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周潋很轻地摇了摇头,手指缩回衣袖中,微微蜷了蜷,又强行按捺下去。“也不是一定要日日见的。”他垂着眼,像是对着清松讲,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三五日而已,哪有那样多事,非要同人见了面讲。”“总是见,看得多了,难免要相看两厌。”清松却是不懂这话里头的弯弯绕,听罢,咋了咋舌道,“少爷嗳,这可就是您的不对了。”“单就凭谢姑娘那样神仙似的人物,往那院子里一站,连带着亭台楼阁都仙气飘飘的。”“这样的人您若还是能看厌,只怕天底下就没您能看得顺眼的姑娘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潋被这小子打岔,满腔愁绪生生散了几分,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算了,说了你也不懂。”“少爷又搪塞小的,”清松撇了撇嘴道,“小的虽没读过什么书,可也生了一对雪亮眼睛,看什么都看得清极了。”“少爷一颗心分明就系在寒汀阁里头了,还要强撑着嘴硬,弄得自己心里头不痛快,何苦来哉。”“你倒有理,说起来一套套的,”周潋随手捏了枚未除皮的荸荠在指尖把玩,无奈道,“那依你高见,我该如何?”清松一拍大腿,“自然是偷偷去爬寒汀阁的墙头了。”周潋:“……”指间的荸荠一个没收住,骨碌碌地滚去了矮榻下头。周潋忍不住抬手扶额,“你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古怪主意?”“少爷觉得不好么?”清松奇怪道,“小的素日在茶楼里头听戏,那些个才子佳人之类的,都是夜半时分翻墙而过,在园子里头私会的。”“少爷又想着避人耳目,不叫旁人看见,谢姑娘一个女儿家,又不能翻墙出来,那自然是少爷寻个没人的时候,偷偷翻进去了。”“没事少听那些戏,”周潋不客气地扔了个荸荠过去,正中清松脑门,“你家少爷是要追姑娘,又不是去当采花贼。”况且,依着寒汀阁里头那主仆俩的机警,只怕他这厢刚翻进去,下一刻阿拂的花帚就砸过来了。清松捂着脑门,嘿嘿直笑,“少爷方才还不肯讲,现下不是自己承认了。”“您就是惦记着谢姑娘呢。”“瞧瞧这几日没见,您连精气神儿都比从前低了许多。”“你又知道了,”周潋苦笑一声,倒没驳他,停了会儿,才声音低低地道,“便是为着她好,此时也不该去见她。”“况且……”“况且什么?”清松疑惑道。周潋抬起手,按了按眉心,“况且人家对我,未必就有那个心思。”“这样一趟趟地去,反倒是扰人。还不如少去,也能多新鲜些时候。”相看两厌,词说得好听,可说出来了,心里依旧是不安稳的。他猜不透谢执的心,便也不敢贸贸然地将自己这一颗交付出去,唯恐磕了碰了落了灰,惹得人家不喜欢。可归根到底,一颗心早就落了过去,前番种种,也不过自欺欺人而已。清松见说不动周潋,也无法,只得依着他的吩咐,拎了那一篮子荸荠,趁着暮色往寒汀阁里头去了。内室里一时只剩了周潋一人,窗扇上的晖影一层层落下去,隔着薄透的一层窗绡,映出一室昏黄。周潋俯在案前,也未掌灯,借着那一点残余的光影,一字一句地誊抄手边的一卷《金刚经》。写到那一句“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笔尖突兀地停顿一瞬,浓墨自笔尖滴落在白宣上,染污了半幅纸面。那一句佛偈突兀地横着,像是在嘲他的口不对心。周潋对着那团模糊的墨迹发怔,窗外起了风,雀鸟惊起,扑棱棱地飞离了枝头。那棵辛夷的枝叶已然落尽了。清松不知何时回来的,站在他身后,搓着手,兴致勃勃地同他讲道,“少爷,东西已经送过去了。”“阿拂那小丫头开心得很,还特意留小的喝了会儿茶,说这回的荸荠甜脆,谢姑娘极爱吃,她原想着去厨房再要些,没承想少爷先想到了。”“还说,回头风干了磨成粉,做马蹄糕来吃,也要给咱们送些呢。”“只提到吃的你肯上心,”周潋将笔搁去一旁的笔洗里,迟疑了下,才又问,“可曾……见到了谢姑娘?”