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霜冷,芭蕉叶缘染了露,沉沉地垂下去。谢执被掩在那片阴影底下,半幅迤逦红衣,薄而艳的剪影,几乎要融进月里。月色暗着,他面上的神色模糊不清,停了不知多久,周潋才听见他很轻地笑了一声,淡淡道,“少爷有心。”只有这样一句,再无旁话。周潋一颗心像是陡然丢沉进了湖中央,茫茫然地,找不着处凭依。他是藉着那一股子莫名生出的劲头才跑来,话说出口,想听见什么回应,连他自己都还未来得及想明白。但总归不是这样。周潋收在身侧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攥起,眼睫垂着,薄唇抿成了一道线。过了会儿,又像是带了些不甘心似的,朝着谢执道,“那荷包……”“荷包么?”谢执俯下身,将猫揽进了怀里,手指贴去它颈下取暖,垂着眼道,“投我以桃,报之以李。”“少爷叫人送来那样一篮上好的荸荠,自然要礼尚往来。”“谢执即便出身寒微,这点礼数总还是知晓的。”“礼尚往来。”周潋垂着头,低低地重复一遍,四个字好似千钧之重,念罢,嘴角自嘲般地提了提,是个不成形的笑。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原来竟是一场误会。他只觉得嗓子里涩得很,甜糯的栗肉像是堵在喉咙口,余味过了,就泛出苦来,愈发衬得他行迹荒唐,徒惹笑柄。夜风往人身上扑,骨缝里都是沁出的冷,周潋心头蕴了团说不清道不明的火苗,只恐自己在此处多呆一刻,就要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霍地起身,就要偏过头朝谢执告辞。不远处的楼阁里,阿拂探出身来,朝着二人的方向提了声道,“药膏在桌子上搁了半日了,姑娘怎地又忘了涂?”“烫伤最忌讳耽搁,姑娘现下不肯,若是回头留了疤,瞧着丑得很,哭都没处哭去。”“你受伤了?”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停在半道,周潋一时也顾不得计较旁的,偏过头去,一双眼紧紧地盯住谢执看。“没有。”谢执顿了一瞬,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将手指缩进去,“少爷听岔了。”他说着,随即站起身来,侧过脸,目光避开周潋,淡淡道,“时辰不早了。”“少爷也该早些回去。”“寒汀阁素来不留客。”周潋:“……”这人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还偏偏要行这般欲盖弥彰的小动作,当他眼盲心也盲吗?他难得地在谢执面前生出几分强势,直接几步走去后者身前,隔着薄衫将纤细的手腕握在掌中。谢执神色微变,眉尖蹙着,抬手就想要挣开,“少爷自重!”动作间,袖口翻卷上去,露出其下泛红的指尖。谢执肤白,木芙蓉似的手指,顶端那一点红色便显得格外刺目,周潋看得真切,瞳孔骤然紧缩了一下。谢执见遮掩不住,索性别过头去,冷声道,“看也看过,少爷可满意?”“现下能放手了?”“怎么伤的?”周潋手上的力气略松了两分,又追问道,“伤了多久?”谢执趁机挣开了手,袖口滑落下去,背在身后,抿了抿唇道,“同少爷无关。”“少爷今日怕是糊涂了,行事竟如此莽撞。”“周家门风清正,就是这般教导子弟的吗?”周潋掌心虚拢着,还维持着抓握的动作,有些怔怔的,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阿拂已然自廊下走了过来。树荫昏暗,她似是倒此时才瞧见周潋也在此处,微微诧异道,“少爷怎地来了?”“清松今日不是还说,您仍在空雨阁里头禁足吗?”周潋顿了下,掩饰道,“我想起一桩要紧事,来同你们家姑娘交代一声。”“噢,”阿拂了然地点了点头,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忙道,“既然您来了,也帮着好好劝一劝姑娘才是。”“这烫伤膏是从前在扬州时专请了大夫配来的,珍贵得紧,就这么一小盒。”“偏偏姑娘嫌味儿重,劝了一下午,也不肯用。”“女儿家哪有不爱惜自己的,要真是留了疤,日后才有的罪受呢。”她说着,又低声埋怨谢执道,“姑娘也是,素日里从不见您爱吃烤栗子,今日怎么偏偏转了性子?”“那火钳子哪里是随便碰的?栗子也没见您烤成几个,反倒落了罪受……”“栗子?”