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父皇我回来啦!”铁画银钩的清晰笔锋被这带着兴奋的软糯嗓音打的一歪,秋君药瞬间就报废了一张宣纸。然而他心中却并未感到不悦, 将沾了一团浓墨的宣纸丢到一边, 下意识抬起头,看着兴冲冲冲进来的秋景秀,忍不住放下笔, 弯起眉眼笑:“我们景秀回来啦?”他下意识站起身,冲秋景秀张开双臂, 轻轻招手道:“快来,到父皇这里来。”“我来啦!”秋景秀像是阵小旋风似的,一下子就跑上阶梯, 瞬间扑进秋君药的怀里,被秋君药掐着咯吱窝抱了起来:“父皇!”“真重了,父皇都快抱不起你了。”秋君药半真半假地点了点秋景秀的体重, 随即将他放下, 边笑边咳嗽道:“长的真快。”“父皇,快坐着!”秋景秀看到秋君药咳嗽,整个人顿时都不好了,满脸写着紧张,踮起脚扶着秋君药的手臂, 将秋君药扶到龙椅上坐下:“父皇,坐。”他爬上龙椅,跪坐在秋君药的身侧,轻轻拍着秋君药的肩膀,又攥起拳头轻轻给秋君药捶背顺气, 担忧地看着秋君药咳嗽的动作,就差没愧疚的眼泪汪汪了:“都怪儿臣不好。”他揪着衣摆, 看上去有些可怜巴巴:“是儿臣得意忘形,才不小心撞到父皇,害父皇咳嗽不止。”“咳咳咳.........”秋君药用手帕捂着唇,用力咳嗽了几下,压下嗓子里那点腥甜,随即趁所有人都不注意,不着痕迹地擦了擦唇,这才抬起头,做出一副笑脸安抚着秋景秀:“你哪里就害了朕了。”他摸了摸秋景秀的脑袋,像是在摸一条眼巴巴的小狗崽:“你又没做错什么,是朕自己身体不好,怪不得你。”“父皇.........”秋景秀凑过去,抱住秋君药的脖颈,依恋般蹭了蹭。苦恼道:“儿臣要怎么才能救父皇呢?”“......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事情。”秋君药拍了拍秋景秀抱着自己脖颈的手臂,以示安抚:“别什么事情都往你自己身上揽。”“可是儿臣是真的想帮父皇。”秋景秀蹙起秀气的眉头,将下巴搁在秋君药的肩膀上,像是个眼睛水汪汪的小狗,吐出的气息也是软软和和的:“儿臣可以为父皇做任何事。”“......你好好帮我做抚恤灾民那件事,就算帮朕了。”秋君药强行转移话题,捏了捏秋景秀肉肉的脸颊,左手则将擦过唇尚还沾着血的手帕放在身后,偷偷藏起:“我听你母妃说,你这几日一直都在翻阅书籍,还常和太傅以及几个中正官讨论政事,是不是?”“嗯。”秋景秀老老实实点头,道:“儿臣经验不足,应当多请教几位夫子和老师,多听他们的意见,日后处理类似的事情时,才能有所进益。”“你能这样想,很好。”秋君药像逗小狗似的勾了勾秋景秀的下巴,换来秋景秀眯着眼睛蹭了蹭他的指尖:“肯用功是好事,但是还是要注意休息,夜深了,还是该放下书简休息,以免累坏了。”“儿臣不累。”秋景秀回答的很快:“儿臣力弱,且自知天资愚钝,远不如父皇那般聪慧,只愿自己能多努力一分,让父皇肩膀上的重担轻一分。”秋君药闻言一顿,随即垂下头,看着秋景秀干净清澈的大眼睛,道:“你真是这么想的?”“当然。”秋景秀凑过去,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依赖地和父皇贴贴:“父皇给我饭食,授我诗书,我该为父皇分忧,这是为人臣为人子该做的事情。”“........”秋君药看着秋景秀不似作伪的脸庞,一颗心忍不住放下,若有所思般笑道:“你母妃把你教的真好。”“孩儿自幼便追随母妃,养在他膝下,自然是听他教导。”秋景秀说:“母妃是天底下最好的母妃,父皇也是天底下最好的父皇。”“就你嘴甜。”秋君药忍不住笑,指尖点了点秋景秀的鼻尖,道:“不过,嘴甜阿谀奉承,朕可不会赏你,得事儿办得好才能得赏。”他又问:“前去抚恤灾民这件事,你可定好人选了?”“定好了。”秋景秀道:“执金吾统管京城消防与安保,那日火灾之事也与他监守不当有关,他必须去道歉;巡防营的前路统领也参与了好几次救火和后续的安抚工作,经验比我足,都会随我一同前去,只是.......”似乎是看出秋景秀面上的难色,秋君药便道:“只是什么?”“只是太傅他老人家前几日从马车上摔下来摔断了腿,还在家中修养,一时半会儿也去不了,儿臣在想,到底谁去补上这个空缺。”秋景秀说。“.......”秋君药蹙眉:“坐在马车上怎么会忽然摔断腿?马夫怎么这么不小心。”秋景秀为难地撇嘴笑了笑,没说话。“也罢,那你再好好想想吧。”