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宁知远下楼,走出小区。原以为会看到岑致森的车,结果他独自一人站在路灯下,一只手插兜,另只手里捏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拨着,正等着自己。听到脚步声,岑致森回头,冲他示意:“过来。”宁知远走上前:“你司机呢?”“太晚了,让人先下班回去了,车也让他开走了。”岑致森说。“那你还说吃完宵夜送我回来?”宁知远停步,像随时准备反悔回去,“你别指望我送你,也别指望我收留你啊,这我爸妈家。”岑致森好笑问:“刚才是谁说想我?”“噢。”宁知远装傻。“行了,不指望你,”岑致森把人拉过去,“走吧,不开车,我刚过来时,看到这边走一条街过去,有片挺热闹的夜市,我们去那。”宁知远笑了:“逛夜市?你确定?”“去不去?”“行吧,你带路。”深夜压马路去夜市吃宵夜,对他俩来说是种很新奇的体验,以前既没时间没兴趣,更找不到合适的伴,今夜是头一回。九月底了,天依旧很热,岑致森脱下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间,有意放慢了步伐。宁知远走在他身边,忽然笑了起来。他就是莫名想到小时候见过更多的,是岑致森将脱下的校服随意搭在臂弯、绑在腰后,那时岑致森刚上初中,每天放学都要在操场打篮球,很多女生去看他,主动说要帮他拿校服、看书包,岑致森不想麻烦她们,便把自己这个小学部的弟弟叫去,做他的挡箭牌。那是他们出国前的那一两年,关系已经远不如从前,每天放了学不能回家,还得等这个哥哥打半小时的球,这让宁知远怨气冲天,但岑致森说,他要是乖乖听话,就分自己的零用钱给他。岑致森有姥姥姥爷额外贴的私房钱,手头比他阔绰得多,他看在钱的份上,才每天耐着性子坐在操场旁边写作业边等他的哥哥。“笑什么?”岑致森侧头问他。宁知远说起这事:“岑致森,你当时说分零用钱给我的模样可太讨厌了,让我觉得你是故意在跟我炫耀。”“知远,”岑致森无奈道,“你总是不愿意往好的方面想我,姥姥姥爷待你不好,但他们毕竟是长辈,我不能责备他们,所以想自己做到公平一点,但你的自尊心太强,我才找了那么个借口而已。”宁知远略微意外:“你当时是故意留我下来,就为了分一半零用钱给我?”“是,”岑致森说着自己也笑了,“看来我还是用错了方法,应该直接跟你说明白的。”他确实不知道宁知远对他的那些在意,如果知道,他会换一种和宁知远相处的方式,他们也不至于别扭那么多年。“但是你每天都不高兴,让我觉得自己在白费心思。”岑致森说。“哥,”宁知远坦白说,“我不高兴,是因为讨厌那些跟你关系好的队友同学,也讨厌那些不停喊你名字的女生,我以为你是不愿意回家跟我这个弟弟单独相处,才每天留学校里打球。”岑致森再次失笑:“原来如此,算了,都是误会,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说了。”宁知远也不想说了,他已经看到了这条街的街尾,转角另一侧的夜火显露出端倪,分割了静谧和喧嚣。不大的小吃步行街上却很热闹,沿街两边的小餐馆座椅摆到了街中间,灯火如织。他们挑了间没人的面店进去,坐下点了两碗炒面。“这间店都没人,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宁知远有些嫌弃。“是你刚说这里人少清净,”岑致森提醒他,“别一会儿一个主意。”但这间面店确实很小,整间店里就一个员工,帮忙他们点完单又去了后厨忙。宁知远其实也只是说说,并没有换个地方的想法。两碗炒面很快上了桌,味道果然一般,岑致森倒是吃得很快,明显晚上应酬就没吃几口东西。宁知远只尝了两口,盯着对面座的人打量,想起在港城的最后一顿,也是在这样的小餐馆,之后他们告别,他先飞回来。然后他想起那张照片,和照片背后的那句诗。“不想吃?一直盯着我做什么?”