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从小接受过严格的世家公子的培养和训练,在秋君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引鸳说不定会绷不住本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双腿一软跪下来,痛哭流涕地承认自己的罪行。但好在引鸳差点就要认罪的上一秒,秋君药就移开了视线,没有再露出那样似笑非笑的神情,而是专注地盯着桌面上的依托答辩,然后伸出手,拿起了桌上的银筷子。他动筷子的姿态十分好看,站如松,坐如钟,沉稳安静,在烛光下的侧脸隐隐泛着淡淡的银光,勾勒出带着金边的下颌线。一双素手白皙又骨节分明,握着筷子,抵在了肉粉色的唇上。这样的画面,任谁看去,都很难不认为这是一位翩翩君子,因为只有君子,才能有这样优雅矜贵的姿态。奇怪,之前秋君药是长这样的吗?引鸳盯着秋君药俊秀精致的脸庞,心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些许疑惑。因为他隐隐记得,之前高中状元的时候,在琼林宴上的秋君药,分明不是这样的。那时候秋君药已经沉迷于炼丹多年,双目无神,一张脸好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黄泥般粗糙暗黄,唇微微透着紫,干裂泛白,连进食都需要太监夹好后送他嘴中。但即使是这样,秋君药也不能接受长时间的宴会,在椅子上躺了不到一个时辰,就借着龙体不适的名头,先行离开了。走的时候,他双腿如同烂泥,姿态不雅,最后还是太监把他抬上轿子的。这幅情景给了当时刚入朝、志得意满的引鸳极大的心理冲击。他不敢相信自己一心想要侍奉的君王竟然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回来后怒写了几首诗表达内心的愤概,最后这些诗不知为何流传了出去,被人指出他对当今身上出言不敬,最后被小人参了一本,引鸳便被外放柳州当了两年的县令。后来,他因为揭露朝廷赈灾银两被人私吞的黑幕,再次被既得利益者报复暗害,好悬父亲和爷爷他们力保,才勉强保住了项上人头,只不过被昏庸无能、听信谗言的秋君药褫夺了官职,并且永世不能入朝为官。空有一身才华却始终郁郁不得志的经历让引鸳心中对秋君药起了极大的恨意,所以当他在宫中见到秋君药的时候,才一时冲动,没忍住动了手。年少成名最后却落的这样潦倒的下场,对于一向心高气傲的引鸳来说,真的比杀了他还难受。往事历历,还在眼前,引鸳愣愣地看着面前这个秀致俊雅的翩翩公子,似乎很难将这个人和记忆里那个昏君联系起来。“你在看什么?”秋君药这是真饿了,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梅花酥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问:“你也要吃?”“.......不,臣妾不吃。”引鸳垂下眼,指尖轻轻地绞着帕子,鬼使神差地问道:“陛下,这道梅花酥,好吃吗?”秋君药面带微笑地嚼了嚼,随即在引鸳略带期待的神情里,一口吐掉:“报吃。”引鸳:“......”他瞬间握紧了拳头。即使早就知道这个狗皇帝向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为什么只有这一次,却分外想揍他呢?!在引鸳杀夫正道之心又蠢蠢欲动之时,秋君药站起了身,朝披香殿的内殿走去,慢慢地伸了一个懒腰:“好了,饭也吃了,朕要睡觉了。”秋君药本就在病着,累了一天,此刻分外想休息。但没想到,引鸳却对秋君药要歇在这里的行为表现出极其强烈的反应,不仅眼睛瞪大了不说,声音也提高了八度:“什么,陛下要在这里睡?!”“今天是我们大婚第二天,按例朕该宿在此处。”