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率性堂里的那一架自然是没能打成的。因为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杨家的下人突然冲了进来,挽救了热心观众絮果的血压。对方是直接进来的,根本没看到学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只上气不接下气的哭嚎了起来:“郎君,郎君,快回去看看吧,二爷他,二爷……”哪怕下人支离破碎的报丧并没有彻底说完,在场的人也都在那一刻懂了,能让杨家下人如此的,只可能是杨二老爷殡天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能撑到孙子迈入贡院的那一天。杨乐完了。絮果手里还拿着没有来得及递给杨乐的私试卷子,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最后稀里糊涂就拿回了自己家里。事后想起这段时,絮果自己都觉得是有些鬼使神差的运气在里面的,因为要是说他当时已经算到了后面会发生的一系列事,那肯定是在骗人。絮果卷子的动机,顶多是觉得杨乐的乡试成绩有问题,当初杨乐能考上秀才,都让絮果觉得挺不可思议的,更不用说他一把就考上了举人,那简直是天方夜谭。他想看看能不能用杨乐平时卷子上的笔迹,来核验查对他乡试时的留档存底。只不过这也就是絮果一个不懂乡试规则的幻想,他爹当晚就告诉他,没可能的,放弃吧。然后,卷子的事就被放到了一边。絮果当时只顾着去替他爹开心了。六年前,杨党用服丧这招对付他爹时,肯定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也会被这招反制。而就像杨党当时恨不能宣传的全天下都知道连亭死了爹娘一样,阉党这边也是第一时间丧事喜办,大张旗鼓地到处说,还没到宵禁呢,连城门口的狗都知道杨尽忠要去给弟弟服丧了。不苦大师也是第一时间上门来道喜。他和他儿子来时都是一身的风尘仆仆,摘下绣着云纹的斗篷后,便露出了里面一大一小的争交服。虽然不苦从大师变成了家庭煮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真的就每天只能待在家里围着锅台转了。事实上,不苦平日里的娱乐生活还挺丰富的,至少比絮果这个学生仔要丰富,他经常带着儿子一起出门浪。好比今天,就是去京郊看争交比赛,身上仍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兴奋。争交,又称角力,说白了就是摔跤,是最近几年在大启才流行起来的一项力技运动。争交虽兴起不久,受众却十分广泛,商业模式也极其成熟。像纪家父子穿的争交服,就和他们所支持的选手穿的一样,质量不一定多好,价格却十分昂贵。但不苦依旧愿意花这个钱,因为选手是可以抽成的,他想让自己支持的争交手多赚一点。絮果对此只能默默说一句,感谢你对羽卒姐姐新产业的支持。这套给选手出周边的想法,自然是来自年娘子。羽卒是把她的那些商业构想实现得最完美的一个。不苦叔叔花钱看比赛,羽卒姐姐收钱做周边,我抽提成,絮果心想着,咱们仨就是铜钱的搬运工啊。不苦最支持的一位选手,是开源寺的法通禅师。“法通大师特别厉害。”纪小小挥舞着的小拳头,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雍畿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带着一点和絮果一样怎么都改不了的南方腔调。软软的,糯糯的,像一碗小汤圆。只不过这碗小汤圆最爱看的是别人“打架”。絮果一脸懵逼:“世道已经如此艰难了吗?连庙里的大和尚都要下场打比赛?”“想什么呢,这可是开源寺这几年最赚钱的项目。”不苦抬手点了点絮果的额头。事实上,全大启最专业的争交赛就开在开源寺的露台上,每年二月准时揭幕,连办三天。今天才是第一天,不苦下午刚带着儿子出发,没想到自己晚上就得快马加鞭的赶回来。但谁让连亭是他最好的朋友呢,他对此一句怨言都没有!“你老婆又发现了你的私房钱?”连大人眼皮都没抬一下,就戳破了这场伟大友谊的背后故事。“要不说还是掌印您英明呢。”不苦立刻谄媚一笑。不苦成婚后,家中的财务大权就从他娘那里顺利过渡到了妻子手上。刚成亲时,姜流年还不太了解不苦花钱大手大脚的本性,并没怎么管着他去账上支取,等小夫妻俩月底穷到真揭不开锅,只能今天来连家、明天回公主府的到处蹭吃蹭喝后,这辈子没这么丢过人的姜二小姐就硬起了心肠,再没有给过不苦野性消费的机会。不苦大师也不敢抗议,只能继续稳住了既有钱又贫困的人设,把以前和阿娘藏私房钱的劲儿都拿来和妻子斗智斗勇了。姜流年也不惯着,一旦发现私房钱,当即“查抄”。“都是这个小叛徒的错,要不然我不会连给法通大师打赏都不行。”不苦瞪了眼旁边的团子儿子,他把零花钱都藏到了儿子的木头马车里。本以为妻子忙于政务,儿子的玩具是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动的东西。