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炎热,险象迭生的异星夏季。恒星的热量穿透厚厚的云层,煮沸海面,炙烤着矗立在其上的不属于这里的人类家园。第二届勇士赛结束后,天幕因高温而频繁短路,对全城的冷气循环系统造成了影响,天热得令人喘不过气,就连耶茨的上都会区也不再歌舞升平。虽然与首位冠军一样,第二位冠军也开启了全城宣传,宣扬永生的好处,赞颂地球的美妙,市民们的热情却微妙地减弱了。一则不知源于哪的“耶茨即将毁灭,勇士赛只是临终前的安慰剂”的传言迅速地流传开来。这传言与前年夏天的很相似,只不过乔抒白自己知道,这一次可能是真的。而地下城居民,则在平台上为展慎之建造了一座空气屋。屋里放置了简单的空调设备,将气温控制到接近耶茨的体感温度,配有空气过滤装置,床和沙发,洗浴间,像一座竭尽所能制作出的侍奉神明的宫殿。一些夜晚,展慎之与劳工体一起驱离了水下的攻击生物后,就住在这里。当他的灯亮起时,许多劳工体孩童会来看他。他们没有白天与夜晚的概念,抽到的市政厅赠送照相机的幸运孩子,将相机带来,并拍下和展慎之的合照,就像展慎之是一个住在邻里间亲和的明星。展慎之对孩童总是很耐心,乔抒白如果也在地下,就替他们拍照,渐渐也和孩子们熟悉了起来。这些孩童出营养舱时,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说话都得俯视乔抒白,把乔抒白当做他们的同龄人看。待得久了,乔抒白已经可以分辨出他们的细微区别,准确地认出每一个人,知道他们称自己为下耶茨人,为与上耶茨作出区分。下耶茨人有些脖子长些,有些面上有痣,有些眼睛微微上挑,有些喜欢皱眉头,不过人人都很友善,看乔抒白时,微突的灰色的眼里总带着一股好奇和羡慕。乔抒白喜欢友善的环境,下耶茨让他松弛,因此,结束体能训练或者跃迁后,如果觉得累了,他也来到空气屋待着。去世的劳工体梨子,曾经认养过一个小劳工体,名叫德文。德文几乎每周都会来找展慎之合影,一开始天真地将乔抒白称为为“展慎之的助理”,问他是不是“来自上耶茨的小人”。他喜欢摄影,也喜欢电子设备,其他小孩儿说他“有上耶茨人的爱好”。展慎之也对德文尤其好,买了耶茨时兴的可夜摄便携摄影仪送他,当生日礼物,德文便天天手持着摄影仪,在下耶茨拍来拍去。他最近又爱上自己制作制作短片,乔抒白就托安德烈挑选了一台性能良好的电脑送给他。比起上耶茨的混乱与悲愁,下耶茨反而更接近纯净的乌托邦,而乔抒白觉得展慎之像一个天生的英雄,拥有一种理想化的、充满光明的,救世主的特质。由于这样,乔抒白便也想要成为一个更好的,甘于牺牲的人。因此痛是值得的。每当乔抒白操作跃迁机找寻行星,浑身是血地躺在椅子上,在痛苦中感受生命的消逝时,他都是这样告诉自己。六月低,富宾恩家族捐赠出一批小型制冷设备,供市民取用。在捐赠会上,一名小报记者夺过话筒,质问富宾恩小姐,是否已准备登船,离开这座城市。富宾恩先生站起来,怒气冲冲指责记者,他愤怒的脸出现在了不少新闻的头版,乔抒白也看见了。第二天中午,乔抒白去计算中心前,接到了展市长的电话。“抒白,”展市长的语气很公事公办,“今天你的跃迁,会有一些人来观看。”乔抒白没有反应过来,展市长又继续说:“是一批上都会区,知道耶茨内幕的名流。你知道,最近有些传言闹得很凶,也影响到了这些社会名人在耶茨的生活,他们对市政厅很不满意。所以我答应他们,可以来观察室观看你进行跃迁,确认我们的确在开展宜居星球的探索实验。”从内心讲,乔抒白其实并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操作跃迁机时扭曲的濒死模样,他觉得很丑陋,很不体面,但他没有话语权,而在耶茨的稳定前,他的想法确实也不重要。他只能说好。不过,如若不提这小插曲,今天的跃迁对乔抒白来说倒是很特别。三个月以来,乔抒白共计进行过七次跃迁。他按照计算中心的规划,调查实验行星的重力,空气,环境,生物,简单采集环境样本。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发现一颗行星与宜居这个词有关联,每一颗不是巨石嶙峋,便一片荒芜,与地球相较甚远,甚至比不上现在这颗。上周,在他的推荐下,安德烈加入了计算中心,这颗行星便是安德烈计算出来的。安德烈对它很有信心,“耶茨有救了”,“这下大家都有地方住了”(并说计算中心的人以前算出来的行星全是给巨魔生活的,纯粹浪费乔抒白的时间)。乔抒白来到了训练室,坐进跃迁舱里,熟练地调好了坐标方位,抬起头,看见观察室里乌泱泱一片人。有两个女性站在最前方,他仔细地看了看,是富宾恩小姐和黛儿。黛儿的脸色有些白,手搭在玻璃上,好像很担心似的。乔抒白倒也不想气氛变得沉重,将食指和中指并着,对黛儿敬了个不正经的礼,看见黛儿对他笑了,便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按钮。