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兰的一句话, 硬生生把秋景月如瀑布般的眼泪给逼回去了。半大的少年睁着乌溜溜浸着水的眼珠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她, 身上不知为何, 还挂了好几个灰扑扑的脚印,看上去可怜的紧。程秋兰虽然没有孩子,但不妨碍她一如既往地心地良善, 看见别人家的孩子跪在自己家门前哭的这般声泪俱下,颇有不忍, 想来想去,还是好心将秋景月扶了起来,弯下腰去, 替他拍干净身上的灰尘,一边拍一边道:“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何在我家门口痛哭嚎啕?”“我, 我是........”秋景月被程秋兰关心慈爱的眼神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浑身的汗毛微微扎起,支吾半晌,说不出话来。如果程秋兰对他这个“凶手”疾言厉色,甚至张嘴怒斥,秋景月的良心都不会那么痛。但偏偏程秋兰却不知秋景月的身份, 对待旁人的孩子,像对自己亲生的那般温柔,看着秋景月满是泪痕的脸,忍不住掏出手帕去擦,温言细语道:“哭的好生可怜, 你的父母呢?为何不在?”秋景月看着程秋兰苍老中带着柔和的面庞,抽了抽鼻子, 难得地低下头去,没有说话。而此时这里发生的闹剧,已经被悄然隐藏在周围的十一报告给了秋君药。秋君药得知后,想了想,先行跳下了马车,随即伸出手,将穿着裙子有些不方便行动的引鸳扶下了马车。好在两人都知道今日要出宫,所以并未穿着绣有龙凤花纹的宫装,也没有穿戴贵重饰品,而是各自穿了一蓝一粉的纱云外罩袍,清淡素雅,又不失美感。就在程秋兰拉着秋景月的手,开始忍不住好奇心往下问的时候,秋君药及时出现救场了。他没有用金簪挽发,而是用蓝宝银冠梳起半马尾,晴蓝色的发带垂在肩膀上,身上穿着一身淡蓝色的外袍,腰间用白色腰带系着羊脂玉玉佩,远远看去,好像仙君驾临人间,“程大娘子。”秋君药拿着玉扇,对着程秋兰拱手行礼,带着歉意和礼貌笑道:“这是我的几个孩子,给您添麻烦了。”一旁的几个大臣们自然是认得秋君药的,见他身为九五至尊却对一村妇行礼,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吃惊地张大了嘴,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而程秋兰却不认得秋君药。她转过头,见一年轻好似仙人般的青年公子对自己言笑晏晏,愣了一下,随即才恍然道:“原来是您的孩子。”程秋兰松开秋景月的手,对秋君药笑道:“您可算来了。”她说:“您的孩子竟在我门口哭泣,不知道还以为我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他才在我门口喊冤哭泣呢。”“是他做事欠考虑,叨扰您了。”秋君药笑,表明来意,放下程秋兰的警惕和戒心:“其实我是朝廷派来的,我们皇帝他知道您的房子被烧了,所以特地让我送来五十两黄金,来作为给您的赔偿。”“五.......五十两黄金?!”程秋兰很显然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整个人后退几步,不可思议地用掌心捂住唇:“这么多?!”“不多。”秋君药说:“您老人家半辈子的积蓄被烧了,后半辈子还指着这些钱养老呢。”“.......不瞒您说,大人,我和我家老头子,一年拼死拼活、起早贪黑卖豆腐,刨去成本,拢共也勉强只能挣二十两银子。”程秋兰看着秋君药通身的气派,以为秋君药是什么大官,忙忐忑不安地解释道:“大人,这五十两黄金太多了,老妇不敢收。这五十两黄金,够我和我老头子生活二十五年了,老妇真的受之有愧。”“收着吧。”秋君药给执金吾递了一个眼神,执金吾立刻上前,把一袋黄金放到了程秋兰手上:“您年纪大了,又平白遭受无妄之灾,这五十两黄金,是朝廷应该给的。”“这........”对着那五十两黄金,程秋兰却连连后退几步,像是碰到了什么烫手的东西一般,拼命摆手,一点儿也不敢伸出手去拿。她还在犹豫,却殊不知她的话,在秋景月几个人的心里,落下了多大的振动。五十两金子就够两夫妇生活二十多年,这在秋景月几个皇亲贵族心中,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他们贵为皇子,荣华富贵对他们来说,触手可及,别说五十两黄金,就算是五千俩黄金,对他们来说也是唾手可得,皇子府中每日的开销和流水,也远不是五十俩黄金能解决的。他们一日的开销都不止五十俩黄金,也许买件贵重衣服、买个玉佩簪子,五十俩黄金就没了,但实际上,五十俩黄金,却足够平民百姓拼死拼活挣个二十多年。“.........”想到这里,就连一向没心没肺的秋景明,也低下了头。看着还在推拒的程秋兰,秋君药想了想,片刻后对程秋兰笑道:“程大娘子。”即使程秋兰嫁人了,秋君药也只喊她原本的姓氏,而不是像别人一样喊程秋兰叫顾程氏:“既然您觉得这五十两黄金受之有愧,不如您帮我办件事,再拿走这五十两黄金,如何?”程秋兰愣了一下,旋即立刻很上道地点头。她早就已经习惯了这些官场上的黑暗,知道要拿这五十俩黄金没有那么容易,一直就等秋君药开口,这下心中终于舒坦了,忙不迭点头道:“官大人,您说。”“我听说您做的豆腐是京城中一绝,一直想尝尝,但是不得机会。所以可不可以趁现在,去您家中吃一次?”