秋君药回头看了引鸳一眼,俊秀的眉眼里带着淡淡的调侃:“怎么,皇后的床铺这么矜贵,朕睡不得?”他嘴上虽然这么说着,但心里却想引鸳和自己都是男人,睡一睡怎么了,又不会少一块肉。“........那倒不是。”引鸳不知秋君药心中所想,被秋君药这一招打的有些措手不及。他之前以为秋君药已经开始怀疑是杀人凶手,所以一定会对他避之不及,日渐冷落,但他没想到秋君药在说完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之后,又主动接近了他。讨厌没有边界感的皇帝!引鸳僵在原地,眼看着秋君药已经开始脱衣服了,咬了咬牙,忽然上前一步,跪在地上,俯身请罪:“陛下!”引鸳道:“臣妾这几日一直有些头晕恶心,怕是已经感染了风寒,陛下您......”“你得了风寒?”秋君药垂下眉眼,看着因为不善说谎而身体微微发颤的引鸳,沉吟片刻,“要不要叫邱太医过来给你看看?”“不了。”引鸳说:“多谢皇上关怀。”话音毕,引鸳复又沉默下去。他没有再说什么,但单薄且微微颤动的蝴蝶骨已经以那样抗拒的姿态表明了态度。秋君药沉默片刻,片刻后对来福勾了勾手指。来福会意,重新将秋君药脱下的外套和披风递给他。本想给秋君药重新穿上,却见秋君药缓步上前,大手一挥,直接将那件从西域进贡的金丝披风盖在了引鸳的身上,遮住了那过分单薄消瘦的身躯。在那一瞬间,两人离得极近,引鸳甚至还能看清秋君药鼻尖的一颗小红痣。他还没反应过来,身上就倏然一暖,不由得下意识恍惚一瞬,感受到男人喷洒在自己面上的热气.......似乎还带着淡淡的梅花香味?“........”做完这个动作之后,看着引鸳紧张的面部表情,秋君药什么也没说,就带着宫女和太监,重新步入了漆黑的雪幕之中。看着秋君药和来福离去的身影,引鸳瘫倒在地上,苍白的指尖捂着胸口,几乎要揉皱了丝绸。在这一瞬间,他几乎要分不清自己是因为害怕侍寝时男子之身被暴露而紧张,还是因为秋君药给自己披披风这个动作而感到不由自主地心悸。奇怪,他为什么心跳加快?引鸳迷惑地歪了歪脑袋。鼻尖的药香似乎还保留着秋君药原本的体温,有些暖,闻起来很舒服。浣尘将还在发呆的引鸳扶起来,犹豫片刻,忍不住道:“公子........陛下他是不是,和以前不太一样了?”“为什么这么说?”引鸳偏头看她。浣尘道:“因为帝后成婚之后,按照惯例,皇帝需要宿在皇后宫中七天,否则新继后就会被认为不受宠,不受六宫的敬重。”她感叹道:“之前陛下对我们说了那番话,我还以为我们注定要被忌惮冷落了呢。”引鸳愣了一下,万万没想到秋君药冒着雪特地过来竟然是这个原因,指尖攥紧披风的系带,半晌没说话。入夜之后,引鸳在**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忍不住又翻出秋君药的披风,看了看,随即将他折好,和那瓶易筋散一起,一同放在了床头的柜子里。算了......看在秋君药这么识趣的份上,明天再杀这个狗皇帝吧。随后几日,秋君药每天晚上都会来引鸳的宫中晃一下,用完餐后又回到勤政殿中宿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引鸳做饭太难吃闹了胃病,还是每天在风雪中往返实在太过于伤身体,秋君药很快就受不了这样的奔波,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狠狠感冒病倒了。引鸳一开始还不知道,依旧在宫中备好了梅花酥等秋君药,直到宫女来报,说陛下起了高热,这才恍然间意识到什么。等他匆匆忙忙赶往勤政殿的时候,秋景和几个皇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跪在殿内,守在发烧的秋君药身边。往常,若是见到这几个皇子,引鸳定会和他们寒暄一番,但今日,他竟没有这个心情,只是急匆匆地对着几个皇子点了点头,也没顾上他们的请安,便问太医:“陛下这是怎么了?!”