岑致森抬头问他。“是不怎么好吃,”宁知远说,“你吃吧,我晚上吃饱了。”岑致森:“刚在想什么?”“想一些事情,”宁知远没有继续说下去,“以后再告诉你。”岑致森看他的目光里多了些意味深长,但也没再追问。吃完这顿宵夜,他们沿着与来时不同的另一条路散步回去,走到了那片城中湖边。宁知远在草丛里捡了颗小石子,随手甩向水面,石子在水上一路往前跳了七八次直至沉下。他有些得意,给了岑致森一个挑衅的眼神,岑致森心领神会,也捡了颗差不多的石子,轻松掷出去,他的这颗沿着水面弹了九次才最终沉入水中。宁知远:“啧,我还跟别人说我现在比你厉害,原来是在吹牛。”岑致森弯腰又挑了颗更合适的小石子,掷向水面,忽然说:“这片湖挺眼熟的,小时候我第一次教你玩这个好像就是在这里。”宁知远四处看了眼,太过久远的记忆,周围变化太大,他早就没什么印象了,不过他们小时候的家,似乎确实在这附近。“我们第一次一起离家出走,”岑致森说,“在这里玩了一整夜。”他这么说宁知远其实是有些印象的,那次他们爸在外出差,大概是家里谁又说了不好听的话被他听到,也可能是有意说给他听的,他半夜偷跑出家门,岑致森发现后跟着他一块出来,到这片湖边,陪他玩了一夜的这种打水漂游戏。但那夜后,岑致森却因为着凉高烧进了医院,那时姥姥在病房外戳着他脑门,骂他“丧门星”、“是不是还想害死自己哥哥”、“怎么出事的人偏偏不是你”,他一句都反驳不了。岑致森回头,见他似乎有些怔神:“知远?”宁知远看向他,不动声色说:“刚我的戒指不小心一起甩进水里了。”岑致森回视着他:“真的?”宁知远:“真的。”“要我下去捡?”“你肯下去捡?”他们沉默地对视着,片刻,岑致森将手里的西装外套扔过来:“你帮我拿着。”宁知远下意识伸手接了:“我开玩笑……”这一句甚至没来得及说完,岑致森已经脱了鞋,最后看了他一眼,镇定跳进了水里。“岑致森!”宁知远回神错愕睁大眼,大声喊:“你给我回来!我胡说的!”岑致森充耳不闻,向着湖中心游了过去。宁知远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岑致森明知道他在说谎,——他根本没戴那枚戒指,怎么可能甩出去,却故意顺着他说的跳下水去。这个人是个疯子,岑致森也是个疯子!“岑致森!你回来!”他不断大声喊着想把人叫回来,又焦急又担忧,岑致森始终没理他,一直游到了他扔的那颗石子沉没的那个点,一头扎进水里,不见了踪影。宁知远眼睁睁地看着,十秒、二十秒钟,半分钟过去依旧没看到岑致森出来,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来不及想,将岑致森的西装和他自己的外套一起甩下地,蹬掉鞋子,也跳进了水里。游到湖中间扎进水里时,却被水下的人抱了个满怀,熟悉的亲吻覆上来。唇舌推挤咬着对方,然后一起挣出水面。宁知远胡乱抹了一把脸,拳头恨不能送这个人脸上去,岑致森紧盯着他怒目而视红了的眼,什么都没说。僵持过后,宁知远垂下手,不再搭理了他,转身先游回了岸边。上岸后岑致森上前一步,攥住他小臂:“知远。”宁知远没忍住,这一拳还是送上了岑致森的肩膀,扑上去跟他扭打了起来。最后一起倒进湖边的草丛里,是宁知远骑坐在岑致森身上,居高临下压制住他的姿势。“王八蛋。”他骂着人,近似咬牙切齿。岑致森仰头看着他:“知远,同样的事情,你能做,我不能做?而且,刚才是你先说谎。”“你就一定要用这种方式?你知不知道很危险?!”宁知远确实生了气,真真切切的。岑致森的视线扫过他怒意勃发的眼,忽然问:“发泄出来了痛快了吗?”宁知远一愣。然后他听到岑致森说:“因为我连累你被骂,很抱歉。”——岑致森在跟他道歉,为了十几年前的事情道歉。“你知道?”宁知远不可思议。“本来不知道,”岑致森解释,“前段时间去看李姨,跟她聊起你,她告诉我的。”他说的是从小照顾他们的保姆,岑致森一直不知道当初宁知远为什么执意要去美国,直到前不久从别人嘴里听到原因。