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稀里糊涂地受了礼。丝帕落在掌心里,像是枝梢上的樱桃尖儿,唯恐略用些力就要捏碎了,只得动作轻缓地收进了袖中。“你的病,可还要紧?”他低声地问,目光虚虚地从谢执面上掠过,碍于礼数,并不敢久留。隔着薄薄一层鲛绡,只能瞧见后者面色素白,病容犹胜,连唇上的红都淡了许多。“是那一日着凉了吗?”谢执知道他指的是凌霄花架下那日,从桌上的攒盒里拈了枚蜜煎青梅,只在指间打了个转儿,并不往口中送,“不是。”“我故意的。”他侧过头,余光对上了周潋微带讶异的眼神,“前夜里,我开了窗,吹了两个时辰的冷风。”周潋怔道,“为何?”“不为何,”谢执将梅子随意地丢去案上,滚了几下,在桌缘堪堪停住,“我不乐意而已。”“若是没抱恙的由头,难免又要被叫进去接赏回话,斟酌应付,费神得很。”“况且,”他拿手支在下巴处,面纱被撩起一角,露出小幅脂玉般的脖颈来,“若真是进去了,只怕这面纱也要叫人摘了去。”“怎么,难不成,少爷想叫那些人瞧见我?”细白的手指撑在腮边,指尖搭在面纱边缘处。谢执偏过头去看周潋,清凌凌的一双眼,像是春日里的溪涧。“没有。”周潋匆匆地别开眼,“筵席之上难免鱼龙混杂。谢姑娘有此念……实是聪慧之人。”一干舞伎优伶都是周敬往扬州采买而来,特意赶在寿筵前安排妥当,其意在何处,简直不言而喻。若要说其中没有周牍的默许,周潋又非三岁小儿,哪里会信。谢执这一病,倒是刚好躲过了这一轮祸事。只是,这一回蒙混过关,那下回呢,又该如何?他到底非自由身,浮萍一般寄寓在周园里,万事不由己。病症亦非长久之计,搪塞得过今日已是难得,哪里能指望时时可行?周潋在心底替谢执隐约担忧,不自觉地便将这话问出了口。“少爷多虑,”谢执抬了抬眼,密茸的长睫微敛,“我们这样的人,向来是有今日无明朝的。”“生来就是叫人取乐用的。早一日晚一日,原也没什么分别。”“清白的身子守着,吃不得喝不得,不过就是叫坊中多赚几两赎身银子,哪里还有旁的用处。”他说得漫不在意,周潋却好似被毛栗棵在心里滚了一遭,刺拉拉地疼。“总是有的,”他有些不甘心地去驳谢执的话,“若不然,谢姑娘为何要以轻纱遮面?为何要在窗前白白地吹一夜冷风?”他不自觉地朝旁倾身,声音低而稳,朝着人道,“我听过你弹琴。”“乐自心性起。”“你的琴音干净,心底自然也光风霁月一片。”他对上谢执的目光,微微摇了摇头,断言道,“瞒不过人的。”谢执眼神微闪,里头带着微妙的探究之意,不待周潋细看,就倏忽不见。“少爷过誉,”他垂下眼,清清淡淡道,“识人须明。我同少爷相交甚短,光风霁月一词,倒也不忙用。”“只是,少爷方才夸我聪慧,”他转了话头,“不知这聪慧,又落在何处?”周潋面色微赧。他到底是读过书的,筵席上的那些登不得大雅之堂,贸贸然在姑娘家面前挑明,总归无礼,只好含糊道,“姑娘貌美,又不失自保之力,自然聪慧。”谢执倒像是起了兴趣,追问道,“少爷又如何知我貌美?”“兴许我貌若无盐,自惭形秽之下,才以面纱遮掩,不肯叫人窥见呢?”“还是说,”他靠在椅背上,眼角微微撩起,“少爷何时趁我不备,瞧见过我未戴面纱的模样?”“姑娘说笑了,”周潋神色间掺了几分无奈的笑意,“相由心生。周潋不过也是揣测罢了。”“未得姑娘允许,哪里敢行此唐突之举?”“少爷这话的意思,”谢执用指尖勾了一缕发丝,在指上随意绕了几圈,“是我若允许,便敢了?”周潋:“……”听起来总觉得不大对。谢执没打算给他开口辩驳的机会。他松开那缕发梢,身子斜斜地歪靠这,手指搭在面纱一角处,好整以暇地拨了拨。“那少爷自己呢?”谢执开口问,薄透的鲛绡之下,隐约能瞧见微翘的唇角,带一抹杏子红,“想不想瞧?”“无道乃诚,少爷是读书人,可不兴打诳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