悄登上了一号星舰。虽然它只是艘中型星舰, 但将那些不重要的机器部件拆掉, 物舱也腾出来, 还能多载上千人。”“……哥哥说那叫沼泽, 我们走啊走,就看到了两座山,但是被墙挡住了路,我们就翻墙……”“能量交换器已经在星舰上修好,但能量泵还要一段时间,只要修好能量泵,几艘中型舰就能启航。”“……两座山里面的路叫做峡谷——不是瞎了的姑姑,就叫峡谷。那峡谷里还有好多房子,有人被关在房子里,螅人拿着枪守在房子前面。哦,对了,哥哥说那是什么厂,我想想啊……叫旋开二厂。”秦梓霖被旁边队伍里传出的声音吸引,转头看向两名正在交谈的小孩,又听了几句后,抬手制止了还在汇报情况的士兵。季听察觉到面前突然多了个人,他仰起头,认出这是曾经在军部门口和他说过话的那名纳鹰军官。所有高级军官在季听这儿都是处长,他便抬手敬了个礼,脆生生地道:“处长好。”白伽则假装没看见人,只低头扶着育婴箱推来推去。秦梓霖点了下头:“你好。我记得你,你叫做季听,是戚灼的弟弟,也是这个小孩儿的爸爸。”“是的。”旁边人群都转头打量季听和狗蛋,原本愁云密布的脸上也浮起了淡淡的笑容。“季听,吃完饭后去军部,给我详细讲讲你的故事好吗?”秦梓霖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问。季听愣了下,随即双手在胸前交叉:“好的。”戚灼正在密闭间里修能量泵,一手拿着馒头在啃,一手用电磁刀轻轻旋着螺丝,嘴里试探地问道:“吴队长,你信不信我知道你三个月后会经历什么?”“是吗?你还会预言?”通话器里传来吴队长带着笑意的声音,还有另外两名士兵的轻笑。戚灼大口咀嚼着,声音有些含混:“我们还有三个月才能修好这些能量泵,并在9月20号那天登舰,结果路上遭遇螅人,死了很多的人,你也被抓去了凯旋二厂。”“你这个臭小子,是在咒我吗?”吴队长牙疼似的嘶了一声。“你不信?如果你想听,我还可以说得更详细一点。”“打住,你可别继续说了。”吴队长声音里暗含警告,“我们这些当兵的特别听不得这些不吉利的话,你想编就编点吉利的来听听。比如我们下个月就能修好这些能量泵,成功离开沙雅星,转入艾尔玛号,去往最安全的小行星,终于和其他人汇合……”戚灼将最后一块馒头塞进嘴,拿过放在旁边的小水壶猛灌了几口,埋头继续修理能量泵,再没有说什么。时间在安静中流逝,直到充硍仪两小时使用时间结束,一行人才往回返,在那些废墟间悄无声息地穿行。螅人上次闯进避难所,就是因为地面小队的疏忽,所以被它们跟踪。戚灼他们便分外小心,确定没有被螅人发现才进入地下水道,回到了避难所。戚灼匆匆跑回宿舍,却只看到躺在**的白伽。“白伽,季听呢?”戚灼站在门口问。白伽一脸愁闷地坐起身:“他被一个很大的上校官叫到军部去惩罚了。”白伽去找舅舅时,偶尔会听到士兵们交谈,知道他们很怕被叫去军部,说基本上都是去接受惩罚或是训斥。所以季听被秦梓霖叫走时,他便觉得大事不妙,季听完蛋了。“为什么惩罚他?他做什么了?”戚灼心头一紧。白伽想了想:“大家都叫那人上校,季听叫他处长,认错人了。”“狗蛋也带上了的吗?”“嗯,狗蛋也被抓走了。”白伽沮丧地捶了下床板,又小声道:“对不起,我舅舅也很怕那个上校,所以我没敢对他使用能量炮……”戚灼当然不会相信白伽说的理由,但心中也很忐忑,立即就跑向了军部。避难所军部小会议室里,季听坐在一座单人沙发上,抱着一杯冲泡的浓缩果汁,边喝边给坐在对面的秦梓霖讲述他的经历,两只小脚在空中轻轻摇晃。狗蛋半躺着靠在他身上,眯着眼抱着奶瓶,享受地吮吸着奶瓶里的果汁。季听已经讲了半个多小时,讲他们穿过虫洞进入峡谷,躲入矿洞发现小章鱼人,打掉机甲去往海滩,所有人用绳子串在一起下了海。他总是想到一段说一段,时间混淆不清,说着说着又倒回去讲前面发生的事。但好在口齿清楚,虽然讲得颠三倒四,秦梓霖也能听明白。“你们绑成一串下了海?”秦梓霖语气柔和地问季听,脸上也带着笑意,但眼底却一片凝肃。“不是一串。”季听竖起一根指头朝着秦梓霖晃了晃,沉默两秒后突然两手张开,一直张到背后:“是好多好多好多串。”坐在秦梓霖身旁的一名军官一直显得坐立不安,几次欲言又止,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低声对秦梓霖道:“秦上校,我们就在这里听小孩编故事吗?”秦梓霖微微侧头,低声道:“凯旋二厂并不是绝对的秘密,但只有少部分人才听说过,也并不清楚那岛上的环境,很多流传出去的说法都只是以讹传讹。但当初凯旋二厂被封锁查抄是我亲自带的队,所以我知道他讲的这些场景都是真的。”