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知远那晚说了约会,之后却一直没有兑现。倒不是他反悔了,也不是他俩没空见面,虽然工作都很忙,一周约个两三次却并不难,但这个“约”和宁知远说的“约会”显然不是一回事。上一次岑致森选的时间是五二零,宁知远想挑个特别点的日子,七夕已经过了,圣诞新年情人节都还远,这一耽搁,便到了十月底,岑致森又出国工作了。这一次他是作为企业家代表,跟随官方出访东欧几国,行程一共十一天。期间别说见面了,忙得连电话都没打过几个,宁知远偶尔在新闻频道里瞧见岑致森意气风发的身影,莫名觉得自己像被撇在了家里等人归的“深闺怨夫”,竟然尝到了一点类似于幽怨的滋味,当然他不会跟岑致森说就是了,要不能被那个混蛋笑死。他自己其实也很忙,除了常规的那些工作,还要忙着募集他们的第一支美元基金,先前去港城那一趟收获颇丰,但还远远不够,他这段时间四处跑,为的都是这事,岑致森不在他不用分心,其实也有好处。“后天就双十一了,你们今年打算买什么?”“没什么好买的,又是一年双十一,又是一年光棍节,不想过这个日子。”“哈哈。”进门时听到其他人的议论,宁知远拿出手机看了眼日历,顺手给岑致森发了个消息:“今天行程结束?”他回去办公室坐下,倦怠地靠进座椅里,看着办公桌上的那盆绯花玉,这个天了也还有一朵开着,不过估计再过个十天半个月,今年的花期就彻底结束了。他盯着那孤零零的最后一朵花看了许久,只觉自己心境都萧索了几分。直到岑致森的消息回复过来。“今天下午结束,其他人跟领导他们明天一起搭专机回去。”“你呢?”“在布拉格还有个私人行程,再过两天。”宁知远盯着这一行字,半天没反应。其他随访的人都跟着回来了,这种官方活动他竟然也能脱队?顿时便意兴阑珊,摁黑屏幕,宁知远依旧靠着座椅,手机在两只手掌间交替转动着,眼睛始终盯着那盆花。片刻,刘潞敲门来跟他说工作上的事,宁知远勉强打起精神。说完了正事,刘潞忽然问他:“你最近是不是很累?多久没好好休息过了?”“不记得了。”宁知远说。刘潞提醒他:“身体更重要。”“我要是休年假,”宁知远忽然问,“这里的事你能应付吗?”刘潞:“什么时候?”宁知远:“现在。”对方:“……”刘潞看了眼日历,确定今天不是愚人节:“今天开始放年假?这么突然?”她本意只是想让宁知远别这么拼,没想到他竟然打算休年假了?“我的年假是不是还有几天没休完?我刚仔细想了想,”宁知远说,“募资的事情也差不多了,后续再跟进一下就行,这些你们谁做都没问题,其他的就更不用我亲自盯着了,我好像放个假其实也可以。”确实是可以的,刘潞有些没想到而已:“可以是可以,不过突然放年假?能问问原因吗?”宁知远已经重新摁亮了自己的手机屏幕,浏览起了订票网站,翘起唇角:“嗯,想在双十一之前正式脱个单。”刘潞:“??!”宁知远的运气不错,临时买票还有空位,就是时间不怎么样,起飞是凌晨两点半。也好在他有申根签证,可以随时开启说走就走的旅程。于是难得一天准时下班,出门时宁知远笑容满面,有人好奇问他:“老大今天这么早走?又有饭局?”“不了,我从现在开始休假了,”宁知远高兴道,“祝大家周末愉快,下周见吧。”回家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再冲了个澡,接着收拾行李。时间其实还早,那些过分激动的心情也一点一点沉定下来,他还顺手给自己泡了杯咖啡。已经很久没喝这个了,不过今天半夜飞,那破戒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岑致森的电话进来时,宁知远正在收拾行李,顺手点了接听。“刚所有官方行程都结束了,”电话里的人说,“现在在回酒店路上。”“然后呢?”宁知远问,“大忙人还有什么私人行程,要在那边再待两天?”“有个以前念书时的老师,退休后回来这边定居,去看看他,顺便参加他孙女的婚礼。”岑致森说。宁知远闻言有些意外:“特地留下来参加老师孙女的婚礼?”岑致森解释:“他孙女也是我们同学,恰巧赶上了,就多留两天吧。”宁知远:“还有其他同学去?”“不清楚,”岑致森漫不经心道,“应该有。”随便聊了会儿,宁知远终于将行李收拾完毕,最后说:“晚了,不说了,睡觉。”“这么早就睡?”岑致森不怎么信,“你那里才十点多吧?”“十点多还早?”宁知远笑了声,“困了,多少天没睡个好觉了,不说了啊。”岑致森便也算了,叮嘱他:“那你早点休息吧,晚安。”挂断电话,宁知远起身,去换了衣服。最后取出那枚戒指,在掌心里摩挲了一下,想要戴上时,想起当日岑致森说的亲手帮他戴,又笑了笑,将戒指塞回了兜里。出门前他在玄关的镜子里看到自己格外兴奋的脸,视线落过去多停了片刻。第一次,他觉得这张脸瞧着这么顺眼,再没有那种让他自己都厌恶的陌生不适感。原来别人说的“从心里生出的笑,也会点亮眼睛”,是这个意思。套上大衣,宁知远拉着行李箱出门下楼,到停车场后想起自己似乎忘了样东西,将行李放上后备箱又上楼回去了一趟。是在港城时岑致森送他的那张拍立得照片,之前一直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打算一起带过去。照片翻到背面,目光落向那句岑致森亲手写下的诗,片刻,他将照片收进了自己大衣外套的口袋里。十一点整,宁知远开车出家门。