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冕看了他一会儿,有些疑惑:“不喜欢?”“……没。”陆昭说。怎么可能不喜欢。晚上。灯已经熄了,卧室里静悄悄。陆昭在黑暗里睁着眼。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程冕。没一会儿又翻回去。翻来覆去半晌,陆昭干脆坐起来,盯着身侧熟睡的人出神。程冕对他很好。照理说,他没什么好不高兴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陆昭这段时间……非常、极其、特别不爽。这点不爽毫无缘由,又非常强烈。强烈到,他现在很想把程冕摇醒,然后到外面敞亮的地方,动真格的打一场。但程冕对那么好。这念头好像格外的没有良心,仿佛**裸地展示着他的不知足。又好像在嘲笑他。嘲笑他在这段婚姻里,是个单方面的违约者。清明快到了。天气转暖,路两边的柳枝都抽出了嫩芽。剧组放了个假,清明过后他们就要飞到更远的北方拍摄。一放假,剧组气氛放松了不少,几个化妆师凑在一起讨论什么馅儿的青团最好吃。陆昭支棱着耳朵听着。从剧组回来,天还早,陆昭带上口罩帽子,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点东西。回来时,他步行路过别墅区外的石林。外侧低矮的石桩上坐着个人,正在低着头抽烟。陆昭低头留意了一秒。他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石桩上坐着的人出声:“怎么,我落魄的样子很难看吗?”这样的语气……陆昭认了出来,是姚一言。“你在我家小区外坐着干什么?”陆昭停下脚步。姚一言没回话。他低头看了看陆昭手里拎着的袋子,笑道:“大明星真有心情,准备自己做青团?”陆昭把袋子往身后撇了撇。“没事我走了,你也早点滚。”陆昭说。姚一言把烟熄了。他看起来有些憔悴。陆昭没特地打听过,但身边有小许这个八卦狂人,依稀也听到了点姚家的后续。嵛——蜥——小三闹上门。姚一言钻营了那么久,自然不会放弃姚家的东西,和姚太太一起,在姚家的公司里和姚力江大战。姚家的公司最近也闹出了不少事。“陆昭。”姚一言抬起头,“我一直不信你对姚家的钱没想法。”陆昭翻了个白眼。姚一言自嘲地笑笑:“现在我是知道了,你看清的比我早。”说完这句话,他也没多停留,站起身从石林走了出去。陆昭骂了句神经病,拎着袋子回家了。他把袋子里的糯米粉和其他食材放到厨房,拿着手机搜了会儿教程。其实陆昭会做饭。他下的面很好吃,其他家常菜也会做点。因为小时候田珍做饭时,他经常趴在厨房看。有时候还提醒一下什么调料忘记放了。但是对于甜点,陆昭是真不怎么擅长。一个小时后。他盯着全黏在手中的青色面团,爆了声粗口:“这特么什么玩意。”面团手感奇特,陆昭脾气上来了,全甩在面板上。费劲巴拉弄得整个厨房丁零当啷一通乱响。算了,不弄了。这玩意还是买吧。陆昭摘下手套刚想放弃,一转头。厨房门侧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个人。程冕轻靠在门框上,臂弯里搭着外套,含了些笑意的黑眸不闪不避看过来。不知道看了多久。陆昭突然熄了火气。他带上手套,继续揉那团恼人的面团。揉了半晌,程冕才看懂他在做什么:“青团?怎么想起来做这个?”“无聊。”陆昭说。程冕站在门边,继续看他“无聊”。折腾了半晌,陆昭终于成功做出了两个,从蒸笼里拿出来,放进盘子里。程冕把外套放在一旁,走进厨房。没等邀请,他自顾自伸手拿了一只青团,咬了一口。陆昭站在水池边洗厨具,眼角余光瞥着一旁静静吃东西的人。过了半晌,他问:“好吃吗?”程冕点头:“好吃。”陆昭想了想,又问:“那和你以前吃过的比呢?”程冕:“……”一向实事求是的程总,很难昧着良心称赞。