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为着隐藏行踪,谢执带来儋州的人手并不算多,贴身的只有阿拂一个。要查的事情吩咐人下去,一时半刻也收不到回讯。好在时间宽裕,谢执对此并不着急。更叫他感兴趣的,是周牍对周潋频频往来寒汀阁的态度。“阿拂,你从前家中,可有兄长幼弟之类?”谢执靠在琴台旁,拿手支着下巴,指尖懒懒地从弦上拂过去,“铮”地一声清响。阿拂端了盘香橼,细细地摆正叶子,淋了水,搁在桌案上,闻言略一思索,摇了摇头道,“嫡亲的没有。”“我阿娘身子弱,只生了我同姐姐,爹爹也未曾纳过妾室。”“倒是伯父家中,有几位堂兄,同我家往来也算多了,小时也在一起顽的,有些情分在。”她偏过头,问谢执道,“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只是有些奇怪,”谢执垂了垂眼道,“都言父母爱子,为其计之深远。”“怎么我瞧着周家,倒好似不行此道?”“自寿宴以来已有数旬,周潋往寒汀阁里来了不知几回,光阴虚掷,难不成满府之中,就无人知晓劝阻吗?”阿拂听罢,沉吟片刻,也不由得奇怪道,“公子这般说来,的确是有些蹊跷。”“旁人家不清楚,可我那伯父家中的几位堂兄却非如此。”“我伯父一心想叫几位堂兄往仕途上进,平日里规束得紧,除去家中族学先生所授,还另布置了旁的课业,绝不许懈怠玩乐。”“我伯娘曾想着几位堂兄渐渐大了,屋中也该放一两个丫鬟,通晓些人事,反被伯父一通训斥,说我伯娘昏了头,溺爱无度,存心耽误几位堂兄的仕途经济。”“后来,我那二堂兄不知何时同府中一位洒扫的小丫鬟间生了情意,东窗事发,被伯父使人捆了,手指厚的戒板,也不知挨了多少下。年节时爹爹带我往伯父家拜年,人犹躺在**起不来身呢。”“这般比着,这周家老爷倒真是心大。”“心大么?”谢执拨弄着琴弦,淡淡道,“不见得。”“周牍把持周家多年,若是连管束自家的手段都使不出,那倒稀罕了。”“这园子里头多少双眼睛盯着。周家少爷沉迷声色,即便下头仆人不提,旁支亲戚打听到,只怕也要提到周牍眼前去笑话。”“你那二堂兄是同自家小鬟相好,已然经了那般家法。何况你我此次顶着烟花之地出来的身份,岂不要更糟?”“这天底下哪家的儿子流连烟花之地,当老爹的只怕都要家法伺候,怎么偏偏周家不同?”“兴许,是他自己立身不正呢?”阿拂撇嘴道,“那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叫人往扬州采买那样多漂亮的女孩儿,谁知他安的什么心?”“做老子的自己胡作非为,哪里还拉得下脸来管束儿子?”“起初我也当是如此,”谢执拿手轻按在弦上,摇了摇头道,“可如今看着却不像。”“你往他的书房潜入数回,却一无所获。我们在儋州的人手跟了他许久,也没从行踪上发觉什么不妥,足以说明他是极为谨慎小心之人。”“府中前番同我们一并从扬州来的各色女子被他安排在府中一处,这几日陆陆续续都赠与别家,他自己却从未踏足过。”“若他果真是沉迷声色之人,自不会有此矛盾之举。想来这些也不过是他笼络人的手段。”“此等有城府之人,又怎会对自家儿子最近反常之举坐视不管?”他站起身,随意走去案边,手指从书匣上掠过去,轻声一笑,道,“难道他不怕来日里,周潋被我这等不知来历的烟花女子迷了心智,白白空耗了偌大家业吗?”