事实也确实如此,他妻子根本没空看儿子玩什么,但架不住他儿子非常乐意拿玩具在他妻子面前晃啊。这一晃,就当场暴露了他的老父亲。纪小小歪头,有听没有懂,只是骄傲的挺胸:“都是我发现的哦,好多好多钱,我都给了阿娘,阿娘说给我买糖墩儿吃!”不苦:“……”你知道如果你娘没有没收那笔钱,咱爷俩能吃多少糖墩儿吗?给你买个糖墩儿摊都行啊!纪小小这才想起来,开开心心把“提成”分给了絮果一半,非常大方的表示:“请哥哥吃糖墩儿!”不苦:“!!!”个小叛徒!你知道你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了吗?!纪小小不知道,只继续缠着絮果哥哥问:“什么叫服丧啊?是一件好事吗?阿爹看上去好高兴。”絮果先是摇摇头,又点点头,也不知道该怎么给弟弟解释,丧事不是好事,但有些时候又可以是好事。文化洼地不苦大师则对连亭关心道:“丁忧的规矩,我记得你当年那事出来后就改了,如今不会便宜了杨尽忠那老登吧?”连亭摇摇头:“他们当时改的是不能再用文武同职钻夺情的空子,和服丧范围关系不大。”不苦有听没有懂,但坚持在儿子面前假装深沉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絮果很懂不苦叔叔,立刻现场画圈,为他解围。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一共了大大小小五个圈,就好像真的只是在给弟弟解答。“说服丧,就得先说五服。”这里所谓的服,其实就是丧服。一共五种,是谓五服。某人在死亡后,能让你为其穿上丧服的,便是你的五服亲戚。五个圈,一圈套一圈,越缩越小。处在最外面的就是范围最广的缌麻,也就是在对方死后,需要为其穿三个月缌麻的族亲。再往里依次是小功五月、大功九月、齐衰一年以及斩衰三年。顶格的斩衰就不说了,就是连亭之前需要为爹娘服丧的那三年。在这个圈子里,有且只有抚养他长大的父母。而属于齐衰一年范围圈的亲戚就多了,祖父母在这个圈子里,兄弟手足也在这个圈子里。“服丧期不一定需要丁忧,但丁忧一定是因为服丧。”好比连亭之前的六年就是他的服丧期,他只是因为夺情而没有辞官丁忧。也好比有族亲去世的话,官员也是需要为其服丧三月的,但这三个月就不需要丁忧。历朝历代对服丧需要丁忧的范畴规定都不一样,理论上来说,这个圈子只会越缩越小,好比一开始取消的是缌麻;后面又减去了小大功;到了前朝时,连齐衰也几乎已经形同虚设了。只不过到了先帝朝,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才又来了一波“文艺复兴”。不说好所有人当时就都想到了杨尽忠会因为弟弟的死而有今时今日,但至少连亭是想到了的,才会特意和皇帝打配合,留下了这么一个口子。不管杨尽忠的弟弟能不能走到他前头,杨家早晚要因为这个规定而退出政治舞台一年。而连亭也就只需要这一年。第二天的朝堂之上,杨尽忠果然没有出现,他是不可能给连亭留下这种话柄的,他已经连夜就给太常礼院的博士递了解官的报请。太常礼院的博士依旧是不苦的那个堂兄,他昨晚都恨不能杀去堂兄家,亲自摁着对方的手给杨尽忠把这个报请给直接批了。今天是小朝,纪博士的品级还不够来点卯,但他的奏折还是专事专办的被递了上来。今天上朝的第一件事,就是讨论来自太常礼院的奏折。虽然上面遮遮掩掩地写了几个其他需要解官之人的名字,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里唯一值得关注的,只有“内阁首辅杨尽忠”七个大字。杨党已无力回天,唯一能夺情的路早在六年前就被他们自己给堵死了。皇帝也根本没敢搞什么三请三让的拉扯,因为他生怕自己假惺惺地挽留一次,无耻的杨党就敢顺杆爬地当场建议夺情。在听完奏折后,皇帝就轻咳一声,拿出了早就写好几个月的批词,先是追忆了一番杨尽忠在先帝朝时的种种作为,再是感念了一下杨尽忠的兄弟情深,最后表示首辅您就放心辞官吧,只是一年而已,朕等的起!听起来那真是感人肺腑,又主仆相宜,甚至还颇有文采。但问题就是,这边刚感动完,转头皇帝就拿出了一份尘封已久的税改奏疏,当堂表示,朕刚刚收到了这份奏折,觉得很不错,爱卿们来讨论一下吧。讨论什么?这折子好几页旧的都泛黄了,您真好意思说是刚收到的?而且怎么才能让在上早朝的您刚刚收到?飞鸽传书吗?更有大胆的人在心中腹诽,南方都已经如火如荼进行大半年了,您还让我们讨论什么?“之前在南方进行了小范围的试点,感觉很不错,朕就想着不如全国推广。”皇帝还不忘打补丁,“啊,不对,拿错了,应该是这份奏折才对。”皇帝肆无忌惮的又拿出了一个还算新的奏折,上面的内容和之前那份几乎没有任何改动,除了针对杨党的部分。“众爱卿以为如何啊?”皇帝这些年坐在朝堂上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要脸。作者有话说:*僧人摔跤:这个在唐宋的记录里都有,相国寺南高峰的露台是最专业的摔跤台,不少僧人都是摔跤好手。唐代最出名的一个摔跤和尚叫法通,文里不苦喜欢的选手的名字也是取自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