太傅毕竟也五六十一把年纪的人了,也不好让他带着伤去慰问灾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受害者,而且带伤上班影响也不好,不知道的还以为秋君药压榨员工:“那你再令择人选吧。”“是。”秋景秀抚恤灾民的流程和具体的赔偿金额已经定下,只要再凑一个合适的人选便要出宫,但与此同时,秋君药却不巧再次病倒了,要不是邱太医全力抢救,秋君药说不定会当场魂归九天。不仅太医院被秋君药的身体折腾的够呛,满朝的文武也被秋君药吓的半死。他病情反复,而且每一次都来势汹汹,十分吓人,谁也不知道是不是下一次秋君药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故而大家都战战兢兢的,守在后宫和前朝的宫门外,在心里默默祈祷秋君药能再多撑一会儿。毕竟现在秋君药还没有立太子,虽说牢狱里那几个皇子看似都不中用了,但很多大臣还是不太愿意让秋景秀当太子,毕竟秋景秀名义上的母妃是引鸳,引氏势大,要是在秋景秀这一代还是继续专权,那大臣们意见就更大了。何况,太子未立,秋君药一旦驾崩,那边境虎视眈眈的外族就如同狼见着了肉,会趁大端内政混乱,政权交接未稳的时候大肆进犯,到时候秋景秀万一屁股都还没有坐热,就赶鸭子上架,处理他完全不熟悉且没有接触过的业务,难保他不会年轻气盛,拍脑袋做决策,到时候一个不测,让大端满盘皆输。......现在的大端,已经经不起任何失败的战争了。秋君药的父亲好战,在位的十几年里一直在不停的打仗,养了很多兵。士兵在前线要吃饭,打仗也要用钱,耕田的人又少,所以大端这几年一直在吃坐山空,国力这一直往下走下坡路,国库也很空虚。先帝又生了很多孩子,可惜都内斗死掉了,大端的气数进一步下降,弥留之际,幡然悔悟的先帝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里只剩下个一直想当闲散王、与世无争且不怎么受宠的秋君药。作为皇帝最小的儿子,秋君药一开始也没想当皇帝。也不知道是想明哲保身,还是真的什么也不懂,硬熬到先帝驾崩,几个哥哥全都死光了,他才在大臣们的无奈里,硬着头皮赶鸭子上架地上了位,却因为没怎么受过系统的继承人培训,对政事一头雾水,满心茫然。他即位的时候,因为国库吃紧,后宫的几个妃嫔,甚至刚开始连衣服都没有什么绣纹,各个穿的像尼姑太妃似的,朴素到了极致。秋君药啥也不懂,好心办了几件坏事,挨了大臣们暗戳戳的批后,气性也上来了,转头便沉迷炼丹,不闻政事。好在还有引氏那几个贤臣撑着朝廷,有这么个省心领导,还不热衷打仗开疆拓土,大端的百姓朝臣也就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老老实实地修生养息。不过,其实也有人还怀着其他心思,既希望秋君药病别好,也不希望他死的那么快。毕竟秋君药一直想扶持寒门子弟,动了很多世家家族的利益,他们倒也无所谓是谁上位,但最好别是秋景秀,毕竟他们更想要个傀儡皇帝,而秋景秀的身后是引鸳,就算真的做了傀儡,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傀儡。所以与其去博一个不确定立场但身体健康的皇帝,不如期望秋君药就这样半死不活的,这样不仅没有空去管那些事,也能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拉拢秋景秀。在众朝臣的各怀鬼胎里,秋君药缓缓睁开眼,醒了。引鸳一如既往地守在他身边,一见他醒了,便又惊又喜,擦掉眼底的水光,将秋君药扶了起来:“陛下,你终于醒了。”秋君药缓缓伸出手,抓住引鸳的指尖,和他十指相扣,气息虚弱,却还是笑着安慰他:“又让你伤心了。”他说:“对不起,阿鸳......如果下辈子,我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那就换我照顾你,好不好?”“.......陛下现在可别说这些。”引鸳忍着眼泪,哽了哽,随即掏出自己的手帕,替秋君药擦着额头的虚汗,哑声道:“陛下福泽万年,还能活很久,怎么就讲到下辈子的事情了。”“.........”秋君药带着气音笑了笑,没有管引鸳的安慰,而是继续陷入了幻想,道:“如果有下辈子.......