而后便是极为煎熬的等待。跃迁机出现在浩瀚的宇宙中,乔抒白仰躺着,在痛苦的恍惚里,看见面前透明遮板外,无边的星光与黑暗。为了安全,跃迁的地点总是行星外部。面前的黑暗便深邃得像白矮星坍缩成的黑洞,吸入一切光明,仿佛是拷问他,究竟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叫自己吃这种苦头。然而康复剂注射入体内,乔抒白的力气渐渐恢复,他又咬着牙操作着飞行界面,往行星的大气层里钻去。安德烈将这颗星命名为安德烈一号。这名字往后有待商榷,但根据他的说法,安德烈一号,与恒星的距离,它的自重,它的各种数据,甚至它的两颗卫星,全都是完美等级。跃迁机穿过平流层,接着往下,乔抒白在高空中看见了黄色的大地,还有稀疏的蓝色河流。河流很少,根据跃迁机的测量仪显示,星球的温度大约为五十摄氏度,但空气构成与地球接近。差强人意。乔抒白想,如果没有攻击性很强的食肉动物,或许比现在的哈维塔星好那么一点。安德烈一号星今天是晴天,视野很好,乔抒白又往下降,忽然间,发现地面上似乎有几个熟悉的字母,仔细一看,竟然是“SOS”,在一块巨大的平台上,用石头拼成,有些部分已经缺省,但含义仍然很明显。乔抒白心中猛跳起来,启动了生物扫描,没有发现平台上任何生物的痕迹,继续往下降,终于在平台上着陆。穿着防护服走出跃迁舱,乔抒白发现SOS是由一些巨大的石块拼成的,这些石块被焊在平台的底座上,现在已经激起了厚厚的灰尘,不知过了多少年了。他绕着第一个S走,走到上方弧度的小半圆里,突然发现半圆内侧,躺着两具粉碎的骸骨。骨头完全被风化了,介于白与黄之间,骸骨的主人,即便原本穿着衣服,现在也早已消失。乔抒白愣愣看着,心中突然想:原来不止他在宇宙中寻找新家园。他走过去蹲了下来,观察着这两具像是比他还要高大的白骨,怀疑是不是地球派出来找他们的人,又拿出收集袋,微微一犹豫,将白骨全都装进了袋子里,想如果以后找到了绿洲,可以将他们埋在那里,埋在人类的新家园。他装好骨骼,抬起头,突然在石头上看到两个刻得深深的字:【逃!】下面是【傍晚的磁场会损坏跃迁机!】【快逃!】这几行字深得像是刻了无数遍,多少年的风吹日晒,都难以将它带着的不甘磨平。乔抒白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原本沉重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快日落了。他骂了句脏话,抱着收集袋,冲到跃迁机,重新升空。跃迁机的屏幕一闪一闪的,发出嘶嘶的响声。乔抒白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都在前所未有虔诚得祈祷着,向不论哪一个宗教的神祈祷跃迁机不要失效。跃迁机往上加速,将乔抒白压在舱内,眼球痛得快要爆炸,屏幕变成了半边白色,舱内剧烈地震动起来,乔抒白紧紧抓着扶手,内脏搅在一起,心跳到极限,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将随着跃迁机回落,摔回骸骨旁了。幸好,震动渐渐平缓了,跃迁机逃出了安德烈一号星的重力桎梏,回到了寂静的太空中。乔抒白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黄色星球,只觉得大脑都僵住了,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庆幸和后怕,毫不犹豫地直接按下了回程,唯一的愿望就是立刻见到安德烈,把他大骂一顿。乔抒白这一次跃迁的恢复简直充满动力。他甚至懒得去擦身上的血沫,头疼欲裂却精神百倍,等人体检测转绿,就抬起手拍了解锁,扣着门把往下拖。果不其然,舱门一开,他就听见训练室的声音,还有安德烈吵嚷的叫喊:“怎么样,怎么样!”乔抒白左手紧抓着收集袋,右手扶着把手,跌下飞行舱,眼前视线都不清晰,只注意到安德烈把实验服穿得不伦不类得,朝自己跑来,身后跟着一大堆人。他软着脚往前走了两步,差点跪在地上,抄起收集袋砸在安德烈胸口,用自己听着都觉得吓人的沙哑的声音骂安德烈:“地上那么大的SOS你没看见吗?我差点回不来了!”安德烈呆住了,张开嘴,想要反驳又不敢的样子,睁大眼睛,说:“那SOS就是,人类痕迹啊。”乔抒白气得腿又是一软,往前一扑,幸好有人抓住了他的手腕,把他扶住了,他想转头说句谢谢再继续骂安德烈,陡然发现扶住自己的是展慎之。展慎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处在阴影之中,仿佛一个准备行刑的凶手。乔抒白呆呆看着他,才发现原来无限光明的展慎之,也会有这么令人惧怕的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