“是真的?”那名军官有些震惊。“他口里的沼泽,翻过的围墙,峡谷里房屋的布局,都符合我记忆中的凯旋二厂。他只是名五六岁的孩子,无论如何也编造不出来这一系列的事,特别是海滩外的那条旋流。”“旋流?什么旋流?”军官追问。秦梓霖看了他一眼:“所以说,你不知道的,他知道。”“那……”“我马上通知藏匿在后山训练洞中的机甲队,去凯旋二厂看看情况。”有人这么认真地听自己的故事,而且不像白伽那样一声不吭,会在听的过程里不断提问,季听便越讲越带劲,辅以各种音效和动作。“砰砰,砰砰砰——”他正在模仿打机甲,便见秦梓霖站起身,有些失望地问:“处长,你不听了吗?”“我听,我在听,非常好听,你继续砰。”那名军官双手扶着膝盖,身体前倾,态度非常诚恳。秦梓霖走到办公桌前,刚拿起通话器,房门就被推开。“季听!”戚灼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他一眼就看到躺在沙发上喝果汁的狗蛋,也看见了满脸轻松的季听,那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哥哥!”季听直接从沙发上滑下,飞快地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戚灼。狗蛋原本枕着季听的腿,脑袋突然落回沙发弹了弹,奶嘴也脱出了嘴,便也抬起来看向门口。“啊啊!”他在看见戚灼后,也兴奋地叫了起来。戚灼扶着季听的肩膀,看向书桌后的秦梓霖,立即站直身体打招呼:“秦上校。”“戚灼。”秦梓霖微笑着打量戚灼,戚灼的目光下意识躲闪了一瞬,便抬起眼和他对视着。“戚灼,我刚才从你弟弟嘴里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事,但还是不够详细,也不知道那些话是真是假。你来得正好,帮你弟弟证实一下?”秦梓霖和气地问道。戚灼飞快地看了季听一眼:“什么事?”秦梓霖笑着摇摇头:“就是凯旋二厂。”戚灼神情凝了一瞬,接着便满脸在乎地回道:“哦,他讲了9月20号的凯旋二厂,是吧?”秦梓霖目光闪了闪:“9月20号?他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发生在三个月后?”“对,发生在三个月后。”戚灼观察着秦梓霖的神情,“你相信吗?如果相信,我就仔细给你说,不相信,我也就懒得费话,反正到了9月20号,你们要登舰的话,我就带着他俩逃,不和你们一条路。”“这孩子,这孩子说话还挺冲。”秦梓霖手指着戚灼,对着那名军官笑道。戚灼一直看着秦梓霖:“就说信不信吧,而且我要说的话不太吉利,你应该不乐意听。”他虽然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那到底尚且年少,那双眼睛掩饰不住地泄露了内心的紧张。“你先说,我听后才知道可不可信。至于吉不吉利之类的东西,我也根本不在意。”秦梓霖不给出明确的回答,只指了下旁边沙发,“快去坐吧,那小孩儿都要掉下来了。”季听和戚灼看向沙发,看见狗蛋的两条腿已经搭在沙发外,身子正逐渐下滑。他见戚灼两人都盯着自己,便咯咯笑了声。“呀,蛋蛋。”季听立即就往沙发跑,戚灼比他速度更快地冲过去,在狗蛋落地之前接住了他。“戚灼,喝果汁吗?”秦梓霖问。戚灼抱起狗蛋,头也不回地回道:“喝。”“嗯,但是只有袋装粉末冲泡的果汁,没有新鲜的。”秦梓霖在通话器里叫士兵送来果汁,很自然地对戚灼指指对面沙发,戚灼便抱着狗蛋坐下,季听也赶紧挨着他坐着。“好吧,你从头到尾讲一遍,讲仔细一点,不要添加任何东西,我会自己判断真伪。”秦梓霖在戚灼对面坐下。戚灼思索几秒后,从头开始讲起:“今天早上,我去到地面修理能量泵,还没半个小时,吴队长就听到避难所进了螅人,我们便赶了回来……”他说话时,门被推开,一名士兵端着一杯果汁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那名叫做王钦的博士。戚灼见秦梓霖没有阻止自己,便接续往下讲,士兵在他面前放下果汁后离开,王钦则坐在了那名军官的身旁。戚灼讲述的过程中,对面三人听得很专注,狗蛋安静玩着秦梓霖给他的一只杯盖,只有季听偶尔会在旁边接嘴,煞有介事地进行补充。“所以你们刚经过了时空虫洞。”听完一段后,王钦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可是我的仪器被炸坏了,没法收集你俩身上的能量。”“能量?