陆昭读懂了沉默。他脱了手套,从盘子里拿起剩下的那只试了一下。“……”靠,怎么有点硬。陆昭咬了一口就扔回了盘子里,回到水池边低着头洗刷。程冕安静的吃光手里的青团。他看了陆昭一眼,把盘子里剩下的那个一并吃掉。蔫哒哒的厨具有些难洗。陆昭闷着头洗了半天,心说以后打死他也不搞这个。正烦躁着,身侧阴影靠近。程冕站了过来。水池里四溅的水花打到他衬衫上,留下星星点点深色的痕迹。但程冕没躲,只垂眸看过来。陆昭侧头看了一眼:“站这干嘛?”话落,他下巴被微凉的手指捏住。淡淡的艾草香袭来,在他唇上碰了碰。陆昭下意识后退,却被身后的椅子挡住。“你……”他嘴唇动了动,抿住。程冕直起身看他。手指还捏着他的下巴没放。“躲什么?”他问。“我有什么好躲的?”陆昭淡定扭开头,继续手上清洗的动作,唯有耳根不争气地有些红。他“呵”了一声:“就你这跟初中生似的……初中生都会舌吻了。“程冕倒是没气也没恼。依旧站在水池边,认真地看着陆昭,一如既往的沉静。听到后半句话时,他甚至点头“嗯”了一声。“……”陆昭扭头看过去。下一瞬,又被捏住了下巴。这次,程冕低下头,说:“那……张嘴。”“当啷”。陶瓷盘子滑入水池里。陆昭第一次知道。被人扣住下颌骨强吻时,舌根会疼。也是第一次知道。即使只有半个头的身高差,吻激烈了,也需要踮脚。清明节当天。上午,程冕回了趟程家。下午,他坐在了陆昭回家的车子上。陆昭看着副驾上钻进来的人,略略有些无语:“你只呆半天没问题?”“重要的事处理完了。”程冕说。陆昭也没多问,启动了车子。开到路上时,他道:“明年……我去你那吧?”程冕侧头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不是说对这些场合不感兴趣?”他问。陆昭朝他笑笑:“那总不能一直让你牺牲时间陪我吧?”程冕顿了顿,没接话。车里安静下来,气氛有些窒。陆昭没弄懂自己刚刚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干脆也没再说话。等车子上了高速。副驾坐着的程冕才冷不丁道:“没有牺牲时间。”陆昭愣了愣。“哦。”他应了声,顿了两秒,又道,“我也没有勉强自己。”程冕怔了一下,点了点头。车内气氛骤然一松。上次回家过年,来去都有些匆忙。这次回来的时间早了点,小卖部还挺热闹。小学和初中都放了学,一堆小孩子凑在一起挑文具。文具没挑几件,零食拿了不少。见他们进来,田珍忙招呼:“早上吃鸡蛋了没?锅里刚煮好,快去吃两个垫垫。”陆昭去厨房拿了几个水煮蛋,递给程冕一个。他们两个气质和周围人不太一样,虽说都带着口罩,但站在店里也十足的招人眼球。店里买东西的小孩子见到,探着脑袋往里看。有几个胆大的,还跟着跑到店后的天井。陆昭蹲在厨房门前剥鸡蛋。见着几个小孩好玩,一人手里塞了一个。程冕看看那几个小孩手里剥好的,又看看自己手里这个蛋壳完整的。他没有剥壳,只是握在手里。陆昭分完了一圈,抬头看看他。伸手把他手里没剥壳的蛋拿走,又给他塞了个剥好的。蛋壳只剥了一半,留了一半,刚好顾及到他的洁癖。“咱们这边是吃青团,吃鸡蛋好像是我妈老家的习惯。”陆昭说,“小时候,每年清明节,她都在我书包里塞一个,等到了学校都被我压碎了,还凉了,一股蛋腥味。”程冕静静听着他讲。那是他没有踏足过的,陆昭更早的时光。吃完了蛋,天还早。陆昭拍拍手,和程冕一起去了趟老陈家。走到楼下,陆昭突然停住脚步。他转头去看程冕,问:“清明节来看活着的老师,是不是不太好?”程冕:“……”没想到这茬。两人于是又灰溜溜离开。回了小卖部,沿着窄窄的金属楼梯上了楼。进门之后,陆昭看了看程冕,朝他伸出手:“过来。”程冕挑眉,任他牵着自己走。陆昭牵着人来到一个小房间前:“要不要看看我之前住的地方?”礼尚往来。程冕给他看了,他也应该给程冕看看。但手搭上门把手时,陆昭的动作又顿住。“怎么了?”程冕问。陆昭缓缓把手收回来。