秋君药眯着眼睛笑:“我几个孩子也从未尝过这些农家蔬食,可否劳动您为他们做一顿饭菜,让他们尝尝鲜?”“..........”本以为秋君药会给出什么极难完成的任务,好装模作样地吞走这五十两黄金,但没想到他只是想让自己给他的几个小孩做顿饭菜,程秋兰闻言一愣,呆了许久,才茫然道:“........可,可以。”“那便一言为定。”秋君药走上前,将那五十两银子放进了程秋兰的手中,让她安心拿着:“您放心。”他说:“这里没有什么贪官,也没有污吏,没有人会以为想吞走这五十两黄金而心生歹念暗害您,您好生收着。”“.........”程秋兰看着秋君药稳重的面庞,此时终于迟来地感受到些许感动,忙不迭地点头:“谢谢官大人,多谢官大人!”她一直不敢收这钱,就是怕这些官员人面兽心,看上去像是好心给她钱,实际上等她收完钱,转头就派人暗杀了她。毕竟在这个时代,人命如同草芥,他们两个没有背景、没有亲人孩子的外族人,就算被杀了,也没人为他们伸冤,白白枉死。秋君药懂她的顾虑,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多留一会儿,也就是想借此表明态度,敲打敲打管辖此处的官员,无声告诉他们,倘若程秋兰夫妇因为这五十两无端招来杀身之祸,秋君药也绝对会让他们乌纱帽不保,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不其然得了天价之财,程秋兰高兴坏了,忙把秋君药等人往里迎,一边往里迎一边局促道:“官大人,民妇这里地方小,怕是委屈您了。”“没事。”秋君药挥手示意那些跟随而来的官员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只留下秋景明、秋景和和秋景月几个皇子,习惯性安慰道:“我小时候也跟着我太奶奶在乡下生活过,习惯了。”“那就好,那就好。”程秋兰搬来家里最好的椅子,让几个尊贵的客人坐着:“您先坐会儿,我把院子里的鸡杀了,再去集市上买几斤猪肉来。”秋君药看了引鸳一眼,引鸳立刻会意,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袋碎银子,交到了程秋兰的手中:“老人家,这些钱你收着,就当做我们今日叨扰的饭钱。”“这,这怎么行。”程秋兰今日已经得了五十两黄金,接下来二十多年都吃喝不愁,怎么能再收引鸳的钱,胆战心惊道:“夫人,您这.........”“这些银子,您就收着吧。”引鸳低声道:“菜不必买太好的。”他凑过去,低声对程秋兰说:“我那几个孩子,从小就被惯坏了,我夫君有心想让他们吃吃苦头。所以,您无须买什么猪肉,平日里吃什么,就只管拣那些东西买罢了。”“.........是。”程秋兰心中疑惑,但还是选择听话,半晌点了点头道:“老妇都听官夫人的。”而秋君药将两人的对话都尽收耳中,闻言笑道:“程大娘子,”他说:“我姓秋,你喊我什么都行,只别管我叫官大人了。”听起来怪怪的。“原来是邱大人,邱小娘子。”因为秋是国姓,所以程秋兰没有把秋君药的姓氏往“秋”上想,还以为是普通的“邱”姓。不过即使是这样,她也改不了普通老百姓对于上位官员的毕恭毕敬,那是一种谦卑恭敬的处世之道,不是一下子就能改过来的:“恕草民有眼不识泰山。”秋君药:“.......”他一展折扇,遮住脸笑道:“也罢,你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邱大人和邱娘子好生年轻,实在不敢相信,你们的孩子竟然都这么大了。”程秋兰看着秋君药的笑脸,心中的紧张感逐渐散去,竟然也敢和秋君药闲扯家常,瞅了引鸳一眼,疑惑道:“邱娘子也好生年轻.......草民生这么大,未曾见过生了这么许多孩子,竟还能保持如此年轻貌美的女娘。”引鸳:“........”秋君药闻言,后倒靠在躺椅上,扑哧一声笑了。而引鸳则表情凝重,眼刀暗嗖嗖地飘向笑的前仰后合的秋君药,默默磨牙。程秋兰见此,还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忙拿着五十两银子,领命告辞离去了:“您稍等一会儿,老妇去去就来。”而程秋兰前脚踏出草房,后脚秋景月就开始嫌弃起身下的椅子不够软。其实也不怪秋景月,他往日里都是好吃好喝、美婢侍从伺候惯了的,但这椅子不仅缺了一条腿不说,还有毛刺,且木质极硬,扎的他屁股疼,坐上去摇摇晃晃,稍不留心就会摔到地上去。如此,秋景月简直是坐如针扎,不到半刻钟,他就再度一屁股滑坐在地上,痛的开始骂骂咧咧,活像是谁欠了他似的。秋景明皮糙肉厚,倒也还能适应,半扎马步坐在椅子上,听见一旁秋景月龇牙咧嘴地暗骂,忍不住道:“你就消停会儿吧。”他说:“牢里那么脏,还没有椅子,你不照样活过来了,现在又在矫情什么?”秋景月闻言,动作一顿,忍不住抬起头,怒视秋景明:“你到底哪边的?!”“我姓秋,你说我到底哪边的。”秋景明不耐烦道:“父皇在这,你就老老实实的吧,别再搞一些幺蛾子了,省的我们又被捉进去,到时候连椅子也没的坐了。”秋景月闻言,气的半死,转头看向秋景和:“二哥........”而一向偏袒他的秋景和此刻竟然也没有开口帮他,而是点头道:“是啊景月,你就老实忍耐些吧。”秋景和犹豫了片刻,随即又吞吞吐吐道:“而且如果不是你放火不小心烧了人家的家,他们家四条腿的凳子......又怎么会都只剩下三条腿呢?”“..........”秋景月闻言一怔,半晌,兀自沉默下去。几秒钟之后,秋君药见他下低头,没有再抱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