还未等太医回话,秋景明就忍不住插了嘴,道:“母后,父皇无大碍。”他看了一眼引鸳的脸,慢慢说:“只是受了凉,感染了风寒罢了。”“........”引鸳心想我又没问你,你插什么嘴,正想开口,一边的秋君药似乎是听到了引鸳和几个皇子的对话,慢慢睁开了眼。他只觉嗓子想被火钳捅了似的,肺部也火辣辣的疼,看了一眼引鸳,虚弱道:“水......”引鸳赶紧扶他起来,给秋君药喂水。秋君药喝完水,也清醒了不少。他忽然想起自己已经穿越了,而下面跪着的三个儿子随时想要了自己的命,随即瞥了一眼秋景明等人一眼,咳嗽几声,低低道:“你们先回去吧。”他说:“不是什么大病,你们且回家歇着。”“儿臣和引娘娘一同留在此处,服侍父皇。”秋景和也开了口,声音平缓,“父皇,您安心歇着吧。”秋君药心想我要是现在睡了,说不定明天起来就能多一顶绿帽,“说了不必了。”他真的很烦:“引.......鸯,你也回去。”秋君药挥手让来福过来扶他躺下,随即对来福道:“送三位皇子和皇后离开。”“是。”来福俯身,做出送客的姿态:“请吧。”君令难违,就算四个人心中有多心怀鬼胎,也不敢在此处就留。引鸳对秋君药本来感情就不深,几位皇子也就是去装装样子,四个人共行踱步道外室,紧绷的一口气才缓缓松开。夜色已深,灯下看美人,别有一番风味。人总是喜欢美的事物,即使知道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继后,秋景明和秋景月都忍不住找引鸳搭话,引鸳也是有问必答,那副“母慈子孝”、其乐融融的模样任何人眼底都不会引起怀疑,但仔细看去,却能发现,这几个人,看向引鸳的神情,却都不单纯。秋景和扇子敲在掌心,做出一副十分温和的模样:“母后。”他笑眯眯地看着引鸳:“那梅花酥,父皇可喜欢?”那梅花酥,为父皇平生所憎,引鸳给秋君药吃这个,怕是已经受了冷待了吧?思及此,秋景和带笑的眼底不禁缓缓浮现些许冷意。他这继后小妈生了一副好相貌不错,但他不会允许她受宠,也不会让她生下对他的太子之位有威胁力的孩子。美色是一把刀,如果不能为他所用,一旦威胁到他,只会被他毫不留情地除掉........而且,他那个病弱昏庸的父皇,似乎没资格拥有这样漂亮的一把刀呢?本以为引鸳会如愿同他想的那样,因为被秋君药冷落的事情而对自己大吐苦水,从而拉进彼此的距离——但秋景和没想到,引鸳不仅没有对他诉苦,反而僵住了脸,片刻后,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看了秋君药所在的内殿,随即面上陡然浮现起了淡淡的红晕,最后一言不发地带着浣尘离开了。“???”秋景和懵了。不是,你脸红个泡泡茶壶?!而在另一边的偏殿内,邱太医跪在秋君药的床边,细细给他诊脉。他的面上是从未有过的凝重,抚摸着泛着白的胡子,从自己的药箱中拿出一根银针,在秋君药的指尖上刺了一下。血缓缓滑下指尖,滴进了特质的溶液之中,很快就开始发黄。“邱太医,可发现什么了?”秋君药直起身,神色不似刚才在旁人面前时那般虚弱,反而像是因为此事应证了心底的猜测,早有预料,眼底浮现出些许狠意:“朕得的不是普通的风寒,是不是?”“陛下明察。”邱太医跪下,捧着那碗药碗,对秋君药道:“陛下是中了毒。”邱君药沉声:“…继续说。”“是。”邱太医道:“这毒奇诡,很多人不知道它被饮下后并不会当场致人死亡,而是会悄然潜伏于人的心脉之中,一旦中毒的人的人本身就有或者后续感染风寒,毒性就会显现,而旁人也会以为中毒者是得了风寒发热而死,并不会追查。”“......”秋君药挥挥手,来福便会意将那碗发黄的水液端上来,给秋君药过目。看着浑浊的水面倒映出的自己苍白的脸,秋君药缓了缓,忍下肺部的刺痛,沉声问:“这个毒,叫什么名字?”“此毒名唤易筋散。”邱太医道:“若是服下,不出一月,必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