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着病的小孩,短暂地拥有随心所欲、可以被实现所有愿望的资格。除了吃冰棍。大热天的,赏南手中捧着一杯热水,他已经退烧了,并且已经从医院回来,外面的太阳即将落下,漫天的金色很快收拢,剩下这座小城西面还有左后一抹金色。那仅剩的一线光芒消失,外面响起钥匙当啷响的声音,塑料袋剐蹭发出的声音,还有张心心高跟鞋落在走廊里的声音。她嘻嘻哈哈的,“小茗,来吧来吧,别害羞嘛,小南正在看动画片,你们一起看,我做饭,阿姨买了小龙虾哦。”听不见佑茗说了什么,但能听见张心心在过了几秒钟之后的大笑。她笑着笑着,打开了门,呆呆愣愣的佑茗被她一把推进屋里,她弯腰拎起腿边的一大袋子蔬菜,走进屋里,顺带带上了门。看见佑茗,赏南立刻收敛了有气无力的样子,他拍了拍自己旁边的位置,示意佑茗过来和他挨着坐。“动画片,讲捉鬼的,特别好看。”赏南指着电视机说道。佑茗的穿着和第一次见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背心颜色不同,今天穿了一件明亮的黄颜色,也有些大,白色的五分裤,看着是像特意打扮过,因为平时佑茗总是穿得灰扑扑的——不管是黑色还是白色,他穿起来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阴郁潮湿感,像阳台上永远照不到日光的角落,像无数溪流掠过却仍然被忽视的干涸到裂开口的土地。佑茗双手紧紧攥着衣摆,慢慢走到赏南旁边的位置,他手掌小心地按在柔软漂亮的沙发上面,身体显得更加小心和紧张,他浑身紧绷,像是害怕把沙发坐坏似的。赏南一把抓起遥控器,塞进佑茗的手中,“你想看什么,自己挑。”“就这个吧,”佑茗抓着遥控器放到了茶几上面,“你说好看,那就好看。”佑茗的外在,从头到脚、从头发丝到他这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乖巧顺从感,好像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永远都不会反抗。张心心端着一盘切好的蜜瓜和她从中切开的几个大芒果,她蹲在茶几面前,“小南刚退烧,不能吃冰的,所以就委屈小茗啦,等小南病彻底好了,我请你们吃超大号冰淇淋。”赏南用牙签叉了一块蜜瓜,确实不冰,甚至还有一点点热,热的蜜瓜,说不上好吃不好吃,反正味道挺奇怪的就是。张心心给两个小朋友准备完水果之后便回厨房了,佑茗迟迟未动。“吃吧。”赏南看出佑茗的窘迫,把蜜瓜的盘子直接揣进佑茗的手里。佑茗看着自己手中这分量十足的蜜瓜,“我……我吃不完。”“吃不完给我吃就好啦,但是我觉得你应该能吃完,上次那么大一盒饼干你都吃完啦。”赏南表情夸张,夸张的表情如若是出现在成年人脸上一定非常滑稽可笑,但如果是由小孩做出来,就刚刚好。“嗯,我努力吃。”佑茗不忍让赏南失望。实际上,他喜欢水果,还有肉,各种肉都喜欢,如果是生的那他就更喜欢了。但只要是小南给的食物,那就是他最喜欢的食物。芒果需要他们俩自己剥开皮,佑茗没吃过,一开始只能盯着赏南先吃完他再模仿赏南剥果皮的动作,他剥得很吃力。赏南也剥得格外吃力,小朋友手小,五根手指头肉乎乎的,知道佑茗在学习自己,他剥得格外紧张,芒果肉滑不溜球,时刻准备着从手中飞出去,剥完后,两只手都染上了黄色的芒果汁水,一些带下来的芒果肉挂在手指上。真埋汰。什么时候长大啊?小孩子做小孩子的时候想要快点长成大人,大人做小孩子的时候也还是想要快点长成大人,幼崽的日子可真不是那么好过。.张心心做了一顿大餐,虽然她时常做这样的大餐,但每次做完,她都会表现得像很久没有做过丰盛大餐的样子。三种小龙虾的口味:蒜蓉,清蒸,麻辣。她各做了一大盘,还做了几个凉菜和一个拌面,以及极其敷衍的两道炒时蔬。在摆放菜品的时候,张心心将清炒时蔬往赏南和佑茗面前各自放了一盘,她捂着脸,温柔地笑着,“小孩子就是要多吃一点蔬菜哦。”赏南:“……”佑茗重重的点头,觉得张心心说什么都是好的。赏英树从外面回来,他在赏南打完针就被叫去喝酒了,家里开饭时,他正好回来。他喝醉了,摇摇晃晃地进屋,一头撞在了门口的柜子上面,蹬掉鞋子,对上家里三双疑惑的眼睛,目光落在餐桌红亮的小龙虾上面,他甩了甩脑袋,“小龙虾吗?那我也吃一点。”赏南剥了一只小龙虾放到佑茗的手掌心,“吃吧。”