他突然想到,这个房间,他只住到十八岁。后来……这房间给了姚一言。他的东西都被搬了出来。几年前他冒着雨跑回来,连床都没敢睡,只坐在椅子上凑合了一晚。他想给程冕看的过去,已经七零八碎,拼凑不起来了。“还是算了。”陆昭朝程冕笑笑,“应该已经没什么东西了。”说完这话,陆昭回头,看到田珍站在客厅里,正看着这边。傍晚。陆昭窝进厨房里,在田珍的指导下,又做了次青团。“对,面团里多揉点黄油进去。”田珍在一旁烧水。青团做起来简单。弄好了面团,再加上馅料,很快陆昭就做了七八个Q弹软糯的团子。田珍看着他笑了一会儿。“你从小学东西就快。”陆昭很久没听过这种语气的话了,有些愣神。他坐在桌边捏着青团,抬头去看田珍,问:“妈,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田珍把灶上的火关小了点,又去一旁切了点青菜。“你小时候皮得跟猴子似的。”“但是……”田珍切菜的动作顿了顿,“比其他小孩都聪明,别的小孩才能数到十,你都能数到一百了。”陆昭第一次听到这种比较,笑了一会儿。“笑什么,就是这样。”田珍把切好的马铃薯放进锅里炖。“还长得好看,你初中那会儿,好多小女孩周末跑过来,在店里买了东西也不走,就想看你两眼。可你一到周末就睡懒觉,睡醒了就跑去找胡广他们玩。”陆昭静静地听着。“说话还好听,左邻右舍都夸你,说我和你爸两张嘴加起来都没你一半厉害。”田珍笑了笑,“还说……我和你爸祖坟冒青烟了,才生你这么个孩子。”说到这,两人都顿了顿。田珍擦了擦手,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又走到桌边坐下。微微叹了口气,她说:“你那个小房间,我收拾好了,要是累了,就带程总进去坐坐。”“嗯。”陆昭点了下头,手指捏着面团。“那年你淋着雨跑回来,我却问你……小言还回来吗,我知道你不高兴。”田珍说。陆昭有些意外。田珍扯了下嘴角:“你是我养大的孩子,你高不高兴,我心里还不清楚吗?”“我当时觉得,还是换回来好。”田珍第一次敞开心扉和陆昭谈这些,也是有些磕磕绊绊,“你是个优秀的好孩子,是这边拖累你了。”“没有。”陆昭摇摇头,“我没觉得这边不好”当时陆昭一心想回家。回到家里,却发现田珍他们似乎更想让姚一言回来。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作为家长,田珍应该是想把错误扭回来。只是他很倔,很生气,于是几年都没再回来。锅里“咕咚咕咚”冒着泡,香味传了出来。“饭做好了,端上去吧。”田珍说。两人装好了盘,正要往外端。田珍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人备注只有一个“言”字。田珍下意识去看陆昭。陆昭也看到了。“盘子我来端,妈你去接电话吧。”陆昭说。田珍伸手去按挂断键:“算了,今天你好不容易回家一趟……”陆昭朝她笑笑:“没事,你去接吧,他最近情况不是很好。”田珍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拿了手机出去。陆昭把程冕叫进来,两人端了盘子进客厅。晚饭时陆昭心情挺好,陪陆昌喝了点酒。父子俩酒量都挺好,一喝喝了不少。只有程冕记得回去还要开车,滴酒未沾。吃完饭,扶着喝醉的陆昌去休息后,陆昭拉着程冕出去逛了逛。正值放假,街上人挺多。程冕怕陆昭被人认出来,牵着他往避静的地方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学校。今天高中放假,老师学生都离了校,连保安都下班了。陆昭扒着铁栅栏门看了好一会儿,半个人影都没看到。“想进去?”程冕问。陆昭没回答,拉着他往一旁绕。走了好久,绕过大半个学校,终于绕到了宿舍后墙。宿舍里还有些住宿生没离校,窗户里亮着晕黄的光,在安静的黑暗中带来些许安慰。