我们不做皇帝,你也不要做皇后,我们就是两个普通的大学生,然后因为缘分遇见了,我追你,你答应我,我们就这样,好好地过一辈子......咳咳咳......”秋君药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吐血,眼睛半阖着,吓的引鸳魂飞魄散,跪在地上,一时间不知道是去拍秋君药的后背安抚他,还是伸出手去接秋君药吐出的血:“陛下......”“我福薄.......今生不能和你相守到老,只盼来世,来世我们能.....咳咳咳......”秋君药还想再说,却被引鸳按住了,哭着道:“陛下别说了。”他的指尖擦过秋君药的唇,素白的指尖顿时染上了血,却被他无视,含泪道:“许多百姓听闻陛下病重,都自发去庙里替陛下祈福,楚瑜也捐出了自己的财产,在长亭搭棚施粥三日,为百姓施粥,只盼能为陛下积些德。”“......楚瑜?”秋君药敏感地从引鸳的话中提炼出了关键字:“......他竟然肯?”“几日前他就主动去受灾的原址处,主动参与给那些受灾民众搭建房屋,晚上甚至也不回家,只睡在那片废墟里,醒来就和那些工人一起干活,一点架子也没有。这几日那些受灾百姓的衣食所用,也是他供给的。”引鸳说:“也不知道他是真心如此,还是做样子........”秋君药闻言,就这引鸳掌心的手帕用力咳嗽几下,吐出几口血后,方虚弱笑道:“即便是做做样子,但到底也为百姓做了实事。只要对百姓有好处,且实实在在地付出了行动,又何须管他真心还是假意。他能醒悟,能这样做,很好,朕很满意。”他说:“他虽然不是个好臣子,但是个好妻君,倘若他能一直如此,景和受他影响,终有一日,景和会明白朕的苦心,即便没有当上皇帝,也一定会长出一颗为国为民的君心。”言罢,秋君药挣扎着从**爬起来,道:“给我笔墨,我要咳咳咳........”“陛下,您都这样了,且先躺着吧,别再操心了。”引鸳真怕秋君药当场吐血而亡,语气里带上了些许强硬,势要让秋君药躺下休息:“陛下,邱太医已经说了,从今日开始,你不可再劳作,要安心静养,否则.......”“否则我就会很快嗝屁,是不是?”秋君药任由引鸳去擦他嘴角的血,还有心情开玩笑:“没事的,阿鸳。”他说:“我没什么要紧的......我多活了两年,还活的这样好,已经很满足了。你且附耳过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引鸳本不想听,但无奈秋君药一脸严肃如同托孤般的神情震住了他,不得不低下头,凑到秋君药的唇边,听他如同遗言般的气音:“我死后,你无须伤心,也不许为我殉葬。我已经写了遗诏,到时候你就按照遗诏所写,扶立新君。”说到最后,秋君药已经有些没力气了,声音也就断断续续的:“遗诏,遗诏就藏在........”他话还未说完,气息就低了下去,连呼吸声也似有若无。引鸳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猛地抬起头,下意识握住秋君药下垂的指尖,用力去晃秋君药的肩膀,防止秋君药半阖的眼皮完全垂下,语气急切发颤:“陛下,您不能........”“报——”引鸳顿时陷入了绝望之中。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该有的反应,急促的哭腔被侍卫的跑步声和说话声打断。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猝然跑进内殿,牛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重重的响声,好像毫无节奏的鼓点,和引鸳此时因为六神无主而狂跳起伏的心脏不谋而合:“陛下,娘娘。”侍卫也不知道是会看脸色还是不会看脸色,看着引鸳跪在地上握着半死不活的秋君药的指尖,头也不抬,半跪在地,敬职敬业地拱手垂头禀告道:“兵部尚书来报,说狱中的罪民赵悯感念陛下仁德为民,连日不眠不休来在狱中辛勤钻研为陛下解毒治病的药方,如今药方初成,赵悯请求进宫,为陛下献方。”他的甲胄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在瞬间就拉回了引鸳的神志,令跪在地上的引鸳当即狂喜不已:“求陛下、娘娘准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