宁知远低着头,额前的湿发半遮住了眼睛,夜色太黑,岑致森逐渐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知远。”宁知远“呵”了声:“你不说我自己都忘了。”这么多年了,他选择性遗忘当初执意不肯跟岑致森一起去英国的原因,只记得当时自己的愤怒、委屈和无力,原来不是他任性,一个只有十岁的孩子,那时能做出的选择,不过是出于本能的自我保护而已。“岑致森,你半夜叫我出来,带我来这里,特地提起以前的事情,就为了跟我道歉?”宁知远抬了眼:“为什么你要道歉?你说的,错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所以你为什么要道歉?”岑致森握住了他一只手,捏着他微凉的掌心:“无论错的是谁,如果你当初不高兴的原因是我,我就该跟你道声歉,对不起,知远,以后不会让你再独自承受这些。”僵了一阵,宁知远松开了攥着他衣领的手,泄气了一般:“算了吧,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长了嘴,别人骂我我不会骂回去?”岑致森:“嗯,再有人骂你我帮你一起骂回去。”宁知远没了再说的兴趣,想从他身上起来时,却又猝不及防被这人一手扯下去。岑致森撑起身,抬起的手罩住他后颈,将他压向自己,继续刚才在水下没有结束的那个吻。宁知远很快开始回应,坐在岑致森身上,不顾一切地亲他。纠缠着亲了许久,最后是宁知远用力一咬岑致森下唇,唇舌分离。岑致森却不放过他,依旧一下一下点着他的唇持续厮磨,宁知远到底没忍住笑了:“你什么毛病,浑身都是水亲个没完啊?要是有人路过看到我俩这样,肯定当我们神经病。”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疯子,原来岑致森也不遑多让,半夜里跳湖,亏这个混蛋想得出来。岑致森有些遗憾地把人放开:“那回去吧。”宁知远先站了起来,垂眼看向还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自己的人。确实不是岑致森的错,但岑致森跟他道了歉,他便再没什么好计较的了。片刻,宁知远朝着面前人伸出手。岑致森抬起的手搭上去,相视一笑后,宁知远用力将他拉起。岑致森把他送回了小区门口:“你进去吧,上楼洗个澡赶紧睡觉。”“我上去拿车钥匙,送你回去,”宁知远提醒他,“你在这等会儿。”“不用,”岑致森没肯,“我刚叫了车,司机一会儿就来了。”宁知远乐了:“现在不说太晚了,特地又让人跑一趟?”“有加班工资的,不用你操心。”岑致森说。宁知远没有立刻进去,留在这里陪他一起等。“你衣服怎么办?”岑致森问他,“你没有换洗衣服在这里吧?明早怎么跟你爸妈交代?”“你还好意思说,”宁知远还是有些没好气,声音却是笑着的,“你先前能想到这些我至于这样?”“嗯,”岑致森承认,“是我的错。”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似乎刚才那一顿折腾后,两个人的情绪都有些高涨,又极力克制着。等了快四十分钟,岑致森的车才到。司机特地绕去岑致森家帮宁知远拿了套留在那的衣服,还按着岑致森要求拿的跟宁知远身上差不多的款、一样的颜色。宁知远松了口气,要不自己还得半夜洗衣服、烘衣服,天亮都别睡觉了。“你先上去。”“你先上车。”较劲了片刻,还是宁知远赢了,岑致森先上了车,坐进后座带上车门,他冲车窗外的人说:“回去吧,很晚了。”宁知远弯腰,看着车里的岑致森,虽然他们都狼狈不堪,这一刻他却感受到了心脏剧烈跳动的频率。“岑致森。”“嗯?”“哪天我们再正式约会一次。”宁知远提议。岑致森笑:“之前那些不算?”“这次是我邀请你,”宁知远坚持说,“跟我约会。”岑致森听懂了他的意思,在他含了希冀的目光中点头,温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