“若真有家业败光那一日,”阿拂走上前来,眼疾手快地将书匣边放着的蜜饯攒盒端去了一旁,“只怕也是公子吃蜜饯吃穷的。”谢执动作落空,不满地“啧”了一声,“当初就不该一时心软,将你带出来。”“合该关你在府里头绣嫁妆才是。”“公子就只会拿话唬人,”阿拂不为所动,“随便公子换了谁来,那蜜饯一日里也不许多食的。”“况且,公子还当阿拂不知道?前几日在院子里,周少爷送蜜饯盒子来的时候,公子可在那藤萝架子下头吃了许多颗呢。阿拂在楼上瞧得真真儿的。”阿拂将攒盒收进柜子里,当着谢执的面上了锁,“还说什么来日,我瞧那位周少爷如今已然被公子迷了心智了。”“回回替公子打掩护,前儿那盅梨羹不就是他替公子喝的?倒也难为他磕磕巴巴地,脸都涨红了,还要伙同着公子一齐圆谎。”“总而言之,”谢执屈指在案上轻敲了敲,面不改色地岔开话头道,“周牍这番作为,倒叫我想起个典故来。”“什么?”阿拂眨了眨眼道。“郑伯克段于鄢。”谢执从书匣中拣出一本来,摊去阿拂眼前。“你说,什么情况下,一个人才会对自己的儿子放任自流,乃至着意纵容?”阿拂似有所悟,“除非……”“除非,”谢执眯了眯眼,“他从未打算将家业交去他这儿子手中。”“阿拂,”他思索片刻,吩咐道,“你再额外吩咐儋州城里我们的人,跟周牍行踪之时,除了朱雀街的那栋宅子,也要多留心旁处,看他有无蓄养外室之类。”“若是察觉了,也不必叫破,速速来报就是。”“可是公子,这不对呀,”阿拂疑惑道,“周牍鳏居多年,府中原本就无正头夫人。他若另娶,原也是情理之中。”“况且他又是府中的执事之人,谁又敢多嚼他的舌根?又何必要背着众人,偷偷摸摸地置办外室?”“难道这就是,”阿拂犹豫再三,小心翼翼地问,“妾不如偷?”谢执:“……”他曲起手指,在阿拂额上敲了一记,“没事少学这些混帐话。”“都是那些道貌岸然的读书人说来糟蹋人使的,听了都嫌脏耳朵。”再次刚巧踏进门的周潋:“……”他微微笑着,顺势矮下身,将跑来脚边相迎的猫抱进怀里,“这是哪家的读书人惹了谢姑娘生气?”谢执偏头看他,视线从周潋面上又落去猫身上,“我若同少爷说了,又如何?”“唔,”猫比前几日又沉了些,周潋掂着它,有些费力地往怀里揽了揽,“说了,我替谢姑娘出气?”“如何出气?”谢执踏过阁子的门槛,略走近了些,抬起手轻拍了拍。猫像是听见口令一般,挣扎着从周潋怀里蹦了出来,转而绕去前者脚边,咪呜咪呜地叫了两声。周潋半开玩笑道,“那就叫城中所有周家的成衣铺子都不许卖给他们衣裳,这样可行?”“少爷说了算?”谢执弯下腰,在猫下巴上敷衍地挠了挠,“前次不是还说,城里头的店铺,少爷做不得主吗?”“总不成是拿这话来哄人的?”“主的确是做不得,”周潋看着他同猫顽,面上浮一点很温柔的笑意,“只好拿少爷的名头去压人了。”“若我说读书人都算,”谢执歪了歪头看他,眉尖微挑,“少爷难不成要为了谢执,叫整个儋州城的读书人都无青衿可着?”周潋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便要请教谢姑娘缘由。”“若果真错在彼方,也无不可。”“只是”他顿了顿,转过话道,“细论起来,周潋也曾在书塾进学过,不知可否请谢姑娘高抬贵手,叫我免遭池鱼之殃?”谢执抬起眼,目光在周潋面上停了片刻,又低下头,在猫/臀/后轻轻一拍,推去了周潋处。“既是少爷做主,随你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