周潋怔住了,一双眼不由自主地看向谢执处,“今日那栗子……是你,是你亲手烤的?”“什么栗子?”谢执背转过身,硬梆梆道,“我不知道。”阿拂一头雾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狐疑道,“少爷怎会知道栗子的事?”“难不成……”“没有难不成,”谢执蓦地转身,断然道,“山楂盏冷了,阿拂,拿去温一温。”阿拂:“……”阿拂扁了扁嘴,端着茶盘往小厨房去了。蕉影底下,又只剩了谢周两人。空气里安静极了,只有猫在草丛里扑闹,生出些窸窸窣窣的动静。不知过了多久,周潋先开了口,目光落在那人雾一般的鬓发上,低声道,”栗子我尝过了。”“很甜。”顿了下,又道,“伤口……要及时上药。”“怎么?”谢执睨了他一眼,“少爷也怕我留下疤,来日里看着觉得丑?”“怎么会?”话干巴巴的,里头带着刺,周潋一颗心却是软的,好似化作了春水一般,“烫伤难愈。”“若不用药,疼时就该难熬了。”“况且,”他停了停,又道,“你是怎样,都不会不好看的。”“那药,回头我去寻个柜上大夫打听一下,看能不能加些鲜花汁子进去,冲一冲味儿,用着也好受些。”谢执偏着脸,不肯应他,停了会儿,才很轻地抿了抿唇,淡淡道,“少爷方才不是要走么?”“这会儿反倒絮叨出这么一堆话。”“做人娘亲的都不见得这般啰嗦。”周潋见惯了这人性子,此时别无他法,也只能摇了摇头,无奈笑道,“我现下便走了。”“你好好养伤。”“改日……我再来看你。”朱漆门扇“吱呀”响了一声,复又静寂下来。谢执立在蕉影下头,目光落在门扇上,停了会儿,又低下头,很轻捻了捻指尖。阿拂自小厨房里鬼鬼祟祟探出头来,左右张望一番,朝谢执比口型道,“人走了么?”“出来罢,”谢执瞥了她一眼,“方才不是说得头头是道,现下反倒心虚了?”“若非亲眼所见,我都不知,你扯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这般得心应手。”阿拂笑吟吟地蹦出来,将茶盘搁回石桌上,“公子莫要过河拆桥。”“阿拂方才还不是为了替您圆场?”“若不是我机灵,瞧着势头不对,您今日里可怎么办?就放任那呆子少爷拂袖而去?”谢执从食匣子里拈了颗荸荠,“总是你有道理。”“当时换作是你在场,又该如何?”“换做我啊,”阿拂掀了炖盅盖子,放在一旁晾着,笑道,“人家都站在眼前**心迹了,还能如何?”“按着话本子里头,不就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谢执随手攀了竹枝,一片片地将细长叶子揪下来,“怎么,这就打算将我卖出去了?”“哪能呢,”阿拂笑道,“不过同您逗着玩儿的。”“真叫我说,您今日就不该送那栗子过去。”“没了这样引头,兴许那周少爷也不会兴起,来同您说这一遭了。”“还说栗子,”谢执蹙眉道,“你随口乱说一句不打紧,怎么还扯出来‘我从不吃栗子’的话?”“往后吃栗子时被他瞧见,岂不是坏事?”阿拂撑不住笑道,“是我说上头了,公子莫怪。”“大不了从今往后,您再吃栗子时,阿拂替您在门口掌个眼,不叫他瞧见就是。”“也幸亏您今日叫那茶盏烫了下,不然这谎还真不好圆过去。”“说起来,那烫的地方可还要紧?当真不用涂些药膏?”“不必,”谢执很轻地蹭了蹭指腹,“哪里就娇气成这样?”烫红了一小片而已,他从前受的伤比这重的不只有多少,也从未放在心上过。只有那呆子才大惊小怪,好没见识。阿拂笑过,又不免生出几分忧虑,“说起来,对那周少爷到底要如何,公子心里可有章程?”“如今咱们也算心中有数,到底是将人拉来入个伙,还是先一并瞒着,总要想出对策来。”派去打探的人今日传回了消息,数月前,周氏父子那一场不愉快,的确是为了靖王一事。彼时周潋赶赴宣州,除了赌气,怕也有几分护住叶家产业,不叫周牍染指的意思。如今儋州城中,靖王周牍步步紧逼,周潋看似左支右拙,难以抵挡,可到底也没叫他们从叶家捞到什么便宜去。不得不说,这位周家少爷的确有几分手段。若来日里周潋当真继承了家业,周家只怕要比如今鼎盛数倍不止。只可惜……谢执眸色微沉,不由得想起了今日密信之上所书之事。“周牍于吉祥巷中置业,有女朱氏并其子长居于彼。邻里相传,近日新添婴孩啼哭之音。”“前日得窥,朱氏暗自出入红螺巷左手起第三户,经查,此地为王府管家所置私宅,其人关系如何,待查。”若那女子当真是周牍蓄养的外室,且同靖王有说不清的牵扯,只怕来日里,周家这一份基业,还真不定落到哪一个头上去。毕竟,那位朱氏膝下的长子,可是同周潋年纪仿佛的。