他目前能给佑茗的也只有这些了,饼干,水果,小龙虾,给不了他特别特别好的东西,但已经是五岁的赏南所拥有的最好的东西了。佑茗从来没吃过小龙虾,连看都是在那些龙虾店的广告牌上看见,知道小龙虾这种生物下锅会变红,有一对肥大的钳子,也知道最适合吃小龙虾的季节是夏季,还知道这是一道很适合下酒看球的菜——他见爸爸喝酒时吃过,吃完后留下一大堆碎壳给妈妈收拾。吃小龙虾没有他的份儿,他见过妈妈在菜市场和别人讨价还价却被人揩油,但不管怎样,最后买到了心理价位的小龙虾的妈妈都十分高兴,“今晚有财总不会发脾气了吧。”她这样说,小龙虾的大钳子戳破了塑料袋,佑茗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在和那些小龙虾一样,越来与急促,越来越稀薄。他也想吃,妈妈为什么不给他吃?赏南一只只地给佑茗夹,“佑茗,你要自己夹,夹大的。”张心心咬着龙虾钳子,把面前的凉拌猪耳朵推到了佑茗面前,“试试这个,也挺好吃的。”赏英树喝多了,起初佑茗在看见赏英树醉醺醺地回来的时候,吓了一跳,眼前顿时就出现了爸爸被酒精泡红的一张脸变得扭曲变形,大吵大闹,又摔又踢,最后开始打人,他以为所有人喝了酒都会变坏,以为赏英树也有可能变成自己爸爸那样。可现实却不是他想象得那样,喝醉了的赏英树坐在椅子上,任由张心心搓揉他的脸,他顶多睁开眼睛,不满地嘟囔两句,但结果却是张心心得寸进尺,而赏英树完全没有要对张心心动手的意思。不是酒的问题,是爸爸和妈妈之间的问题。佑茗的心慢慢地放了下来,小南的家和他的家不一样,他的家有数不清的啤酒瓶,空气中的酒精味道能慢慢拖垮泡软整个人的神经与身体,让人变得沮丧变得软弱,他家还有很多有裂纹的家具,连茶几的腿都瘸了一条,墙壁上不是刮痕就是血渍,组合起来,像一滩散发着臭味的烂泥。可小南的家不一样,进门就能闻见淡淡的香味,有些像香水的味道,不刺鼻,温柔得像晚春的湖水,发着光的玻璃与白色窗帘,整洁柔软的沙发,家具虽然有些年头可维护得非常好,还有全家福,每个角落都在向来客诉说着住在这里的主人有多幸福。“对了,小南幼儿园我已经和王老板商量好了,就去他家的私立,虽然学费贵点,但挺值得。”赏英树撑着脑袋,一边打盹一边说道,他说完后,看向对面狼吞虎咽往嘴里扒拉着面条的佑茗,“对了,小茗,我记得你比我家小南还大点,你妈妈有说什么时候送你去幼儿园吗?”佑茗慢慢放下碗,摇了摇头,“没有说过。”“学校还是要去的呀,再怎么样也要送孩子上学,大人的事情归大人自己处理,连累到孩子算怎么回事,”张心心熟练地剥着虾壳,“小茗,到时候小南去了幼儿园,可就没有人和你一起玩了哦。”佑茗有些局促,“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送我去幼儿园。”在小南提起来之前,他都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去上幼儿园。他想和赏南上同一个幼儿园,可是刚刚小南爸爸说小南要去私立,佑茗不懂私立是什么意思,但是赏英树接着又说了贵点,贵点就是需要很多钱的意思,这点佑茗明白,他家没有钱,去不了很贵的学校,所以他不能和小南上同一所幼儿园。“等过几天,我找机会和你妈妈说,我暗示暗示你妈妈。”张心心朝佑茗眨眨眼睛。赏南咬着虾肉,等了半天,终于有自己开口说话的机会了,“我不想去私立,我想和佑茗上同一所幼儿园。”“胡闹,”赏英树困得不行,却还要教训突然叛逆的宝贝儿子,“这机会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上那所幼儿园的小孩儿,父母要么是当官的要么是做生意挣大钱的,我这是给你铺路,你别不识相啊。”“但是我想和佑茗一起。”赏南小声说。小孩子真的太烦了,一点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权利都没有。“放学了也能一起玩啊,就算是好朋友,也不是时时刻刻呆在一起的呀。”张心心说道,心里想着,什么最好的朋友,等小南上了幼儿园,见识到了花花世界,说不定连佑茗的名字都给忘了,小孩的忘性最大,也是最没良心。赏南不再说话,别人出钱给他上学,他确实不能要求太多,佑茗的家庭情况是绝对不可能送他去收费昂贵的私立幼儿园的,所以,赏南只是叹了口气,小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那我可能就要得相思病了。”