陆昭仰头数着宿舍的窗户。他足足数了三遍,才指着侧边一个窗户说:“融哥,那是你的宿舍。”他手指从宿舍楼这端,努力平移到另一端:“一开始在那边,后来转到这边。”程冕跟着仰头看过去,有些怀念。他看了一会儿,揽住陆昭,道:“喝醉了还出来乱跑?”陆昭酒量好。半瓶白酒下肚,脸不红心不跳,说话也不磕绊。要不是这会儿数窗户数了好几遍,他还看不出醉意。盯着学校后墙看了一会儿,陆昭扯住程冕的袖子,认真提议:“我们翻墙吧?”“要翻你自己翻。”程冕不准备和醉鬼为伍。几分钟后……程总纡尊降贵地半蹲着身体,托着喝醉的某人往墙上送。“你抓稳了,别翻下来。”他皱眉道。陆昭扒着墙,使不上力,抱怨下面的人:“你行不行啊,高点高点。”半晌之后,陆大明星成功坐在自己翻了几百遍的墙头上。这块后墙不算高。但程冕怕他摔下来,站在下面,牵着他的手没放。爬上去后,陆昭也没了翻下去的意思。他静静坐在那里,仰头看了会儿天。清明多雨,天阴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看一会儿,陆昭又低下头,垂眸去看墙下站着的人。程冕正拿着纸巾擦手。察觉到被自己牵着的手腕晃了晃,他抬头看过去,刚好撞进陆昭的眼睛。陆昭的眼睛很漂亮。安静下来时,仅剩的那点用来自保的锋利都消失了,瞳仁映着浅浅的光,像笼了层雾的星星。青年就这样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忽而,陆昭目光偏移,看了看自己被握着的手。他轻轻笑了一下,嘴角带着浅浅的笑窝。“融哥。”他问,“你从前……也这样站在墙下,等着别人吗?”程冕一怔。墙上坐着的人半点没有醉模样。口齿清晰地问他:“你也会给别人认真选经纪人,会把自己过去的东西分享给别人玩,也会给别人买钢琴吗?”程冕抬头,黑眸盯住陆昭。这是陆昭第一次问这些。不可思议地猜测冒出来,悸动在胸腔里冲撞着。程冕喉结滚了滚。墙上坐着的人忽然又偏移了视线,轻描淡写地转了话题:“我看到姚一言给我妈打电话了”程冕想说的话被打断,只是握着他的手指默默收紧。“我知道我妈不会不管姚一言,因为这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不可能不在意。”陆昭抬头去看天。“我和我妈已经和好了,这样就已经很好了,别的我不该去想。”他说,“但是……”一瞬间,程冕似乎听到陆昭哽咽了一下。但他看过去,陆昭的脸色很平静。“融哥,你知道吗?”陆昭低头看过来。“我妈上次来剧组看我,我却会想,她是看我,还是想问姚一言的消息?她给我寄了快递,我也会想,她给姚一言寄了什么,和我的一样,还是不一样……”他扯了下嘴角:“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没有姚一言就好了。”“如果我就是我妈的亲生儿子就好了。”陆昭低下头,看着程冕,笑得很漂亮。他说:“融哥你看,我和姚一言本质上是一样的人,我们都想偷别人的东西。”“可怎么偷,都偷不到。”他像是在说父母家庭。又像是在说别的。晚上,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街上的人已经散了。程冕背着陆昭缓缓往前走。他伸手把陆昭背后的兜帽戴好。又走了一段路。恰好路过那家花店。店里的玫瑰花已经长出了花苞,静待开放。程冕拍了拍背上的人。喝醉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埋头在他颈侧,睡得正香。“陆昭。”他叫了一声。背上的人没应。“陆昭。”程冕又喊了一声。这次颈边终于传来一声模模糊糊的梦呓。“没有别人。”程冕说。“我们之间,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