“她如何?”清松摇了摇头,“只有阿拂在院子里头。”“谢姑娘没露面呢,小的也不好意思打听。”这小厮贼得很,度着周潋的神色,又笑嘻嘻道,“不过,要是少爷想知道,小的再去瞧一眼,也没什么。”“左右阿拂也问起了少爷两句,兴许就是谢姑娘交代的呢。”周潋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才刚去过一趟,现下又去,也不怕招人烦。”清松撇了撇嘴,做鬼脸道,“少爷自己不肯去,瞧见小的去了又要眼热。”“来日里小的真端了马蹄糕回来,少爷可别记恨得不肯吃了才好。”周潋拿笔杆敲他,染了墨的宣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去了一旁。佛偈静心,可他心里头千头万绪,临帖再多,也是枉然。荸荠还剩了小半篮,他支走清松,自己闲着无事,倚在案前,一颗颗削了,搁进小食匣子里,思绪原是乱的,慢慢地,却不由得想,那马蹄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这般出着神,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见窗扇“咯”地一声轻响。下一刻,一道橘黄色的影子从窗棂缝里遛了进来,迅速窜进了博古架同墙面间的缝隙中。“猫?”周潋下意识地叫出了声,又疑心自己是看花了眼,一时错认。猫不应该正在寒汀阁里头好好呆着吗?怎么会跑到这处来?“喵~”大约是听见熟悉的人声,橘黄色的影子犹疑了一瞬,从博古架后冒出了头。尖尖耳朵琉璃眼,不是猫又是哪个?猫朝着左右谨慎地望了望,待看见周潋后,才慢慢将整个身子都钻出来,盯着人看了一会儿,才像是刚认出一般,小步朝前,走去了后者脚边,骄矜地蹭了蹭。它素来如此,除了在谢执面前撒娇扮痴,对着旁人总是爱搭不理,便是周潋也借了谢执几分光,才得它偶尔亲昵几回。周潋心头一颤,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是下意识地俯下身,伸手在它橘色的耳尖上轻轻揉了揉,顿了顿,才轻声问它道,“是谁叫你来的?”猫仰着头,将下巴朝他凑过来,娇气地“喵”了一声回应。周潋顺势将手指在它下巴处蹭了蹭,声音更轻了两分,几不可闻,“是谢执吗?”猫这次不肯答了,只敷衍地蹭着,发出些咕噜咕噜的动静。于是周潋自己替它回答,声音低低的,带一点从未表露过的温柔,“是谢执,对不对?”猫被他摸得舒服了,眯了眯眼,懒洋洋地往地上一躺,将肚皮摊开,露了出来。周潋这才察觉到,猫的腰间系着一枚小小的荷包。因着系荷包的丝线与毛发同色,方才他才没能发现。他微微屏住了呼吸,伸手解下那枚荷包,连带着胸膛不知为何,跳动也突然剧烈起来,伸出去的指尖都颤颤的不大稳,险些将荷包掉去了地上。猫依旧在地上卧成一团,见着他的动作,长长地“喵”了一声,声音里颇有几分看笑话的意思。荷包是素色丝缎制成,系着最普通的如意结。周潋莫名有些手忙脚乱,指尖动作了半天,才打开了系口,动作间一不留神,荷包微歪,里头装着的物事骨碌碌地滚去了地上。圆滚滚,乌溜溜,是新熟的板栗,壳上开了口,露出里头松花黄的栗子肉。周潋怔了一瞬,俯身拾起,剥了外皮,把果肉放进口中。大约是炒制时添了蜂蜜在里头,糯里透着化不开的甜,一直甜到人心尖上。他含着那枚果肉,呆呆的,一时间像是忘记了动作。不知过了多久,才终于回过神来一般,嘴角一点点弯起,眼中的笑意渐渐浮着,漫溢出来。他揉了揉猫毛绒绒的脊背,下一刻,便将它从地上抄起,抱进怀里,顺手在桌面上一扫,一阵风也似地出了院子。什么避人耳目,相看两厌,此时半分都不愿再提。他只知道,他想要见到那个人,一刻都等不及了。释义: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切有情众生都应该像这样生起清净心,不应该对眼识所见的种种色相生起迷恋、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