难得一晚这个时候离开家,不是失眠睡不着去大街上瞎逛,是为了奔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阑珊灯火在视野里不断后退,他开着车,行驶在去往机场的高速公路上,这一刻连车窗外吹进来的风,都似带着那些令人分外愉快的气息。到机场还不到十二点,办理完登机手续,他在vip室里坐下,时间还早,还可以看部电影。宁知远其实没什么想法,打发时间而已,便随便挑了部老片子,片名叫《布拉格之恋》,很应景。从一开始的心不在焉,后头也逐渐看了进去,并不是他以为的什么爱情喜剧,而是部挺有哲学意义、充满辩证的人性思考的电影。他没有看完,电影看到一半时拿出手机搜了搜这电影的名字,果然是有原著的,即便是他这种对一切非教材、工具类书籍都不感兴趣的人,也听说过的名字。——《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机场里就有书店,二十四小时营业。宁知远看了眼腕表,站起身。十分钟后他再回来时,手里多了本书。书比电影更晦涩难懂,开篇就引用了尼采的永恒轮回说,抛出关于生命轻与重的疑问和思考,充满了形而上的哲学色彩。但它确实是在说爱情,又或说人性。书中的每一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对人生的态度和对爱情的选择,作者的本意也并非批判,他以旁观者的角度诉说着这个故事,其他的交由读者自行领悟。宁知远上飞机时依旧在思考这个问题,他对书中角色的处世观不敢苟同,但如果一定要说,又仿佛从故事里的两个主角身上看到了些自己的影子。——游戏人间自以为不会爱的男人、渴望从镜子里窥见真实自我的女人。他或许比书中人更像个矛盾结合体,幸运的是,他生命里不能承受的那一部分轻,他的脆弱、挣扎和无助,最终有另一个人帮他承受了。或者说,是岑致森救了他。终于看完这本书,宁知远靠着座椅阖目,身体很疲惫,脑子里却好像有种从未有过的拨云见雾感,很清醒。片刻,他重新睁开眼,推开了身旁的舷窗遮光板。和那夜飞往夏威夷度假时,在飞机上看到的类似的画面。从黑夜到破晓,天光撕裂了昏暝,落进他眼中。落地布拉格是当地时间早上七点。宁知远还是在飞机上睡了一会儿,可能只有一两个小时,他却睡得很安稳,再醒来时,精神也很饱满。到酒店也才八点多,是他昨晚来之前就订下的地方。——跨年夜那晚岑致森送他的那支打火机,就是当年这间酒店开业周年庆时,赠送给入住旅客的纪念品。后来他拍了照片上外网查过,确实找到了一点资料,打火机是这间酒店和大牌厂商定制的限量纪念款,只有一百支,这几年连二手市场上也找不到了。在酒店放了行李,宁知远没有急着联系岑致森,他在酒店的自助餐厅悠闲用了个早餐,拿了份当地的旅游地图仔细研究。这里号称是欧洲最美丽的城市,也是全世界第一个整座城市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的地方,宁知远第一次来,除了来奔赴那场约会,也想四处转转,好好看一看。他所在的酒店建在地势较高的山上,坐在餐厅窗边朝下眺望时,入目尽是不同艺术风格交错的建筑,深浅不一的红与黄渐次铺开,明艳而绚烂的颜色,清早带了几分初冬寒意的霞光浮于其间,如同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鲜活而有生命力。宁知远饶有兴致地欣赏了许久,喝完手中杯子里的最后一口咖啡,他拿起那张地图起身,走出酒店,走进了这幅油画里。搭上一列当地知名的老式有轨电车,穿梭于这座城市满是小方石铺就的大街小巷,听着铁轨碰撞不时发出的声响,仿佛在聆听这座城市的心脏和脉搏跳动的声音。车窗外是冬日里的布拉格,古老的城市被这些声音逐渐唤醒,在清早的晨雾氤氲里泛着光。宁知远安静地看,移不开眼。拨出电话时,他摊开掌心,任由车窗外进来的日光倾洒下来,笑问电话里的人:“岑致森,你知道我在哪儿吗?”“在哪里?”岑致森也问,举起相机拍下面前教堂风格奇特的大门。他也一早就出来了,老师孙女结婚的日子还在明天,今天他打算在这座城市随意转一转。“你猜一猜吧。”宁知远说。岑致森低头看了眼刚拍下的照片,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只觉落在自己身上的晨光都温暖了些许。“今天没加班?”“没有,不想加班了。”“出去玩了吗?”“是啊,出来玩了。”听到这句,岑致森如同意识到了什么,或者说听着宁知远此刻带笑的声音,他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甚至屏住了呼吸,声音很轻:“你去哪玩了?”“你猜呢?”宁知远依旧笑着,一定要他猜。岑致森感知到了自己心跳的加速:“知远。”“哥,撒娇没用的。”宁知远提醒他。岑致森认真地听着电话里的声音,除了宁知远的笑声,还有隐约的和自己身边同样语言的背景音。再是轨道碰撞的沉闷声响,分不清是自电话里传来的,还是他周遭的声音。直至电话两端的声音重叠,他在那一个瞬间回头,红黄相间的老式有轨电车自他身后驶过,一路向前方。岑致森几乎不敢置信:“你来了布拉格?”“是,我来了布拉格,”宁知远的目光始终停在自己这一侧的车窗外,便也没有看到另边的教堂门前,刚才经过时的那个人的身影,“哥,再陪我玩一次捉迷藏吧。”岑致森的心脏疯跳:“怎么玩?”“你来找我,”宁知远说,“找到了我,我们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