没关系,我的朋友叫做白伽,他身上有很多能量,可以变成能量炮。”季听在一旁道。王钦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季听觉得这人有些可怕,便缩了缩脖子不再吭声。戚灼正想接着讲,突然发现在他怀里玩杯盖的狗蛋没有动,低头一看,只见狗蛋脸蛋涨红,目光发直地看着前方。“厕所呢?有厕所吗?”戚灼抱着狗蛋迅速起身。秦梓霖指了下套房旁边的小间,戚灼立即抱起狗蛋往里冲,季听也赶紧跟上。“……他们是9月20号被抓去孤岛的,但自由军更早,约莫在9月10号左右便来到沙雅星,悄悄进入了凯旋二厂……”戚灼的声音从厕所敞开的门里传了出来。接着是季听的声音:“蛋蛋你用劲,用劲,呀,你都冒汗了,我给你擦擦。”“呃呃……呃呃……呃……”戚灼继续道:“自由军的机甲编队在庞隆城边上和他们作战,留在岛上的人就被螅人抓住了——你这条猪!能不能别拉屎的时候吮自己脚趾——我不知道纳鹰军在9月20号那天死了多少人,但被岛上活着的约莫有十几个,包括带我去地面修能量泵的吴队长。”“好臭好臭!啊,太臭了。”“你按下那个键,冲水,我给他擦屁股。”戚灼抱着拉完屎的狗蛋出来,季听跟在他身后。“我已经把所有经过都讲给你了,所以你自己决定吧。”戚灼站在秦梓霖面前。秦梓霖脸上的笑容已经消失,神情非常凝重,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椅子扶手。那名军官的脸色有些发白,额头还渗着汗。只有王钦神情古怪,明明严肃着脸,眼睛却灼灼发亮,莫名透着几分兴奋。“戚灼,季听,你们俩的这个故事非常好,所有内容我都记住了。”秦梓霖站起身,按下通话器吩咐了几句,对戚灼道:“你们先回去,过几天我会告诉你我听了这个故事后的感想。”“好。”戚灼抱着狗蛋离开军部,季听拖着育婴箱跟在后面,里面装着两大包果汁粉。广场上的帐篷已经搭建好,民众正在领新被褥和生活用品。除了广场一周的墙身上多了许多弹孔,一切看上去和之前并没有什么不同。虽然秦梓霖并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但戚灼已经给他原原本本地讲过一遍。如果最后秦梓霖还是不信,执意要在9月20号那天去往星舰场,那他也只能带上季听和狗蛋想另外的办法。只是在这之前,他必须要和孤岛上的自由军取得联系,提醒他们离开那座岛屿。军部会议室里,军官见秦梓霖还在沉思,便试探地问道:“秦上校,您觉得都是真的吗?”秦梓霖没有回答,只看向旁边的王钦:“你觉得呢?”“是真的。”王钦回道。“为什么?”“因为他描述的虫洞和事实相符。”王钦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手指轻微地发着颤:“我们平常经过的跃迁点就是虫洞,若是人掉进去的话,因为巨大的引力和拉扯力,会被撕得粉碎,只有星舰能够通行。跃迁点里的空间被折叠扭曲,所以我们才能从一个点瞬间跃迁到另一个点。在这跃迁的过程里,我们从可视窗看出去的话,只能看到光怪陆离的线条和噪点。”“但若是让跃迁点里的能量静止下来,打个比方,就是拍照截屏,再将那些能量转换成画面呈现,就会看见无边的极致黑暗里,有一条光状通道,而我们的星舰正在那条光道上通行。”“你的意思是,刚才戚灼讲述的虫洞,就和能量静止的跃迁点内部是一样的?”军官问道。王钦点了下头:“只是跃迁点里的能量在不断分裂、碰撞、爆炸、重组,没谁能让它们安静下来。戚灼刚才讲述的可供人走动的虫洞,是我们没法建造的,自然跃迁点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这简直,简直……”他剩下的话没有说出来,但秦梓霖却接道:“简直就像某种更高纬度的生物制造出来的。”“对,不是我们已知生物能制造出的虫洞。”王钦的声音暗哑,呼吸急促,带着明显的兴奋和激动。秦梓霖虽然对虫洞不是特别在意,但听见王钦肯定了戚灼的说法,便对军官道:“不管是真是假,这几天我们都要时刻留意凯旋二厂,如果真的有自由军到达那里,就要和他们取得联系。”军官微微屏住呼吸:“您的意思是……”秦梓霖看了他一眼:“现在已经这种境地了,纳鹰军和自由军之间的恩怨罅隙还很重要吗?”“不重要。”军官立即摇头,想了想后又道:“可到时候给上面怎么解释?”“现在还去管上面怎么想?”秦梓霖反问。军官又赶紧摇头:“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