张心心噗嗤一笑,“你知道什么是相思病吗?还相思病,就是上个学,看把你担心的,小茗又不会跟着别人跑。”她看着佑茗,“你会跟着别人跑,不要小南吗?”佑茗摇了摇头,“不会。”赏南侧头看着佑茗的侧脸,他平时阴郁怯弱的表情在此刻淡去了许多,餐桌上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把脸颊上的小绒毛都照清楚了,赏南心里微微有些动容,小孩的承诺虽然可能无法兑现,但是在说出口的那一刹那,他们务必真心。吃完晚餐,张心心看着一桌狼藉的餐桌,再看着坐在对面两张稚嫩的脸,其实不站在小南妈妈的角度,用客观的角度去评价小南和小茗,小南的脸偏嫩,眼睛又圆,就算长大了,可能也无法成为棱角分明的型男,小茗不太一样,不管是眼型还是鼻梁,都是往大帅哥那一批次上靠拢的,就是现在太瘦了,如果再这么营养不良下去,如果这样的日子再这么过下去,小茗估计会被拖累死。“小茗的胃口可真好啊,”张心心感叹了声,“小南今天表现得也很不错,妈妈决定奖励自己一个包包。”赏南用侧边牙齿歪着头咬着小龙虾钳子,无语地看着张心心。“你那是什么表情,给我收起来!”张心心指着赏南说道。“小茗,如果明天可以的话,你晚餐还是可以来我们家吃。”张心心转身去到厨房,只见他打开了冰箱,从冰箱里取出了一盒一升的橙汁,“小茗带回去喝吧,小南最爱喝这个牌子的橙汁。”“好,谢谢阿姨。”赏南喜欢的,他都愿意尝试一下。“好吧,那现在就由小南送你的好朋友回家吧!”张心心说道。.“就算不在一起上幼儿园,你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送佑茗回家的时候,赏南站在自家门口,对佑茗说道。佑茗抱着橙汁,慢慢转过身,“没关系,我可以和小南做朋友,我已经很高兴了。”虽然想要独占,可这样好的小南,他怎配独占。赏南垂下眼,露出伤心的表情,“可是前不久,你说你不要和我玩啊。”他看起来难过得不行,佑茗几乎立刻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小南的难过和妈妈的难过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同,小南的难过是在为他难过,但他清楚地知道,妈妈不是在为他难过,不,有可能也有在为他难过,只不过不全部是,妈妈更多的是在为她自己和爸爸逝去的爱情在难过。被人珍视的感觉,从来没有过,像是一场温柔至极的春雨淋在身上,他湿透了,却高兴极了。“没……没有不要和你玩,我只是,”佑茗的脸都慢慢地红了起来,他双手在肚子前面绞在一起,声若蚊蝇,“我觉得你太好了。”赏南眨眨眼睛,他眼睛不太自在地看向别处,又看回来,真是好单纯的一只小章鱼啊,单纯得有些令人心疼。“佑茗,我觉得你也很好,我们都是一样的好。”赏南主动伸手,牵住佑茗的手,佑茗的手很凉,可能因为他是水生动物的原因,皮肤也很滑很软,像是没有骨头在里头支撑一般,碰着感觉不太像人类的手。赏南后背微微起了一片毛,但他没表现出来,笑得还更灿烂了。区区章鱼。[14:幼年期,两百斤。]-佑有财眼睛血红地盯着电视,电视修好了,就是中间有很长的一条裂纹,极具存在感,但不管电视能不能看,都轮不上佑茗看。电视里正播放着双色球的开奖,佑有财最近迷上了买彩票,低投资高回报,他把人生翻盘的希望全部都寄托在了彩票上。听见开门的声音,佑有财难得分了点注意力给门口的方向,他阴阳怪气的,“哟,舍得回来了?”佑茗“嗯”了声,然后就弯下腰换鞋子。佑有财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还以为你要去给别人家当儿子了,你妈是个贱货,你也是,整天追在别人屁股后面跑,让别人施舍你一口饭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饭桶?”“你以为隔壁家是真对你好,他们就是自己过得太好,想让别人也看见他们过得好,故意叫你过去看看他们过得有多好,也就你个蠢货摇着尾巴凑上去。”佑有财粗声粗气地把隔壁一家人贬低得猪狗不如。佑茗抿了抿唇瓣,他手指自然地垂下,他轻声道:“张阿姨对我很好,给我糖果,给我买早餐,给我做小龙虾,小南也对我很好,他和我做朋友,爸爸,请你以后不要再这样说他们了。”这是佑茗头一次帮外人说话,因为这已经不是佑有财对别人恶言相向,他嫉恨一切过得比他好的人,不分男女,不分老少,而他,早已经看不惯隔壁一家许久——一墙之隔,生活却天差地别,怎能让人不恨?他以前也会帮妈妈说话,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帮过妈妈多少次了。他抱着伤痕累累的妈妈说,“妈妈,我们逃跑吧,去一个爸爸找不到我们的地方,妈妈你那么厉害,我们可以靠自己生活下去。”可是妈妈却说:“你爸爸不会做饭洗衣服,他离不开我。”一个空啤酒瓶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径直砸往佑茗所站的位置,佑茗不知道是来不及躲避还是根本就没想躲避,啤酒瓶直接砸在了他的额头上。“砰”的一声闷响,啤酒瓶又跟着落在地上,在地上滚了一段。佑茗额头上很快鼓起了一个大包,他用手指摸了摸,眼神幽深。听见动静的李蔓清从卧室中着急忙慌地跑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佑茗额头上的大包和他脚下的啤酒瓶,她惊呼,“这是怎么了啊?这是怎么了啊?”佑茗目光平静地看着李蔓清,“妈妈心知肚明,妈妈为什么要明知故问?”李蔓清嘴唇颤抖了几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妈妈,我想上幼儿园,”佑茗耷拉下眼皮,“小南要去上幼儿园了。”他话音刚落,佑有财朝他大吼起来,“幼儿园?上什么幼儿园?到时候直接去读一年级是一样的,小南要去幼儿园你也去,那人家吃香的喝辣的你也想吃,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既然当了我这个穷鬼的儿子,就要认命,别整天想着过那些奢侈生活。”佑有财这次没有打人,因为他此刻的心情看起来居然还不错,他喝了口啤酒,他很享受拿捏人的感觉。许多男性都是如此,如果他们在职场风生水起,他们恶劣的本性尚且会受到遮掩,可一旦在外处处碰壁,那么他们就只能在家庭找寻身为男性该有的尊严。佑茗抬眼看向李蔓清,“妈妈,我想去幼儿园。”李蔓清站在佑茗和佑有财之间,她心里像是被一大锅翻滚的粥占据,熬煮得她浑身冒热汗,过了半天,她弯下腰,揽住佑茗的肩膀,“小茗,妈妈明天带你去看几家幼儿园,选一家价位合适,你也喜欢的,好不好?”她甚至都还没说完,佑有财就大声吼了起来,“李蔓清你找死是不是?!”李蔓清推着佑茗回房间,一边走一边说:“不管怎样,学还是要上的,竟然要让别人提醒我才知道送你去上学,妈妈真是个不称职的妈妈。”关上门,已经大步走到她身后的佑有财翻过她的身体就甩了她一耳光,“贱人,你竟然敢不听我的话?!”佑茗躺在自己的小**,听着外面的摔打哭求声,麻木地闭上眼睛,过了会儿,他听见自己的墙被人敲了几下。本来不该听见的,这房子隔音不好,可也没那么那么不好。归根到底是因为佑茗在**开了个洞,敲敲洞口,声音就会传到他的房间。动物的感受力和听力都远超人类,佑茗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听得见,可他就是听见了,他听见赏南小声在问自己,“佑茗,你爸爸又在打你妈妈吗?”“佑茗,你可要好好保护自己呀,如果你爸爸打你的话,你一定要反抗,要逃跑。”这样小的音量,小南一定是自言自语吧,但不管是不是自言自语,小南这些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一瞬间,身后的摔打和哭求像是变成了婉转欢快的背景乐,佑有财的拳头变成了富有节奏性的鼓点,李蔓清的哭泣是拉长的弦乐。赏南的话的确是说给佑茗听的,14说人类听不见他隔着墙小声说话,但是章鱼可以。说完之后,赏南有些好奇佑茗的反应,他让14顺着墙洞检索。14直接透视了整面墙给赏南看。墙壁后面,一只处于幼年期、体型巨大的黑色章鱼趴在墙壁上,它的触手柔软地贴附于墙面,它们像一张不断蠕动的网,远离头颅的部位细,靠近头颅的部位粗,占据了一整面墙。从赏南的视角看上去,这只明显很兴奋的章鱼,像是就趴在他的身体上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